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海。
苍白的骨头匍匐在王座前,王座上的影子沉默无声,浩瀚一如无垠的血海,粘稠的恶意在其间流淌,不知来路的死灵无意识的在其间飘荡,并终会成为这一切的养分。
漆黑的鳞片无光无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处窃窃私语,无边的暗色里,一线红色娇艳的宛如不该开在这里的花。
“居然敢阻拦……伟大的传颂……”
“……只要杀了她就好了。”
“哼,她以为她还是世界海的宠儿、还是那位的眷属吗?”
“实在天真。”
长于极暗处的怪物天生慧明,它们在暗处觊觎着一切,并即将短暂脱离世界海的怀抱去采摘甜美的果实……换成以前,它们当然不敢如此肆意妄为。但现在终究不是以前。
没有谁能干涉世界海,没有谁能阻拦它们,它们只需要向权柄表示臣服,而不必顾及任何事任何规矩……就算偶尔出事了也没有关系,世界海是它们的母亲。母亲总会偏心自己的孩子,哪怕那只是它无意识孕育而出的可怖怪物。
几乎是要成功了,负隅顽抗的玩偶支离破碎,攀附在其上的灵魂也即将受到侵染,至于旁边的……像那些,不知名的,随处可见的养分,没什么刻意关注的必要。一定要说的话,它们就像是餐时可有可无的清水。
无足轻重,也没有谁会在意,世界海仍平静无声的容纳所有,容纳浑浑噩噩的意识,容纳铺天盖地的恶意,直到一束光骤然撕裂平静如镜的表面。
冥昭瞢暗,单一双色的色块在某处飞速凝聚,演绎出几分渺茫的城市影子,朦胧的雾气使这影子愈发模糊而飘渺,而后,万千斑斓凝作一线,描摹轮廓的线条在这乍现光华里齐整如一。
浩瀚的意志降临于此,不容任何忤逆的接手了城市的虚影,如同接过了一件易碎的瓷器,光芒拂过破碎的一切,温柔修补。
星光流转之间,仿佛整个世界海也被短暂擦亮,映出或游荡或沉眠的不可名状,光芒最璀璨处,倒悬的血海下是漆黑的王座,不明材质的扶手出现道道裂纹,其上的影子终于微微动了动。
匍匐着的怪物反应却无比激烈,它们大幅度颤抖着,后退着,像是害怕被阳光融化的雪,灭顶般的恐惧几乎要摧毁一切,只剩下一个残存的念头在心中浮现……
不,不可能。
没有任何存在能掀起世界海的波澜!
这只是赝品……只是个还在希求权柄认可的冒牌货!拙劣至极的伪装可笑可叹,渺小脆弱的灵魂一碰即碎……
可终究没有东西敢去试。
王座上的伟大存在缄默无声,残损的扶手上遍布裂纹,几乎无处不在的星光修补完了脆弱的瓷器,终于得空瞥来一眼,熠熠烁烁,轻易掀起一场惊涛。世界海不再眷顾它的孩子,短暂一瞬便轻松扫灭一大半。
残存的幸运儿拼命往更深处更暗处逃窜,它们已然快忘了自己效忠的权柄,也忘了自己才觊觎过的东西,甚至不敢再关注一眼,可刚刚一幕深深刻入意识深处,仿佛滚烫的岩浆流转在意识的每一处角落,于是在理解这含义前,身躯先一步崩碎溃烂。
生命的尽头是湮灭。
湮灭的尽头是新生。
倒悬的血海寸寸染上鲜艳的金,漆黑的王座即将塌成颓垣败壁的废墟……降临于此的意志不曾停留,祂仿佛只是闲暇时随意投来一眼又收回,根本未曾挂怀半分。
至于由此衍生出来的一切,那不过是石子击水时的一圈小小涟漪,轻如一片毫无重量的雪。
璀璨的星光缓缓散去,流淌着的恶意被荡涤一空,时间重新于此凝固,起点与终点归为一点,亘古不变的世界海里,腐朽的建筑湮灭成灰,惊涛骇浪缓缓平息,只有似有若无的喃语窃窃。
璀璨辉光散尽,包容万物的世界海里,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古怪音调错综重叠,似疯似狂,回响在星光消失之后。
“……群星……”
……
……群星。
孩子握紧了石花,仍然有些恍惚,喃喃重复着在今天之前他绝不会记住的称谓,却不见任何生涩之感,像是已反复颂念过千万遍,喜悦之情控制不住的缠上眉梢眼角,他下意识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微微眨了眨眼,璀璨的光芒仿佛仍近在眼前。
放眼望去,阳光从半塌的墙角洒落而下,淋过雨的小路早已干涸,只留下凝固了尘土的水渍……这一切都太像是一场美丽的梦境,又或者说是神明的赐予。在无尽璀璨的星光下,褶皱的皮肤舒展开,干瘪的皮囊重新获得了丰盈的血肉。
像是枯萎的花重新回到了最娇艳的那一刻,融化的雪重新回到了最美丽的时分,一切腐烂逆转为极致的美丽,一切死亡都重获新生。
