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没说话。
碎金的流光倏的散开,却并非是受克洛诺斯掌控,而是化为无数细小利刃,遥遥指向它们原本的主人。
被利刃指着的克洛诺斯微微敛了笑意,若有所思:“第一梯队可以做到这一步?您总说公正交易,却原来只是别人要向您付出同等的代价,而您不需要。这样擅自夺去我对他们的掌控力,换的是什么?”
工匠没有与他解释的闲情,不打算多说废话,手指轻抬,利刃瞬间刺去。
也许是因为这里只是个梦,克洛诺斯身上没有流淌出鲜血,他神色也不见疼痛,只是又扯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语气轻如春风:“原来如此。‘交易’特性认定交易不等价,而开出不等价条件的我则视为欺瞒,应当付以赔偿。赔偿的便是我对这些浅金色的掌控力——您知道这些力量的来历吗?”
皮肤被刺出细孔,充斥这具皮囊的好似只有空气,于是几个呼吸的功夫,皮囊干瘪下来,等克洛诺斯说完话,褶皱的皮肤已堆叠成一层又一层。
工匠手掌间又出现一柄翻飞的细刃,他在认真思考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克洛诺斯至今仍有意识……死神眷顾?
那岂不是要等纪评先生夺完权柄之后才能杀。
工匠有点等不及了。
因为克洛诺斯提到了他女儿。
“这就起杀意了?”克洛诺斯笑了,可能是笑了吧,堆叠的面皮微微颤动,缠绕在一起的嘴唇左右开合,“工匠先生,不再多想想我的提议吗?”
他依然镇定如旧:“教会将这些浅金色命名为……‘星光’。漂亮的名字,对吗?”
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空气中沉浮,熟悉的低声喃语流水般流淌过耳侧,于是无形的联系在空中浮现而出,一头是克洛诺斯,另一头是死神。
工匠不再迟疑。
联系断开的瞬间,所有文字紊乱成一条淡薄的线,眼前堆叠起来的皮肤也在眨眼间消散成灰,不具备任何意识,也无法再发出声音。
泽西卡才要出声询问,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觉得喉咙里忽而被什么蜿蜒的东西堵住,他吓得立刻止声,一把拉住工匠的手,写道:你杀了他?
“……没有,他跑了,”工匠说,“他只想激怒我,借我断开他和死神的联系,因为他另有存活的办法。”
工匠蹲下身,摸了摸泽西卡的喉咙:“……是一些渐渐成熟的肉芽,它们会依据你的动作捕捉你生命的痕迹,然后以你为养分开花结果。都是梦。等纪评先生忙完就可以恢复。”
泽西卡点了点头,没再问为什么工匠可以出声,反正大人物都另有办法呗。
工匠却有话和他说:“交易不等价。”
什么?
泽西卡一愣。
“获得世界海认可,然后干涉克洛诺斯的去留,”工匠说,“这应该等价。”
“交易”特性判定它不等价以至于克洛诺斯须付之赔偿的原因只有一个:即将获得死神权柄、决定克洛诺斯去留的纪评先生足够神秘莫测,干涉他的难度远超“获得世界海认可”。
说不定,这才是克洛诺斯此行,真正想借他确认的事情。
……
……
海边某城市。
潮湿的空气催生出地面上密密麻麻的青苔,蜿蜒出阴暗处始终没办法干透的小水洼,浑浊的水面倒映着不清晰的狭窄小巷,也倒映出一张紧闭双眼的人脸。
这有点惊悚,因为水洼上分明空无一人。
这张人脸慢慢从水里显现出来,随之生出四肢和洁白的衬衣。这躯体几乎处处协调,只有右手弯折成诡异的角度,又被左手轻松扳正。
克洛诺斯摸了摸空无一物的衣领,遗憾叹了口气:“虽然侥幸活命,但信物丢了。”
“信物丢了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找啊。”
说话的人从低矮的小墙外沿轻巧翻了过来,落地无声,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仰起头看向克洛诺斯,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西塔。听从首席的命令,在这里等你,邀请你加入真理高塔。只是传个话,你愿意吗?”
