不知道有没有用,他诚恳的望进对方的眼睛,像是过往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尽量使自己现在的事情足够真挚:“玛瑙已经走远了,我还让渡了一部分权柄给它,这是我邀请您的诚意,您随时可以杀了我。祂不会在意这些,因为祂还可以选择下一个。”
“这次也与上次不一样,如您所见,我是个实打实的普通人,所有的能力都来自玛瑙,和祂,一旦失去帮助,我就一无所有。”
仿佛是在认真考量这些话的得失,对方没有立刻说话,纪评慢条斯理喝完了奶油蘑菇汤,又变了瓶橙汁出来。
太久没见过这东西,记忆在时间的冲刷下褪色,梦境也无法继续复刻,包装上的文字已然模糊不清,只有颜色澄橙的,也许味道也一样。
这次等的时间比上个问题短,毫无起伏的声音幽然如枯潭:“你要不要,做我的信徒。”
纪评拿着橙汁的手抖了一下:“我希望您现在告诉我您是在开玩笑。”
对方回答了他的前一个问题:“运气。”
面前这位出乎意料的容易说话、容易沟通、容易理解,最重要的是,当祂也吐出和母语一致的发音时,纪评会觉得几分错乱感。这分错乱感令他略微失神,却又不知道自己的失神从何而来。
“被看见,然后被带走,”红椰汁被客人倾倒,琥珀色的液体一点点渗入脚下的土地,“像这样,转一转手腕,它们就会离开它们原本所在的地方。”
好浪费粮食。
纪评第一反应是这个,然后在他咽下这句话后,面前的客人说:“你也是。”
神明难得弯起嘴角,露出个平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你不应该追随祂,不应该信仰祂,更不应该试图探究世界海。”
花园里的鲜花寸寸枯萎,伪造出来的幻梦一触即碎,还没能多问几句的纪评遗憾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所站立的地方已经变为鼓动着的血肉肌肤。
抛开刻意遮掩的假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粘膜连接着筋络,地面正在一起一伏的呼吸,蓬勃着的生机超过无意识的死土。
可这起伏的弧度正在步步微弱,当年烧不干净的一切都在莫名的影响下飞速枯萎,几乎就要变成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肮脏灰烬。
对方平静陈述事实:“你应该向祂求援。”
祂已经不是刚才的样子了,模样弯曲成古怪的弧度,枯爪似的手掌像是故事里可以吓坏小朋友的恶魔。纪评不是小朋友,所以他还有心情继续搭话:“我觉得……我只是拒绝了您的邀请。我们仍可以慢慢说些别的,比如您不关心祂吗?或许您的疑问,我可以解答。”
“神明没有疑问。”对方只是以这样古怪的喃语回答了他。
血肉的消耗幅度再见加快,相随而来的是世界海的喃语越发清晰成体系,就像是之前阻碍交流的障碍正在被扫清。确认了心中猜想的纪评抬起眼睛,诚心诚意道:“谢谢。”
剥落出去的灰烬簌簌而落,不知归处。
似乎有嘶吼声响起来,又或许只是些黏糊不清的发音,纪评听见世界海略微失真的喃语声一点点刻入心底,这嘈杂的声音从未平息过,太容易干扰人的思绪。
杂质燃烧殆尽后的权柄圆润自然,对方似是才察觉到纪评的意图,却对此不屑一顾:“没有信仰滋润的权柄什么都不算。”
确实,世间无人在传唱旧梦之主的声名,倒是海上的许多个传说总有死神的身影,信仰祂的亡命之徒数不胜数,也令追缉亡命徒的教会和政权烦不胜烦。
纪评见缝插针地询问:“是吗,我听说你不需要信仰。”
对方没有回答他,只高举起巨大的镰刀,簇拥着祂的怪物扑上来,像是一群凶恶秃鹫。
纪评略一沉默,嘴唇微动,坠落的星火顷刻间便轻易击溃了追随而来的诸多怪物,将蔓延的黑雾绞杀殆尽。
对方倏地看过来,注视着青年的目光不再枯若死木:“你……”
“我?”纪评歪了歪头,疑惑反问,久等不到下文,他只好说,“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祂教过我许多东西,有些是急需品,比如日常沟通需要掌握的通用语,也有些必须品,比如保证自身安全的……办法?”
