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已近昏黄时,塔迈终于忙完了所有事,按理说现在该启程回教会,但马车的正中央不知何时落了一份火漆烫印的信,内容为邀请他去参加一场宴会。
一场拉卡斯特大公临时安排的宴会,宴请了许多人,也许是希望以此安抚这些人对新行条例的抵触情绪。
……能用这种方式传信的只有米卡公国战争教会的姆佩西主教一人。
塔迈一目十行把信件扫完,叹了口气:“温莎尔,说实话,我真不喜欢这种场合。”
把潜台词藏进交换的酒杯和舞步里,一场下来 耗费的数额巨大,倘若能尽数节省下来,恐怕足够养活不少贫苦的信徒。
温莎尔笑道:“没有人会找您攀谈的,最近不太安稳,主教或许只是担心会有意外,希望您去看顾。”
塔迈没表态,他上了马车,又把信件从头看了一遍,不自觉想到了真理高塔。真理高塔内从不会有这些繁杂又多余的仪式,知识的交换只需要简单几页文献,命令的下达也只需要几个单薄的单词。
……时间是最珍贵的东西,值得所有人为此一再压缩自己,将所有心力集中到各自所追寻的领域。
同信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份参会名单,名字大都很眼熟,来来往往无非是那些贵族,但也有点特别之处,比如这份名单居然没有任何一位教会人员。
这和宣战没什么区别。不邀请不代表教会不去人,只代表教会和现任大公在明面上彻底闹掰。
拉卡斯特……谁给他的信心?海神教会?
塔迈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漏,将名单递给温莎尔,随口报了几个名字:“……这几位平日给教会的捐款最多,你去游说他们,宴会上不要碰任何吃食。”
温莎尔愣了一下:“好,我会劝说他们提前离场。”
***
宴会在广场举办,公告栏和摆放在这儿的长椅都被人挪开堆放在角落,以此空出足够大的地方。才下过雨,大大小小的水坑数不胜数,仆役或忙着打扫地面,或忙着摆桌上菜,来来往往,井然有序。
塔迈一到就察觉到了一股花香。
花香馥郁,浓而不腻味,这显然是香料的味道,说不定还是很昂贵的那一种。他分辨不出来具体细节,于是看向了旁边的温莎尔,却见温莎尔微微张大嘴,神情震惊。
“这是……”温莎尔很快意识到神父疑惑的地方,踌躇着回答,“有点像是,我祷告时会感受到的气息。”
祷告的对象显然是爱神,战争教会崇尚战争和胜利,冰雪与极简,落满雪花的地方长不出团簇的颜色,养不出精贵的花。
塔迈没有深究,平静笑了笑:“看来我不必担忧你的安危。”
他和温莎尔的到来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有不少绅士和夫人围拢过来攀谈,态度和神情一如既往热切。
温莎尔应付的游刃有余,塔迈于是咳了几声,轻而易举使人群为他让出一条路,令他可以去角落的位置小坐休息。
刚烤好的饼干散发着麦子的香气,松软的面包里涂上了果酱夹心……种类丰富,听凭宾客自选。以及架在火上烤的一整只羊,色泽金黄,仆人还在用刷子不停刷油,坠落的油滴炸起一阵小小火花。
用来装点食物的花是玫瑰,但不是见惯的红色,是少见的幽蓝,柔软的花瓣绕着圈铺满盘子的边沿,和食物直接接触。
塔迈唤来男仆给自己盛了一碗奶油蘑菇汤,这是他目前看来唯一一份不带任何幽蓝色的食物,当然,也可能是陷阱,所以他只是做做样子,没打算尝试。
男仆很热情,还在向他推荐其他食物,比如某某夫人最拿手的小松蕾,软和的奶面包,今晚第一次开封的甜酒……这些推荐只收到了塔迈的咳嗽和一声虚弱回绝。
目送着男仆离去,塔迈低头扫了眼还泛着热气的汤,清晰认识到拉卡斯特大公虽没有邀请教会人员,但也没广而告之,也许是因为战争教会在公国的统治堪称无坚不摧。
他和温莎尔来的算晚,名单上的客人已经来了一大半。无论是从装饰还是食物来看,这场宴会都办的用心,即便主人迟迟未曾出现也不算失礼。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喃喃祷告,祈祷一场全身而退的胜利,如果时机合适的话,他或许可以直接将幽蓝色打为异端信仰,以此引导在场所有宾客的意志,以求换一位大公。
拉卡斯特还不如他父亲听话,至少前任大公没有人提供保护,处决起来轻而易举。
等所有客人都抵达后,拉卡斯特大公终于姗姗来迟。他身后跟着一位陌生的先生,方脸粗眉,沉默不言跟在后面,铁一般悍壮,有点像是海神教会专门负责抓捕海盗的人。
塔迈缓慢收拢五指,压灭掌心若隐若现的火焰。拉卡斯特大公站在中央,白净的面容上弯出一个微笑,状态饱满:“美丽的夫人与先生们,今晚,在这星光点缀的夜幕之下,我满怀感激之情。请允许我作为这方土地的主人,首先向在座的每一位致以最诚挚的谢意,感谢你们的赴宴……”
没意思。
塔迈眼神漠然,隔着遥远的人群望了眼拉卡斯特大公身边的那位先生,又在视线接触之前很快移开目光,低下头的瞬间,他听见一个人感慨道:“没意思。”
嗓音稚嫩。
……?