孩子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理所应当,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默默的告诉他:理应如此。神明的伟力从不是无知的信徒能轻易度量的,信徒只需要祈求眷顾,然后接受眷顾,仅此而已。
他只需要做到这样。
孩子忽而调转方向,背对着阳光,开始不停歇的奔跑起来,他踏在并不平整的路面上,随意堆砌的石板被踩的摇晃作响,而他只是想。
他要把石花给妈妈看,还要告诉妈妈,他刚刚见到了神迹,见到了璀璨的充斥一切的赐予,见到了永不会凋谢的星光,他在这星光里得以延续生命。
这是神明仁慈的眷顾,他理应为此献上自己的一切,哪怕群星并不需要。
……
路易斯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摇摇欲坠的身躯仿佛谁轻轻一推就会再度摔倒,深色的衣领浸染了鲜血,收拢在袖间的指骨白骨宛然。
记忆里最后一幕是铺天盖地的黑红色雾气,巨大的黑影立于最高处,举着横断天地的镰刀,要收割信徒自愿献上的一切。
自愿实在是个有意思的词,路易斯曾经听过无数“自愿”,像是贵族自愿向国王、向陛下献上自己的忠诚,像是信徒诚惶诚恐的献上自己的一切……任何事情仿佛只要加上自愿一词就成了理所当然,甚至不必去计虑藏在那下面的小心思。
贵族求权力富贵,信徒求庇佑垂青……高价聘请而来的家庭教师求高的薪水,为此能忍让路易斯所有的叛逆和不乖顺。
有求有得,路易斯也有所求,他没有信仰,但他得到了依凭信仰而生的力量,可这世上有付出才能有收获,他也确确切切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苍老的皮肤早已恢复原样,黑红色雾气不知何时彻底散去,温暖的阳光倾洒,路边的绿叶生意盎然翠绿如昨。
攀附在身体上的漆黑鳞片一片片剥落下来,坠落在地面发出“啪嗒”的轻响,路易斯捂住眼睛,扣住脑侧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他在忍受痛苦。这不算什么,污秽的根源已经被清除,失去了源源不断的供给,鳞片只是鳞片,只需要等它们全部脱落就好。
他只是想起来那些璀璨至极的星光,哪怕他已经不在看甚至于闭上眼睛,星光也仍充斥在视野里的每一处。那些熠熠生辉的光芒制约着起点和终点,仁慈而宽容的眷顾了所有悲痛哭泣的生灵,回应了信徒孤注一掷的祷告,轻易扫平了所有污秽,如同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浮尘。
路易斯没能亲眼见证黑红色雾气散去的全过程,也没能亲眼目睹世界海里发生的一切,他只是一遍遍想起来那些几乎要刻入他所有意志的璀璨星光,继而想起来纪评先生。
纪评先生现在会在哪里呢?
也许是在阅读文献,又也许是在温和耐心的回答别人的疑问,青年永远不愠不火,平易近人,是一位极其关怀后辈和普通人的长者。
……能在这样突发的变故里平安脱身,他应当去感谢纪评先生,并为这份感谢附上足够有筹码的谢礼。
***
在离灰巷很远的地方,朵图靳帝国皇宫待客的宫殿——这里正住着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席曼王国王室公主优瑟尔琳。
贵族之间的来往拜访太常见了,舒温夫人亲自去了安斯特去了王城拜访她,朵图靳帝国又是强国,于情于理,她都应当也来走一趟,可惜谁都没有想到,她原本是要来帝国参加收牧日的,却不幸因为连日奔波发了高热,遗憾缺席了这样盛大的节日。
现在,这位传闻中十分病重的优瑟尔琳公主轻悄悄掀开丝制的窗纱,斑斓的色彩穿过玻璃窗洒入室内,漂亮的花圃里并无仆人随侍,只有未曾散尽的黑红色雾气。
优瑟尔琳站在地毯上,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这一切,眼前像是还回荡着已经散去的璀璨星光。彼时恢宏的星光无处不在,充盈着世界海的每一个角落,轻易抹杀了形由暗生的怪物,也逼迫侵染停下。
……于是那时那刻,优瑟尔琳终于明白了信徒目睹神迹时的心情。
当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伟力现世,所有反抗的力量都会在瞬息之间被抹去,成为随波逐流的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