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纪评主动邀请李饿去钓鱼,地点是一处禁渔区,禁止捕鱼因为要让鱼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但可以钓鱼,仅限一人一竿。
李饿很不满意:“这根本就是去给鱼送饵料,不可能钓的到,纯纯帮助当地的鱼休养生息。还有今天好冷啊。”
纪评叹了口气:“那不钓了吧。”
李饿立刻说:“谁说我不钓了?我钓一整天!我不相信一整天都钓不上来一只。”
禁渔区的水面风平浪静,往里面看,瞧不见什么活鱼的影子,旁边也有其他的人在钓鱼,大都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李饿全神贯注盯着水面,提前准备好用来打窝的一桶饵料已经快倒的差不多了。纪评眼看着他好像想打电话叫人来送,立刻制止他:“……鱼回去连夜写了一篇桃花源记。”
李饿尴尬的笑了一声:“可这里真的很难钓。打窝打的不狠怎么能钓到鱼呢?而且这里允许我们钓,本来也是指望着我们放点饵料去帮助鱼生存,对吧?”
最后没再加饵料,但也真的一整天都没钓上来一只。
一天的钓鱼结束,李饿在晚上掏钱买了烤鱼,笑呵呵的开了瓶汽水,又说:“你考虑一下,跨考物理呗。你现在读的专业就业又不好,你以后咋办啊?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读这个专业,喜欢喝西北风睡大街?”
他拍了拍自己:“咱俩什么关系?你要是跨考的话,我肯定会帮你啊。然后等你过了线,我就去向学校申请,当你的导师怎么样?到时候我是你的第一个导师,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
在他说完话之前,有人敲了敲桌子。
七老八十的老教授面色不虞,被人搀扶着站在那里,瞪眼骂道:“吃的开心吗?怎么不饿死你?”
纪评:?
他立刻起身打招呼,给老教授让座。老教授对他比对李饿要和颜悦色多了,笑呵呵问了他的名字和专业,又冷不防问他喜不喜欢物理,要不要跨考物理。
纪评:???
他只能直说:“我学科基础不太牢靠。”
“可以学!”李饿说,“我包教会的。”
然后李饿又被他老教授逮着骂了一通。
后来的纪评才知道,那天学校有个合作项目,需要调研,老教授是特意接了项目,来这里看他的得意门生李饿。谁知等真到了这一天,李饿却没来迎接他,不知所踪,跑远了。
老教授没在这城市停留多久,半个月后就走了,临走前让李饿安分一点,多把心思放在科研上,争取早日开始带学生。
但李饿好像没当回事。
某天晚上,他又和纪评在校外的炸鸡腿店旁边偶遇。能开在大学外,并且生意长盛不衰的店大都有其魅力所在,比如这家店炸的鸡腿就很外焦里嫩,配以店铺特制的调味料,味道一绝。
李饿又和纪评说:“我真的是为了你来这个学校教书的。”
纪评:“……好好好,那为什么?”
“因为我要拯救世界,只有我看到了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相,所以我应该承担这份责任,”李饿严肃道,“你没见过么?那种扭曲的现象、扭曲的生物……”
他站起来又坐下,店铺廉价的塑料凳子相当坚固,没因他频繁的举动发出什么声响。
“我是硕博连读,博士延毕了三年,”李饿又拿起他刚刚放到桌子上的杯子,闷头喝了口酒,觉得味道不太对,像白开水,一转头意识到是纪评换了,“你换我的酒干嘛?”
“怕你喝出胃出血,”纪评笑了笑,“而且我从小就听福利院的标语说,白开水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饮料。还是说你要否认这个标语,白开水其实并不好喝?”
李饿干脆不喝酒了:“我本来可以正常毕业的,我觉得我的实验做的没有问题,理论没有问题,逻辑没有问题,数据也没有问题。我差点就要顺利毕业了,差点就要成为老板的所有学生当中唯一一个博士没有延毕的。”
他开始说但是了:“但是他们说我数据造假,老板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做了第二遍、第三遍,按照我的步骤来,没复现成功,神奇的是我也再次做了,但我也没能复现成功。但是明明我在发论文前做了好多遍,确认无误才发的。”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见,应该很难会有人想象履历丰富的李饿老师曾经会有这么惨痛的经历。这些经历甚至没有写在他的履历上。博士延毕的那么多,三年也不是很久,更何况他还是连读,本就节省了很多时间。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李饿冷冷道,“因为有个力量把这个世界的参数修改了。我以为精密的齿轮切合时是严丝合缝的,无论如何都要保证所有齿轮都不会发生变化,否则这场精巧一定会毁掉,所以我如此放心。”
“但我忘了我也只是个废物,是几十万年前几百万年前沾沾自喜的猿人,自以为拥有一切实则什么都没有。它可以轻易越过这些齿轮改变我眼中永远不会变化的参数,然后毁掉我。”
学术造假是要背一辈子的东西,如果不是李饿的导师足够相信他,为自己最爱的学生解释说他只是能力不足。那现在的李饿或许根本就不能出现在大学的课堂上,更遑论任教。
“它在以这种方式向我彰显它的伟力,警告我不要再追寻有关它的一切。我最后认输了,因为它能轻易毁掉我的一切。”
李饿深吸一口气:“跨考吧,你很适合学物理,我向你发誓。”
纪评又给他把白开水倒满:“我不知道我适不适合物理。但我突然觉得物理的尽头是神学,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纪评扯出一抹微笑,语气温和:“如果我没记错,你明天还有公共课要上,还是早点休息,免得上课状态不佳。我也有早八要赶,拜拜。”
“你不相信我,”李饿说,“为什么?”
