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奴隶。
我信仰大地之母。
奴隶是没有名字的,我只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编号,这个编号被管事的仆人烙印在我的侧脸上,以便于他们可以随时精准的喝骂某个奴隶而不必去记住奴隶的脸。
我的工作内容很简单,控制住葡萄藤,然后再由其他人爬上去采摘葡萄,虽然我总会觉得很累,会觉得手脚都发颤到不听使唤。
这些藤蔓的力气很大,大到我经常觉得自己面前
的不是几根细细的藤蔓,而是粗大的、从山崖滚落下来的石头。
但是,我知道,我已经很幸运了。
我只需要站在下面竭尽全力阻止葡萄藤跑掉,不像那些摘葡萄的人,他们很可能会在采摘的时候被尖端的葡萄藤甩飞出去,摔成一滩烂泥。
负责管理我们的人也很心善,她不太喜欢皮鞭,也不怎么骂人,听说她曾经也是个奴隶,只是后来被小姐看上,陪小姐读过书,现在又来管理我们。
说实话,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力气足够大,没人会让我去摘葡萄,那是一种浪费,我很少受伤,偶尔有也是被粗壮藤蔓上的尖刺划到,我总能完成自己的工作,所以我总能得到一大碗面糊汤。
我偶尔会把其中的一小部分分给别人,比如一些脸颊消瘦,可怜巴巴望着我的女奴隶,再比如识字的……是的,偶尔会有识字的奴隶,但这份识字不值一提,只会成为他们被殴打、欺负的源头。
我也想识字,所以我偶尔会帮帮他们。
他们当中有人问我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未来是什么?我有点茫然,我不明白,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天黑的时候起床工作,天黑的时候开始休息。困了的话可以把身子压在葡萄藤上休息一会儿,面糊汤不够吃也可以抢别人的。
但是……我认真想了想,觉得我的未来可能是去往大地之母的神国?
大地之母是大地的母亲,是所有植物、动物的母亲,而我们是最受祂宠爱的信徒,所以我们可以从植物身上获取食物,这是得到大地之母许可的,是祂对我们虔诚的恩赐。
庄园的老爷是这么说的,我只见过他一次。他有着苍白的眉毛和头发,精神抖擞,皮肤洁白没有任何伤痕,干干净净站在我们的面前,告诉我们大地之母的存在,说我们所有人都应当信仰这位仁慈的神明。
如果没有大地之母,我们将没有资格获得食物,这是神明对我们的眷顾,我们也应当报以感激和虔诚。
老爷还咧开嘴,微笑着说,说能得到神明眷顾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让自己体面,他说像我们这种奴隶,生而下贱,肮脏不堪,能得到大地之母的庇佑完全是因为神明足够仁慈。
他还说,唯一能让自己变得不肮脏的办法就是努力工作,让自己具备勤奋的美德,这样也许会在死后有机会碰到神国。
我觉得老爷说得对。
教我识字的人一脸悲哀的看着我,最后低下了脑袋,或许那是悲哀吧,我总不明白他们的想法……明明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是他们总不知足。
或者,我也总不知足,我总觉得一碗面糊汤太少了,少到难以填满我的肚皮、我的空虚,我总能听见咕噜噜的声音,像是一场反抗,但当我抓起泥土吞咽下去的时候,这声音又消失了。
大概是源于大地之母的眷顾。
那些识字的奴隶越来越不安分起来,他们经常会在休息的时候偷偷摸摸离开,不知道去往哪里。那个时候,管事的早已经休息,没有人知道他们每晚都会聚在一起。
可我知道,我还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他们在构思一首完美的,赞美大地之母的诗歌,他们希望能借此摆脱奴隶的身份,正大光明的离开这里。
我觉得他们太天真了。
老爷已经说了,我们生来就是下贱的,只有勤奋可以洗脱我们的肮脏,让我们得以在死后触碰天国。
但我没有揭发他们。
后来有一天,我在工作的时候没能按住葡萄藤,葡萄藤跑掉了。我急切的想为自己辩解,我想说我真的拼尽全力去做了,我的手臂上都是血痕,是这株藤蔓实在太大也太漂亮,瑰丽的紫色和叶子都美艳如晚间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彩。
我惊讶于我情急之下说的话,显然,管事也很惊讶,这位善良的夫人若有所思看着我,和颜悦色夸赞我很有学识,像是老爷曾为小姐聘请的学者那样。
她确如我以为的那样善良。
她又细细问了是谁教会我这些,在获得答案之后从容而婉约的笑了,吩咐旁边的人说打死。
我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奋力挣扎着,换来的结果却只有又一轮的殴打,口鼻被鲜血填满,破了口子的胸腔发出急促的喘息声,眼前忽黑忽红,最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硬是挣脱了捆绑我的绳索,打翻了那些人。
我紧紧握着抢来的棍棒,我看见了她们眼底的惊骇,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但我……我只是,只是不想,不想那么早的就死去。
我做的还不够多,他们总是说我下贱,说我懒惰,不够勤奋的信徒也能前往神明的国度吗?如果在这个时候死去却又没办法得到神明的注目,后果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
我杀了人。
其实杀人也没什么。
破裂的血管里会崩出血液来,像是甜美的葡萄被人在指尖掐爆,都是同样鲜艳的颜色……你会发现生命鼓动的芬芳在此时竟别无二致。
哈……我杀人了。
血液缓慢渗入黝黑色的土地,我注视着这一切,感到一种奇妙的颤栗。祂知道了……是的,祂一定知道了!
大地的母亲永远洞悉发生在地面上的一切,垂怜着祂误入迷途、与善良背道而驰的信徒。我知道我下贱,知道我不够勤奋,知道我还太懒惰……
我总会在工作的时候感到困倦,我总是太贪婪,不满足于一碗的面糊汤,所以,所以……
我颤抖着把手移向自己的脖颈。
“咔嚓”一声。
能得到祂的注视已经弥足珍贵。
——但为什么我还有知觉呢?
我歪了歪身子,失去脖子支撑的脑袋随之倾斜,我本能觉得这样不对,我没见过脑袋歪歪扭扭的人,于是一个猜测油然而生,我感到喜悦。
会不会,是祂愿意庇佑我呢?祂愿意祝福虔诚的信徒,愿意赐以神恩。
我好像听见了祂的声音,神的指示飘渺而难以悟透,我只能窥见一二……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我跪伏在地上亲吻着地面。我要向祂献上我不值一提的信仰,献上我这条下贱的性命,再将——不守规矩的信徒付之一炬。
教会开始通缉我。
他们严厉谴责我的暴行,将我视为得到恶魔蛊惑的异端,但那完全是因为他们始终不懂得大地之母真正的意志,他们总扭曲神明的意志并洋洋自得,还以为自己献上了一切。
大地的母亲明明永远、永远平等的垂怜着祂所有的孩子,而不是像教会诉说的那样——只有生而尊贵者有资格获得神恩。
我感到愤怒,像有火焰灼烧着我的胸膛,我要毁灭目之所及的一切,生命唯有在凋零时才能得到所有人一致认可的平等,心跳鼓动的节拍亦能轻易重合。
我要怎么做呢?
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