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原不想走的那么急。
他是跟着送信的鸟过来的,当聊到白鸟为什么会认路时,美丽的夫人掩唇而笑,嗓音甜腻而勾人——于是工匠就不想问了,因为他意识到,舒温也不清楚。
鸟还算容易跟,只是要小心些,隔一段距离,免得吓到这可怜的信使,它胆子实在是太小,一点点动静都会瞬间吓晕,从而难以继续送信的大任。
工匠只能小心,但他没想到,跟着跟着,鸟儿忽然就不见了。足迹在半路戛然而止,此后再杳无音讯,于是工匠顺利跟丢,已经没了方向,不得不暂时进入鸟失踪前的最后一站——米卡公国。
公国不大,工匠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路过过,当年午夜提线的事情闹得有意思,教会参与了,真理高塔也参与了,兜兜转转弄不出结果,底下的人被逼无奈忐忑不安往上请示……最后第九席找上了工匠,邀他去看风景。
风景呢,好看与不好看另当别论,工匠只记得当时悦耳的音乐和绚丽的舞蹈,以及染红观众席的杀戮……好在第九席是拉他去做观众的。观众只需要旁观,不需要参与,也不必费尽心力,去做出个合理的反应。
工匠对舞台上的戏剧并不感兴趣,他觉得这还不如回去画图纸,但第九席兴致勃勃,也很有鉴赏的天资,时不时就要与他搭几句话,试图为他介绍艺术。
所以工匠最后走了,去了隔壁的米卡公国。
那时米卡公国的大公还握有权力,国内也并非战争教会全权负责,教会内更无真理高塔的人,跟着过来的第九席简单判断了下,认为应该安插一个……于是就有了塔迈。
其实塔迈并不特别。被真理高塔送入教会的孩子有很多,千千万万个中好不容易才能脱颖而出一个,忠诚不须担心,因为不存在这东西,也没谁会对真理高塔抱有信仰。
往事纷纷扰扰,工匠按了按眉心,伸手从眼眶旁边的位置捅入,把这些东西压回深处。抽出手时,伤口缓慢愈合,沾染在手指上的血迹蒸发于无形。
他已经抵达了广场边缘。
工匠是突然感知到那只鸟位置的,就在塔迈委婉道出全部内容之后。感知里的位置隐约指向广场,既像是某种求救,又像是临死前孤注一掷的哀鸣,于是他只犹豫了一瞬,便立刻赶过来了。
一来,鸟身上还带有寄给纪评先生的信,他不清楚这信有没有送到,二来,他也很奇怪,奇怪究竟是什么能让鸟没了丝毫消息,若说是送去帝国的信说不定还说的通,可这里是公国。
广场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是中心位置盘绕了个巨大的东西。粘腻的水声中,缓缓流动着的触手缠绕上剧烈反抗的白鸟,颇有耐心的一点点收紧力道,细碎的骨骼断裂声响起来,洁白的羽毛随着剧烈的挣扎飘飞,落入尘泥。
工匠默默在角落停步。他认识这个东西。跟在纪评先生身边、由纪评先生亲自豢养的,似乎是叫玛瑙,有八只漂亮的红玛瑙似的眼睛,也许这就是名字来源。玛瑙会在这里吞甜点,想必纪评先生已然收到信了。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
大概是工匠驻足停留的时间太久,享用完点心的玛瑙慢吞吞从广场中心一步步挪过来。
双方相隔的距离随之开始步步缩小,有限的视野里,未知生物庞大的身躯更是几乎要遮住整个夜幕,与之相较,普通人未免太过渺小。
工匠略一犹豫,从衣袋里摸出来一块形状不太规则的红玉髓和一柄细小的尖刀。拇指和食指搭在尖刀两侧,不见他有什么大的动作,短短几个呼吸,手指上下翻动,玉屑簌簌而落,栩栩如生的肖像画已然雕刻成形。
刻的是玛瑙。
指尖勾起无色丝线,轻易穿过上方特意预留而出的空白部分,他将小挂件递给玛瑙,道:“送给你。”
这一举动显然有些突然,突然到本还在慢吞吞挪动的庞然大物当场愣住,眼睛齐刷刷盯着工匠手心的小东西,过了片刻后才伸出触手尖尖取过。
红玉髓与它的眼睛颜色很相似,工匠抬头看了眼,又很快收回视线:“……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做别的。算是礼物。”
有关污秽的资料众说纷纭,昨天才被污染今天就成高梯队,或是污秽生物活了几百年也始终弱小,例子比比皆是,故而不能简单以实力或是污秽浓度作为衡量标准。
但如果真要判断污秽生物的年岁长短,其实方法也很简单……摒弃掉所有的污秽和所有的外在因素,直击本质,就像是翻阅人类的记忆那样,从开头到结尾再总结,就可以轻而易举从中洞彻生灵曾历经过的漫长时间。
而玛瑙显然还小,也许是经过了谁的调整,它的一辈子好像开始于与纪评先生认识的那天,而后延续至今,短暂的不可思议。
毕竟若从实力、体型来看,它实在是拥有着不属于这个年岁的庞大力量,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可以立刻穿上盔甲去提剑杀人那样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纪评先生身边的一切,本来就应当不可思议。而且,也可能是玛瑙的一部分被修改调整过,才会显出这样突兀的矛盾感。
……可大人要给孩子见面礼的。
上回相见时,工匠没想到纪评先生身边会跟一个小东西,猝不及防,也就没能来得及准备什么,若是随便拣了木头石块,又显得很敷衍。
红玉髓并不名贵,只是漂亮、剔透,像是未知生物的眼睛,映在夜色下,流转着一层暗红的光泽。勉强算是相衬。
工匠往后退了一步,仰头看着自己的作品,觉得似乎有些太小了,暗自考量下次是不是应该送一个大一点的……可他看玛瑙平时跟在纪评先生身边时,似乎并不大。
他在思考,玛瑙仿佛也在思考眼前的小挂件是个什么东西,一时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轻微的脚步声在远方响起,庞然大物忽而一颤,警觉般极速缩小变矮,触手乖乖巧巧缠绕在一起,被反应极快的工匠下意识伸手接住。
几乎同时,他远远的,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工匠先生?”