克洛诺斯注视着这个孩子:“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那也没关系,你要相信,真理高塔是一个松散的组织,从不做强迫别人做任何事。”
大概是觉得仰视的姿势太累,西塔转开视线,打量了下这里糟糕透顶的环境,然后说。
“你喜欢这里作为你的墓地吗?应该喜欢?不远处就是海神教会呢,或许你死后,神父就会抵达这里,怀着悲痛的心情将你埋葬。教会后面好大一片墓地,都是墓碑,我印象特别深刻。”
克洛诺斯没说话。
他经历几次围杀,先是抛弃了实打实的躯体,借死神的力量暂时在梦中维持形体,然后又在工匠的杀意下勉强借信物脱身,最终在海水中化出形体,结果又被人正好堵上。
他现在状态何止是不好,简直是非常糟糕。
西塔显然对他的情况清楚无比:“你要加入真理高塔吗?其实要堵到你还挺难的,我特意去海神教会找你,最后找到的却是个木制的粗糙替代品。”
“我甚至还被妈妈发现了,她片刻没看见我就急的不行,掉着眼泪找我,埋怨我乱跑,差点走丢,她担心极了。”
真理高塔的第九席也会有父母?
“我后来就想……我记得海神教会的人能借海水逃生,兴许你也可以?最近没下雨呢,我于是特意取了海水浇灌这处小巷,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却没想到真等到你了。”
西塔踮起脚指了个方向:“我爸爸和妈妈在那里午睡,很近,方便我随时过来查看。”
水迹一点点蜿蜒,在即将绕开孩子的时候被跳起来的西塔踩在脚下。
“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要和我说,米卡公国那里发生了什么,”西塔说,“向战争之神祈祷,由祂见证,你我都无虚言。”
不愧是“松散”的真理高塔,谁也不听首席调令。
克洛诺斯状若疑惑地反问:“那么,首席的命令?”
西塔无所谓笑了笑。
“大不了打一架,谁怕他啊。”
他遥遥看向公国的方向,这个距离太远,远到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大概能猜到那里的发展。
西塔又把视线转向克洛诺斯,状若客气:“您可以说了。”
***
午睡时间一过,玛丽夫人就立刻去找西塔。
她轻轻敲了敲门:“西塔?醒了吗?我们下午要去观看这里的特色舞蹈,你上午说过很感兴趣的。”
她短暂等了几息,她心爱的孩子很快打开门,神色还有些困倦,撒娇道:“妈妈,我知道啦,那你能不能给我几分钟让我收拾一下我的床榻。我刚刚才被你叫醒,好困。稍后我可以在马车上补觉吗?”
“当然可以,”玛丽夫人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和科则在外面等你,不用急,慢慢来,特色舞蹈还有会儿才开始呢。”
“好的。”西塔乖巧的注视着玛丽离开。玛丽夫人没有进来查看他的房间,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因为克洛诺斯还没走。
“没想到您会有这样一面。”克洛诺斯丝毫没有性命在别人手上握着的直觉。
西塔瞪了他一眼:“行了,别得寸进尺,故事说完了就赶紧滚,我要跟爸爸妈妈走了。”
马车等在门口,这里的道路并不平稳,相当崎岖,西塔透过车窗,望着窗外的风景,努力展现出兴奋又激动的样子。玛丽夫人则微笑着看着他,温声劝他不要把头探出去。
终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处刻意开辟而出的空地,周围用插在泥土里的木头围起来,勉强形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广场。
他们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静静地等待着舞蹈的开始。随着一阵喧闹声,一群身着布条的部落人出现在广场中央。
他们的身上涂满了油彩,脸上画着稀奇古怪的图案,手中拿着各种简陋的乐器,比如缠绕了丝线的石头、在海边捡的贝壳海螺。
音乐声响起,嘈杂而混乱,舞者开始舞动起来,但他们的动作毫无章法,只是胡乱地扭动着身体,嘴里还不时发出几声怪叫。
本来还提不起精神的西塔瞪大了眼睛,被这舞蹈的丑陋震撼到了,他左右看了看,发现科则先生和玛丽夫人也露出了类似的表情,神色都充满了震惊和困惑不解。