纪评想了想,不太确定的回答他:“可能是因为我是一个无神论者,还因为我受了九年义务教育,却又没有在某一行业有特别深入的研究,所以在我心目中还是坚持科学最大。”
“哦,”李饿说,“那我刚才都是开玩笑的,我其实也这么想,哪儿有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如果有,一定是因为我研究的还不够透彻。”
……
第二天,纪评在上早八的时候听说,李饿早上忽然无故晕厥,现正在医院,情况不明。
医院就在学校边上,不远,所以纪评中午抽空过去了一趟,到的时候在李饿床边看见一堆果篮,还有两三个围在那里的学生。
纪评见状本来想走,谁知道李饿看见了他,高声道:“纪评!别走!”
……这次走的换成那两三个纪评不认识的学生了。
“他们是班上的班委,我在课上晕倒,多亏他们送我过来,”李饿靠在床上,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状态良好,脑袋上包了块白纱,“医生说我就是通宵,以及早上没吃东西,所以才会晕。”
他又说:“来都来了,陪我聊聊天吧。在你来前的一个小时,医生又给我做了一次检查,检查结果再等二十分钟就出来了。”
李饿微微一笑,忽而道:“你看,我现在很健康,对吧?”
健康的李饿被第二次复查的医生宣判了死刑,病历单上清清楚楚写了他的问题,身体多处恶性肿瘤,脑部有大块不明病因的异物,免疫力因不明原因下降大半,建议留校再察看。
在做第三次检查前,李饿又拉住纪评:“……纪评,我没做错,我不想认输,我还想把那个实验做完。”
它要杀他,因为它很生气,它明明打了很大的窝,给了他很多甜头,他却还是不愿意上钩,还要一意孤行。
李饿最后用气音和纪评说:“去我的实验室看看,有惊喜,有世界最大的真相……我是说,能托你把我笔记拿过来吗?”
……
李饿在学校有两个独立的实验室,和一个单独的办公室,纪评下午去的时候,实验室早已经上锁了。他用李饿给的钥匙打开实验室,开始翻找李饿的笔记。
科研天才的笔记写满了鬼画符,从第一页写到最后一页,没有一个符号是纪评熟悉的,他匆匆浏览一遍,忽然听见电话响了。
一个陌生的电话,所属Ip是首都,纪评没什么认识的人在首都,所以他将电话定性为诈骗或推销,挂掉了。
电话又响了第二次。
接起电话,老教授苍老但仍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我听说李饿晕倒了?打他学校领导的电话,领导说也不是很清楚,你知道怎么回事吗?这混小子……”
……这位老教授对李饿的关心简直就像是对着自己亲儿子,事事上心。
纪评如实说了情况,略去了实验室的部分……他还记得老教授气壮山河的那句“你看我像不像世界最大的真相?”
挂掉电话,他又翻到了第二本笔记,上面是一些志怪小说的收集。李饿条理清晰的给它们归了类,又写了它们分别在哪些地域流传,有些画了红叉。
纪评认真看了看,发现这些有红叉的共同点是都提及了神仙,但不是所有人隐约听过的土地公、东华公之流的神仙,也不是西方鼎鼎有名的上帝,而是些不出名的、像是胡编乱造的神仙。
他把东西收好,在要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接到了第二个医院的电话。医院说李饿坚持要见他,不然不做手术。
……
李饿看起来依然状态良好,笑嘻嘻的和纪评打招呼:“我笔记找到了吗?我和你说,我昨天晚上通宵,是因为昨晚在校外摊吃完东西后,我回去突然发现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实验有了突破性进展!我很兴奋,我觉得我马上就能做点东西出来了。”
“然后我通宵了一整晚,我真讨厌那个公共课,学生不想去我也不想去,大家都不想上,为什么不能一拍两散就当没这个课。”
纪评把笔记递过去:“好好好,那你一定要把实验做完。”
“当然,”李饿又把笔记退了回去,“帮我收着吧,别给我那个老板看见了,他肯定会气的要死,骂死我。因为他一直不喜欢我对这些志怪传闻上心,我只能托付给你。”
他又笑呵呵地说:“我其实对道教文化很感兴趣,我觉得和道教没关系的传闻都不可信。”
后来几天,李饿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
但医院对他脑部的不明异物依然很头疼,因为位置特殊也不能切开看,只能旁敲侧击确定李饿的精神状态,确定他还能正常思考。
后来,又过了半个月,纪评在做完家教兼职后打开了静音的手机,看见上面半个小时前的电话,没打通,所以发了短信,是李饿发的。
“我觉得我要死了。”
他看完的时候,恰好又来一个电话,医院在电话里说李饿不幸在半小时前猝死了,又说李饿没什么亲人,只留了他的手机号,问他要怎么处理。
他带家教的孩子噔噔噔从小房间里跑到客厅,给他抓了一包糖果,开开心心的说:“纪评哥哥!今天是六一儿童节,祝你儿童节快乐哦!下次不要查我背诵默写了,我真的不会。”
孩子的妈妈笑骂了一句人小鬼大。
纪评于是也露出一个平淡温和的微笑:“谢谢你,不要忘记刚刚布置的学习任务哦,下次还是要检查的。”
他在下楼的时候给医院发了李饿导师的电话。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热的人想立刻退回有冷气的地方。今天也是个难得的好节日,住宅小区里有开心的孩子嬉笑打闹,拿着网吹泡泡,彩虹色的泡泡飘在空气中,在碎开前折射出了五颜六色的光。
纪评戳开一个泡泡。
无牵无挂,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