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纪评这次出来没带玛瑙,自然也只能拿起蜡板,用布裹好甜点装起来,夜宵则需要离开易林尔斯府邸后回去蹭,储藏室应该会有做好放凉的面包和水果。
夜色沉沉,纪评才拐出小巷,忽而被人叫住。
那是一个穿着长袍和宽松裤子的少年,大概十几岁,领口和袖口都用粗糙的绳子捆扎起来,灰扑扑的面料廉价而不起眼,衣摆边沿沾着灰尘和泥土。像是因为收牧日才会进城的农民。
嗯……这些天墨格进城的人很多,旅店生意也很好。
纪评停下脚步,转过身,温声询问:“您好,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
钟尔是生命教会收养的遗孤,他的父亲死于重病,母亲死于贵族夫人的磋磨。好在他还算幸运,被教会收养,自幼在修道院学习,每日研读的课程只有一样,神学。
他是个聪颖的孩子,一点即透,也顺利在成年那日脱颖而出,获得了生命之神的祝福,拥有了第七梯队的实力。那之后,他开始负责一些不能被普通人得知的事情,比如说晚上巡视,查访异端。
异端很好找,那些异端大都被污染了心智,外貌奇形怪状,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们通常会戴上黑兜帽,并尽量在晚上或是傍晚行动。他们钟爱小巷,钟爱黑暗,落步时安静无声,像是游走在阴影里的亡灵。
身上携带的低品阶圣物发出了滚烫的热度,钟尔抬起头,在小巷边沿看见了这样一个人,那个人抱着可疑的长板状物体,离开的方向是可疑的、已经被封锁的易林尔斯府邸。
这一切都很可疑,所以钟尔追了上去:“先生,留步。”
青年转过身。
出乎钟尔意料,这居然是一张很正常的脸,深色的瞳孔,棕黑发色,眼睛澄凌凌看过来,彬彬有礼地问他:“您好,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钟尔下意识看向他怀里抱着的东西,于是青年也低下头看了眼,恍然般露出一个微笑:“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标本,您也知道,标本来之不易,很珍贵,需要妥善的包装,尽力不损伤任何一处边角。”
——撒谎。
这是钟尔脑中出现的第一个想法,神明的祝福赋予了他超过常人的洞察力,他此刻分明感受到,就在那层层包装之中,有一个微弱的、鲜活的生命正在挣扎。
标本的制作需要浸泡和干燥,绝无可能是活的,即便是制作不当,被固定住,生命力也会缓慢流失,而不是像这样几乎恒定。
钟尔很想把标本拿过来看看,却也明白面前的青年不可能给他,他无意识屈了屈手指,意识到自己在紧张。
这终究是他第一次出任务,第一次面对可能会有问题的人员,他张了张嘴,听见青年温声询问他:“这么晚了,您应该早点回去休息。”
即便是大城市,治安也不是说就好到无懈可击,太晚了还是会很危险,更何况是明显看起来就没有后台、死了就死了的农民。
纪评想起来倒在灰巷的路易斯,心想幸好这里还算是处于贵族聚集区而非灰巷,治安有一定保证,否则他真担心自己聊着聊着就和眼前的少年一起出事了。
他道:“晚上可能会有危险。”
钟尔:“……”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晚上当然会有危险,无论是潜藏在城市里的污秽还是不属于教会的非凡者,亦或最近大规模搜寻的异端,这都是危险,是足以要了人性命的危险。
但眼前人嘴上说着晚上危险,晚上却还在这里逗留……钟尔只觉得自己遇上了危险本身。
不要怕。他这样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负责这片区域,贵族聚集的地区事情往往较少,最适合交给新手,但并不是说就全是新手,还会有其他人在。如果他失去联系,他相信教会一定能查到。
这样一想,钟尔突然又有了勇气:“既然这么说,您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他看见眼前的青年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唇角下拉了一点,简直像是……像是要动手的前兆了。钟尔默默提高警惕,恨自己没有办法立刻通知同伴,只能祈祷换班的时候教会能察觉从而追查到。
青年语气似乎无奈:“嗯……家里有位小朋友,喜欢的东西琢磨不透,今天我得到了……另一位的提点,于是出门,不小心弄晚了。您也知道,标本不太好处理。”
“是……是的。”
标本不太好处理?还是遗骸不太好处理?钟尔目光有点发直,他控制不住的看向那个黑布包围的物体大小,忽而觉得那大小似乎放一些粘稠的肉泥刚刚合适。心脏就躺在肉泥里面,它不知疲倦,不会停跳,自然会有微弱不变的生命力。
够了钟尔,不要自己吓自己,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普通人死于惊吓吗?你也看过那些报告记录,你应当知道的,你还是教会人员,你更应该保持冷静。
钟尔这样告诫自己,又下意识后退了一点,听见青年温声询问:“您是迷路了吗?”
迷路?