纪评甚至平静笑了笑:“说实话,这很酷。只需要撕开符咒,再说出对应的指令,就像是现在这样。”
他抬起手,食指缓慢抵上四指,仿佛空间就在指尖被压缩撕裂:“祂和我提的方案,我不知道如何操作。还是用其他办法比较好,我会记住您的,这可是我第一次接触一位伟大神明,以前都只能在福音书上读。”
赫奇托里斯不明白青年的力量从何而来。明明只是个得群星眷顾的普通人,如果对方调用了群星力量,那很正常,可这份力量不来自群星,只来自名为“梦”的权柄。
“梦”中所见所闻所知,理应悉数由梦境控制,而当梦境撕碎后,留存在其中的东西也应当被撕碎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神明沉沉注视着这一切,想先一步夺走青年所有生机,令这蓬勃的生命凋谢殆尽,却只是又一场无功而返,莫名的力量阻碍了他的举动,他看见青年的嘴唇开开合合,似乎仍是谦逊有礼的语气。
什么方案?
溺亡于美梦?哦,那是繁星的仁慈,不是青年的。
赫奇托里斯莫名觉得好笑,不存在的心脏像是又跳动起来,连带着枯萎的生命一起,祂最后说:“我不会消亡。”
青年似有诧异:“当然。您是执掌死亡的神明。”
神明不会消亡,神明只会陨落,权柄已经迫不及待要脱离祂的怀抱了,祂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阻碍力量的源头——
“我最近养了只娇气的猫,不太亲人,不太喜欢我,很烦恼,明明当初选择我的也是它。”
有段话缓慢从记忆的角落里浮现出来。
以猫作比权柄,大概略显荒谬。
信徒乞求着神明的眷顾,神明也在乞求权柄的眷顾,权柄则在乞求世界海的包容,那世界海呢?
明明群星已经陨落——
理应,不会再出现群星了。
陨落后的权柄久久无人信仰,也不曾归顺世界海,应当逐渐凋亡。赫奇托里斯曾经为此杀了无数试图继承群星的赝品,这次也应该顺利的。
群星的眷顾啊。
耳边仿佛回荡着心跳声,因祂凋亡的生命会将所有的生命力注入心脏,以方便祂收割果实。赫奇托里斯分明早就不存在什么具体的心脏,却偏在此刻觉得这心跳声无比清晰,太过吵人。
祂说:“t……纪评。你刚才询问,怎么看待你用的语言。”
这真是个太好回答的问题了。
得世界海垂青的地方,因此得垂青的生灵,眷顾唾手可得,幸运又不幸运。
***
玛瑙找到小塔的时候,对方正悬浮废墟之上。
倒塌的建筑构造依稀还能窥见一两分从前的精巧构造,破碎的金属散发着凛冽的寒芒,涂漆已沾满锈迹,大大小小的骸骨参差不齐的插在各处,勉强能辨认出生命体的样子。
这是一处不该建立在世界海中的城市,它的一切都和这里格格不入,当里面的市民活着的时候,他们还曾拼命抵抗过这里的一切,艰难求存。
可惜城市塌陷之后无人庇护,只会成为许多脏东西觊觎的目标。
当然,那些不能称之为脏东西。
它们是世界海的孩子,经年累月在这里生活,它们或无形或有形,游荡在这庞大到没有边界的地方里,天然野心勃勃又排斥一切。
小塔曾经是它们当中的一员。
但现在不是了。
离开母亲太久的孩子只会被排斥到底,因为母亲远不止它一个孩子,它过往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慢慢抹除摧毁,它甚至还不如这座城市,至少城市留下了痕迹,而它没有。
遍地是战斗后的痕迹,仍觊觎这里的、觊觎小塔的东西不敢妄动,哪怕似乎来了援兵,能打压下它们所有傲气的只有远超它们的力量。
被打残的东西仿佛还存有活性,半截蠕动着的腕足从涂漆上抬起半寸,又萎靡不振垂落下去。
而那本浮在空中的书依然洁白无瑕。
它察觉到玛瑙的到来,似乎是要慢慢落下来,又为难于周围的一塌糊涂,最后选择像往常那样,谨慎的挑选了合适的位置,停留在了玛瑙身上。
“抱歉,”小塔说,“纪评先生让你来的吗?我确实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我反思,也恳求他的原谅。”
玛瑙点点触手,又摇摇触手。
它也是外来者,具备着可怖的外表和不可怖的有形躯体,摇曳着活动时如同深海深处最美的珊瑚,一点权柄气息彰显着它的身份,神明的眷属,又或是宠物。
小塔情绪有些低落:“有一点难过。”
它注视着那些废墟,也注视着周围蠢蠢欲动的废物,然后说:“这里毁掉了,我很难过——”
难过什么?