这几乎与心声重叠的感慨令塔迈有些震惊,他略带警惕的抬起眼睛,瞧见旁边不知何时坐了个孩子。
孩子脸上带着微笑,宫廷正装一丝不苟,怀里抱着一只用绸布包裹住的玩偶。他与塔迈对视片刻,微笑道:“您好啊,怎么不见您去前面听致辞,这里恐怕听不清吧。”
确实听不清。
尽管拉卡斯特大公站在了正中央,但空荡荡的广场终究没办法聚拢声音,只能吩咐男仆进行再转述,以确保在场的每一位客人都能明白大公想表达的意思。
塔迈弯出一个平和的微笑:“你呢?既然觉得没意思,怎么不去前面?你的父母呢?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一个不知来历,实力很强的未知非凡者,保守估计在第三梯队及以上。
塔迈简单下了评价。
这很好推断,首先,眼前孩子的岁数不大,着装却很精致,无论是用作装饰的宝石还是色泽鲜艳的布料都价值不菲,而他不记得米卡公国内有出身这样显赫的小少爷。
其次,他没发现身边坐了人。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寻常人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声在他耳里都该震耳欲聋,对声音不敏锐的人早就该死在战争里。
最后,也是很重要的一点,他直觉这孩子很危险。
……而直觉往往比一些常理的推断更值得信任。
孩子拿了块饼干吃:“人太多了,挤不进去——饼干有点太甜了。”
“米卡公国都是这个饮食习惯,”塔迈也拿了一块,但并不品尝,“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有些甜腻,现在还好……”
年迈的神父弯了弯眼睛:“甜食能驱散一天的疲乏,令人心情愉悦,教会有些修女也喜欢这个,可惜教会严禁嗜甜。”
孩子已经吃完了饼干,开始起身去拿花茶——插在幽蓝色杯装液体旁的小标签如此为其命名,字体漂亮圆润。
塔迈安静看着,没有阻止的意思。
拉卡斯特大公仍在致辞,声音被风吹的模糊失真,但还有男仆尽职尽责的重复:“……当然,我也意识到,近期公国内的一项决策——提高税收,或许给不少朋友带来了困扰与不满。”
“对此,我深感抱歉。我深知,每一分税收的增减,都牵动着在座各位的心弦。但请相信,这一切都是我们为了公国长远的发展与繁荣,在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
“在此,我诚挚地邀请大家在今晚的宴会上忘却那些不必要的烦恼与忧虑,举杯同饮。”
话音刚落,在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塔迈敷衍地举了举杯子。
然后他就看见旁边的孩子把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你很喜欢?”
“不能说喜欢,”孩子踮起脚尖把空了的杯子放回去,“但这好像是宴会上唯一不算太甜的东西。”
拉卡斯特大公的开场白还在继续。
“……上回安塔夫人说要向我借画师,我回绝了,当然,亲爱的安塔夫人,我不是在质疑您的美貌,只是认为,即便是最优秀的画师,恐怕也难以捕捉到您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与美丽……”
孩子听了几句,转头向塔迈确认:“这是要邀舞的意思?”
作为宴会的主人,拉卡斯特大公理应跳第一支开场舞。
“嗯,”塔迈道,“在场适合邀舞的人选不多。”
他本不想多说废话,但他迎着孩子专注认真的眼神,居然从中读出几分求知欲来,哑了哑,补充道:“已婚的夫人肯定不能邀请,但如果选择邀请待嫁的小姐,几乎相当于明晃晃表达爱慕和追求,是以选项只剩下守寡的那几位,其中又以安塔夫人最为合适。”
“能做开场第一个被邀舞的对象,安塔夫人一定很高兴,这能有效缓解她和拉卡斯特大公的矛盾。”
大公的致辞终于到了收尾阶段:“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愿我们的友谊长存如不败的战争,也愿我们的未来璀璨如战场上飘扬的旗帜!”
可笑。
塔迈把一口没动的花茶放回去。
毫无诚意,竟也能说得如此慷慨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