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火的事情传到教会时,塔迈正在与主教对峙。
米卡公国的教会主教名叫姆佩西·恩提克,五十三岁,正值壮年,脸部线条硬朗如刀刻,沉下神色看人时不怒自威,咬字缓慢仿佛拉锯的刀刃。
“塔迈神父,”他说,“我敬您比我早几年上战场、也早几年来到公国,但您应该给我一个解释。教会内部并无应对幽蓝之灾的合理方案,您是从哪里得到的答案?”
塔迈镇定自若:“我说了,是一位心善的先生提供的。”
姆佩西对这一答案并不买账:“我认可您的资历,但我仍认为我们应该尽快联系大主教,再由他向战争之神祷告,并给出最终批示。”
“好吧,”塔迈摊手,“如果我们难以达成一致的话,在幽蓝之灾里陨落一位主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神父甚至还在和蔼的微笑,就像往日那样,语气也很轻巧。
姆佩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
无来由的力量将主教的一切都碾碎,连带着未出口的祷告或是喊叫,他只来得及吐出半个零碎的发音,意识转眼被湮灭成灰烬。
塔迈朝门口看去,恭敬道:“大人。”
站在门口的工匠只道:“处理好后续。”
真理高塔里的处理好通常是指毁尸灭迹、栽赃嫁祸,无论如何都不能牵扯到自己,倘若牵扯到了,就自己寻个不会暴露的死法。
塔迈点头,看见工匠转身要走,立刻道:“刚才有牧师告知我和姆佩西主教,说是栽种鲜花的花园被烧毁了,但污染没有传出去。”
工匠脚步不停,并未回头,也未应声。
离开教会,外面停了一辆马车,安塔夫人扶着马车夫的手下车,看见工匠时认出这是纪评的客人,笑着打了声招呼:“没想到您在这里。”
工匠默不作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越过她继续往外走,听见安塔在他身后略微提高了音量:“纪评先生回来了,您知道吗?”
工匠微顿:“知道。”
他实在不是个合适的说话对象,丢出这两个字后便继续往外走,不知礼数更无谓旁人感受,既像是木讷,又像是冷漠。
安塔歇了继续说话的想法,转身扶着女仆的手进入教堂。
…………
工匠正在犹豫一些事情。
准确的来说,他在思考是否要将这段时间的所有见闻都一一汇报给首席——如果是在过去,那这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无论天平的另一端是谁,都不会比真理高塔的首席莱尔更重。
莱尔救过他、帮过他、教导过他,尽管结局并不美好,但他仍愿意效忠于这份善意。他曾经是这样想的。
至于现在……
工匠心事重重地路过教会旁的广场,在习以为常的过去,体型为他挡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一些冒昧的搭话,于是当衣角忽而被人拽住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动手。
……可这里是露天的广场。
工匠停步,回头,看见那是个胆子很大的平民女孩,或者说,至少第一眼像个平民。
对方穿着灰扑扑的麻布,睁着一双不属于这幅装扮的、晶莹剔透的粉紫色眼睛,对着他笑吟吟地歪了歪头。
女孩子怀里抱着花篓,花篓里是姹紫嫣红的鲜花,花瓣上甚至还有未干涸的露珠。
她发出邀请:“许久未见,聊一聊,怎么样?”
工匠默默地看着她,难得的,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现在叫温莎,”女孩子并不在意他的抵触,笑容甜美,自顾自的做介绍,“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这名字很像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所以我最近一直在用这个名字、这张脸。”
工匠轻吐出一口气:“按照首席的安排,你应该在安陶宛,就算不在安陶宛,也应该在它附属的王国。”
“偶尔给自己放个假,不可以吗。”温莎说。
她仰着一张娇俏的笑脸,外人看来会觉得她在大胆的示爱。
在传播有战争之神信仰的地区,表达爱意从来都不是值得藏藏掩掩的事情,而是一种热烈的、值得被赞颂的勇气。
她慢慢说:“我也很想你呢。”
工匠没说话。他很熟悉这种语气,他对面的女孩子对无数人说过。
温莎叹了口气,继续放柔语气:“陪陪我吧——卡西,我真的,很想你了。”
她用的不是一张多漂亮的脸,五官只能算是清秀,勉强规规矩矩地待在了该在的地方,倒显得那双明显太漂亮的眼睛很突兀。
但她放柔声音的时候,又让人无端觉得,她就是该这样的……哪怕只有一双眼睛,也依然美艳。
可工匠对此无动于衷:“你应该直接说明来意。”
“好吧,”温莎语气遗憾,“我是想问你,首席在哪里,然后再问首席,小塔跑去了哪里。最近没有小塔帮忙,我每天都忙的没时间去看顾我美丽的花朵们。”
“我想小塔了,”她尝试用夸张的语调表达这种心情,“就像是,想念我昨天才栽下的种子,想念前日散发着香气的花酒,以及,想念你。”
工匠依然声音冷肃:“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亲爱的第二席,你可是和首席最亲近的了,”温莎走近了一步,笑吟吟踮起脚尖,仰起头,“是我的诚意还不够?我该和你换个时间、换个地方说话吗?还是说……”
她回头,轻飘飘看了眼人来人往的广场:“你就喜欢这里?是很不错,我也很喜欢,那么多人看着呢。”
工匠声音终于有了点起伏:“优瑟尔琳,闭嘴。”
“真粗鲁,”温莎遗憾叹了口气,“都说了,叫我温莎。算了,原谅你,我准备了水果派、抹了果酱的面包、小饼干,还有葡萄酒,地点就在广场边的插花行会。你可以带一点回去,你知道的,我做吃食的手艺一向很好。”
她眨了眨眼睛:“也许某位先生会喜欢呢?你可以把这当作我的讨好。”
工匠不买账:“你可以自己去。”
“我也想,自,己,去,”温莎拉长了语调,“但我跟他总是错过……你知道的,巧合或许会发生在平民身上,但不大可能发生在我和他身上。”
她嘴唇依然在弯着:“我在席曼王国的时候,每次找机会去安斯特,都正好赶上他外出,后来委托人送邀请函,他又没来。再后来,去朵图靳帝国时,仍没赶上他离开的时间点。”
“到现在。”
温莎幽幽叹息。
“就连我用的这张脸,可怜的温莎,也没能真正意义上见到人,还是晚了一个晚上。”
不必判断着这些话几分真假,工匠已不假思索:“那也与纪评先生无关。”
温莎笑了,点点头:“所以……首席给你指派的事情,果然和这位先生有关喽?”
她拢了拢发丝,遗憾地叹气:“你刚才的心情感觉起来就像是苦涩的柑柠果,在人群之中很难忽视啊,我亲爱的卡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