难过这里曾经鼎盛繁荣,曾经活在这里的疯子天才携手合作,共同研究、探索世界海,追求着虚无缥缈的真理。
这里是真理高塔的前身。
得文字与知识之神认可的眷属在这里带走了小塔,还带走了许多珍贵的资料,而后成立了真理高塔,打着真理的旗帜行事。
小塔说难过,也不难过。
“我是那么、那么的想毁掉这里,但我在世界海外耽误了太长的时间,长到我已经没有亲手报复的机会。”
它又想起当年,仁慈的存在为它展现了世界海的影像,却没有真的带它回归世界海。
这是应该的。
因为它才刚刚投诚,它动机不明,意图不清,不值得信任,它还满口都是编造的故事——
它或许确实思念世界海,思念家乡,但它更思念的,应该是自己熟悉的一切,它只是太熟悉世界海拟定的一切了,它在那里生活了太久,于是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不会比那里更好。
这是仁慈吗,延缓了它需求实现的时间,又在不久之后兑现,于是它得以真正思考两边的差异,再做出选择。
但这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小塔只会猜测纪评先生希望它做出的选择,然后再根据猜测的答案回答玛瑙。靠近更强大的存在,往上爬是所有生命的本能,它也不例外。
“我很开心这里毁掉了,”小塔说,“我当然想和你走……我有点想念真实的,可以碰到的一切了。”
尽管那些,也只是世界海翻覆间可以毁掉的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这本洁白的书慢慢合拢起来,藏好自己所有干净的书页,“我也很想亲眼见证,见证世界海的动荡,看看这里的规则是不是,真的能被重新拟订。”
或许能吧。
但世界海的意志固执又不讲道理,祂只会做祂想做的,遵循祂认可的规则,再允许某个谁得到权柄。
“……不回去找纪评先生?”
世界海大的没有边际,远处的信息难以通过任何涟漪传播过来,所以小塔有些为这个答案震惊,它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还想再看看这里的景色。”
信息不够。
现在权柄还没有正式交替,世界海连波动都是温柔的,依附世界海而生的“孩子”也不见异常……这只能说明远处的双方还在交锋。
但这不应该。
依照群星的能力来看,解决掉死神并不难,更何况战场还是本就偏向群星的世界海,除非……
无形的波动忽而横扫整片世界海!
小塔猝不及防之下几乎要被掀翻,好在玛瑙即使把它拽住,但旁边的东西没有它的好运气,被冲成许多蠕动着的碎片。
小塔不想看那些讨厌的东西,只仔细的读波动传达的信息。世界海在悲伤,为祂珍贵的孩子而悲伤,世界海在喜悦,为找到了又一个珍贵的、迷途的孩子。
世界海对纯粹灵性都是这个态度,小塔早已见怪不怪。胜负已经分出,它在心里松了口气,又回头望了眼城市的废墟:“我们走吧。”
首席知道这里没了吗?他知道这里已经毁掉了吗?文字与知识之神……是否会主动将这件事告知首席?
小塔不知道。它开始指点明显不得其法的玛瑙:“走那边。你可以这样想,我们往前走,下一息就会跌落,从这里跌落回去。只要你坚信,那它就是你梦中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玛瑙的实力明显又进步了,小塔借着自己残存的和世界海的联系观察这一切。决定污秽生物实力高低的无非是“污秽”的品质和浓度,而玛瑙不仅能奇异的两者兼得,居然还能同时拥有权柄的眷顾。
谁赐予的?
答案显而易见。
小塔无端想到了某个只会催促人加班,必要时还会牺牲掉学生抑或同事的首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