嗓音温和,语速适中,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诧异和惊喜,仿佛说话的人毫不知情十分意外——但依照工匠对纪评先生的了解来看,他怀疑自己刚见到玛瑙、甚至是刚踏入公国境内的时候,纪评先生就已经知道了。
这有先例。
早在安斯特的时候,索斯德找他时就明确提过:是纪评先生建议的。
…………
纪评快步上前,从工匠手中把玛瑙接过来,微笑着,语气轻松:“今日收到您信的时候,我还在想什么时候会有下次见面,万万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玛瑙拖着触手,自己默默爬进了衣服口袋缩好,纪评在它缩进去之前,瞧见一枚很漂亮的红色玉佩,下意识碰了碰,抬头笑道:“之前没见到过这个,是您做的吗?送给玛瑙?”
再低头的时候,玛瑙已经只剩下半截触手还耸拉在衣袋外沿了,都怪衣袋太小,塞不下它。
工匠认真点了点头:“我上次没想到您身边会跟着一位,所以没有给它准备,这次补上了。”
这可真是让人感到无奈的客气。
“我替玛瑙向您表达感谢,您送给玛瑙的礼物很漂亮,晶莹剔透,我猜玛瑙也很喜欢。”纪评笑道,“说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没有感谢您呢。在帝国闹了一堆事情出来,末了还要拜托您帮我奔走,辛苦您了。”
工匠认真道:“不需要感谢,是我应该做的。”
工匠总有一种难以评价的认真,若是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较真下去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纪评选择换话题。
“您客气了,”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困倦似的道,“真没想到能在这个时候遇见您,我方才本来准备小憩一会,但玛瑙……嗯,它忽而走了,我只能一路寻过来。现在想想,能遇上您,也很幸运。”
实际上他是根本没睡,租赁的房屋条件一般,开窗户的声音有些响,于是理所应当,他跟了出来。
工匠理解的点了点头。他明白,纪评先生要寻养的小东西,其实要不了多久,只是刻意等着玛瑙吃完后才卡着时间姗姗来迟。
……那他是不是可以考虑送一些鸟之类的?他记得从前曾看见别人送过类似的礼物,比如说挑了雪白的绒领、精细的食物来送给旁人抱着的白猫。收到礼物的似乎心情都会不错。
他默默把这点记下,不再言语。
米卡公国不设宵禁,但出于某些原因,晚上基本上不会有人在外游荡,即便有,也是在较偏僻的街道,不会有谁敢在显眼的广场上大摇大摆。
纪评困倦的眨了眨眼。
许久都没听到下文,他猜到工匠必然在犹豫遣词造句,于是主动挑起话题:“泽西卡也在这里,您还记得他吗?”
工匠道:“记得。”
首席的学生,一个曾经备受重视又平安脱离真理高塔的孩子。不得不说,泽西卡真是寻了位好的庇佑者,工匠微微敛下视线,想起来之前那些背叛者。若无首席默许,真理高塔的叛誓者,至今还无能善终的。
也许会成为研究的材料,成为真理高塔的燃料,又也许,只会迎接纯粹的死亡。根据工匠对一些贵族的了解来看,最后一种甚至算是个好下场,至少这样还能留一具体面的躯体。
他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冒失询问:“您很喜欢泽西卡吗?”
纪评道:“代人照料。泽西卡学习过许多课程,很聪明,聊天时也很愉快。”
工匠道:“……其实我有些事情想请教您。”
这可真是太客气了。
纪评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却也明白纠正不过来,于是笑道:“好呀,您是刚到这里吗?我在三十七号街租赁了房屋,离这里有些远,我们可以边走边说。我刚才还在想该如何感谢您呢。”
估摸着等走回去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早饭了,也不知道泽西卡喜欢吃什么……嗯,米卡公国有特色的早点吗?他实在是不想再吃面包了。
思维渐渐发散,纪评准备明早就去向安塔夫人请教一二,届时要怎么问?委婉说自己初来乍到,不知道要去哪里采购吃食?好像没什么问题。
他愉快做下决定,这才意识到工匠一直没说话,不得不再次出声:“您要与我说什么?提前说好,我所知也很微薄,也许无法为您提供满意的答案。”
工匠选择性忽略了这些社交辞令:“是……有关夏特公国的,那里有一些怪事。”
他本就是因此事来的,知道的也远比塔迈神父要多,从头开始叙述,内容简单概括,无非是可怜的公国遗民一个接一个的悲惨死去,死前都散发着同样的幽蓝色。
纪评缓慢蹙了蹙眉。他想起来他今天早上亲眼见到过的幽蓝,蓬勃生机在死亡上孕育而出,幽蓝的色泽开花结果……他还品尝了。
咳……算了,反正吃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差这一件,当时没出事就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故事已即将收尾,工匠用最后一句话结束叙述:“人从内部碎开,幽蓝色附着其上,大致可以判断情况出在骨骼。”
“幽蓝的骨骼?”纪评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点,轻声笑着,“这么具有神奇色彩的描述词,今天之前,我只在流言里听到过。”
还是些捕风捉影、没有依据的流言。
“当然,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些事情,听起来不像是您的困惑。”
三十七号街遥遥在望,青年侧过头,唇边含着的仍是一抹浅淡的、温和的微笑。
“恕我冒犯,是……有人委托您处理此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