“这特色可真是让人失望啊,”科则先生左右看了看,也发现了妻子和孩子的同款表现,于是坦率道,“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些令人惊叹的艺术表演,但他们做的还不如我以前在海上……我是说,还不如我以前看过的一些舞蹈,虽然没有节奏,但至少比他们动听。”
差点就要把“告死鸟”号上的事情说出来了,科则神色有些后怕,一来是他确实不想回忆那些糟糕的经历,二来也是他下船后许诺了不会透露更多,三来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很担心玛丽夫人会想到那段没有他陪伴的糟糕过去从而陷入悲伤。
玛丽夫人微微点头,一开始带着的微笑也没了,道:“确实让人失望,这与我们想象中的相差甚远。”
西塔闷闷不乐撅了撅嘴:“这简直是在乱跳。我还以为会像……像教会的福音书里写的那样美丽动人,让人觉得身心都受到了一种洗涤呢。”
差点就要说出来北帝国了。
他有点后怕,觉得自己这段日子过的太潇洒,怎么就能嘴快成这个样子,幸好没说出来,不然他回头就要发愁该怎么和自己的爸爸妈妈解释,自己明明没有去过北帝国,也没有读过北帝国相关的书,却还是脱口而出了北帝国的冰雕表演很好看。
玛丽夫人兴致缺缺,叹口气:“那我们先回去吧。”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的心情都有些低落。为了打破这种沉闷的氛围,玛丽夫人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亲爱的,你还记得纪评先生吗?”玛丽夫人问道。
科则先生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说道:“当然记得,他是……”
科则看了眼西塔,没有说出那些不该说的东西,可以的话,他希望西塔永远一无所知,于是谨慎地换了措辞:“他是一位温和善良的先生,我对他印象深刻。”
玛丽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道:“虽然后来有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但他确实帮助过我很多。亲爱的,你应该还记得吧,如果不是他的话,我可能会在等你的漫长时间里渐渐绝望。”
科则满脸愧色的抱了抱自己的妻子:“都怪我……”
“不,”玛丽夫人也抱紧他,“不怪你。亲爱的,你是在为了我们更好的生活而努力,我怎么可能怪你呢?我如果怪你的话,那不就太没良心了吗?伟大的海神在上,我向海神发誓,我会一直爱你,感谢你对这个家的付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相伴得来不易,所以越发珍惜。
旁观的西塔:……
他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摆件,站在这里只会影响他爸妈的感情和他们之间的互诉衷肠,不好插话,安安静静低头走路,等那边两位终于抱完了,才状若好奇地问道:“妈妈,纪评先生是谁呀?”
玛丽夫人失笑:“你又忘啦?之前还和你提及过他呢。就是那天我们在码头第一天遇见的时候,我旁边的那位先生呀,他帮过了我很多,是一位非常仁慈善良的先生。”
西塔听着父母的讲述,继续状若好奇:“我好想认识一下纪评先生啊。”
他这样说,玛丽和科则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虽然他们很感激纪评先生对自己的帮助,但是他们也知道,如果一辈子平安的话,可能就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如果可以他们还是希望西塔以后永远都不要遇上任何危险,永远都不要陷于需要纪平先生帮助的境地。
玛丽夫人最后微笑着摸了摸西塔的头,轻声道:“也许有一天你会见到,也不知道纪评现在在哪里呢?他离开安斯特已经很久了。”
……在米卡公国。
西塔暗自在心里回答。
科则先生握住玛丽夫人的手,道:“也许他正在其他地方帮助别人。”
对对对。
西塔继续在心里回答。
帮助别人,帮助死神丢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