钟尔有点颤颤巍巍,下意识顺着对方回答:“是……是吧。”
……
纪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老实说,墨格实在是太大了,他现在都还有不少地方不认识呢,至于一位才来到城市的农民少年会迷路到贵族聚集区那就更不罕见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对方晚上不回去休息。
毕竟他面前这位看上去胆子很小,交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往后退了有一步多,看样子像是随时准备跑。也对,晚上治安不好,谁知道有没有遇见坏人。
也许对方最开始搭话就是想问路,只是看见他带着奇怪的黑绸布包裹的东西于是又不敢说话了,好在现在他这么一问,对方果然承认了。
纪评热心指路:“这里算是贵族聚集区,往那边走,一路直行,第一个小巷右拐,再到比较有标志性的那个白色建筑,左转,然后应该是你想去的地方。”
城里的旅店大都在那里,实在不行,随便敲一家问问也是可以的,再不行……那边还有修道院可以借住呢。
纪评又打量了下方向,觉得自己应该没有指错路,前提是农民少年确实迷路了,但看对方一直没反驳的样子,他应该没猜错吧?
钟尔有点呆滞的看了看纪评手指的方向,下意识低头道谢,再一抬头,青年已经转身要走了,他连忙叫住对方,手指不自觉揪上衣服,听见对方的询问,忽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也许这只是一个普通人呢?也许是因为他能力尚浅,所以感应错了呢?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标本呢?
他应该看一眼的,如果标本正常,是他想多了,那万事皆好,如果标本确实有问题,他也因此出事……那更好了。
他会用自己的生命向教会证明这里有问题,给教会留下可供追查的蛛丝马迹,以求异端的终结、事件的解决。
他抖着声音说:“先生,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看一眼您的标本。”
纪评没想到对方的要求会是这个,一时有些踌躇,看一眼应该不会有事吧?不会因此传染“污秽”吧?他选择问邪神老师,得到了呓语的否定回答。
哦,那答应吧。
纪评开始拆黑绸布,越拆越心虚,他包裹的匆忙,结打的也丑陋,甚至有些结一时半会都搞不开……好在光线并不明显,对方应该看不出来。
钟尔有点紧张。
他怀疑眼前的青年已经看穿了自己所有的心思才会故意拆的如此缓慢,就像是那些该死的异端一样,总喜欢在得手前戏弄悲惨的信徒。
钟尔在心里喃喃念诵着他熟背过千万遍的祷告词,现在只有他信仰的生命之神能给他力量。
包裹的所有东西被彻底拆下,乳白色的蜡板表面光滑细腻,映着星光竟像是半透明了,一只翅膀浅红的蝴蝶正被针固定在上面,翅膀被拉成最漂亮最便于观赏的弧度铺平展开,虫躯则被一根大号的针贯穿插入最深层。
这是……
同处一源的力量在悲伤在哭泣,钟尔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几乎是目眦尽裂了,这是生命之神的使者,是他曾远远仰望过的生灵,是白蝶。
现在那洁白的翅膀沾染了鲜血早已不复最初的纯粹,所有力量都被细针死死锁住,只剩下无力的抽搐。
这只蝴蝶已经死了,微弱的生命波动是它还未曾散尽的力量,它被强者捕获,封入了蜡板用来观赏。
纪评诧异道:“怎么了?”
他看见眼前的人低着头浑身颤抖,心想不会是真出事了吧?正要再问几句的时候,听见对方询问:“您觉得……觉得……觉得它……”
“很漂亮,”浅淡的红色像是雪地里一点落梅,就是有点太淡了。纪评由衷道:“如果红色再鲜艳一点或许会更好。”
红色再鲜艳一点会更好?
钟尔几乎无法思考,听见青年语气仍然温和,仿佛在真心实意的关怀他:“您怎么了?”
“我……”钟尔觉得自己真是个懦夫,涩声道,“我觉得……它……真是……”
“真是幅绝美的艺术品?”纪评补上这句话,猜测道,“您很喜欢它?”
难怪那么激动呢,纪评想。
钟尔颤着声音:“嗯。”
他顿了顿,又急急出声:“先生,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
于是正要离开的青年又回过头。
“纪评。”青年笑道。
……
和青年告别后许久,钟尔还呆呆站在那里。
来换班的同伴找他许久才找到人,远远看见就打招呼:“怎么站在这儿呢?好啦好啦,到我了,你回教会休息去吧,晚上挺冷的。”
他走近了才发现钟尔在颤抖,险些以为对方被冷风吹傻了:“怎么不说话……诶,你怎么哭了,真的假的?不是吧,真哭了?”
“我……”钟尔发着抖,“我刚才……”
同伴好不容易才从钟尔断断续续的字句里拼凑出了事情的起末,随之联想出一幅画面,黑夜里彬彬有礼又残忍冷漠的青年,和颜悦色展露出有关白蝶的得意之作……
青年不会不知道那是白蝶,更不会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教会的神职人员,但他依然那么做了。
这简直是……
钟尔又想起来什么,一把擦掉眼泪,急道:“那个人还说……顺着那个方向走,直行,然后……”
然后呢?左转还是右转?
钟尔:“第一个小巷右拐……”
“不是吧,”同伴默契的忽视刚才哭泣的事情,认真考虑起来,“右拐是修道院诶,你忘啦?是不是左转?那边是灰巷的方向。”
钟尔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害怕所以记错了,他又擦了擦眼睛,看向刚才说的方向,道:“我想去看看。”
直行,第一个小巷左拐,再到比较有标志性的那个白色建筑物,左转……白色建筑物又是哪个?
钟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着,那也可能是青年随口一提糊弄他的东西,即便要证实要查探也不急于一时,他忽而记起来临走时同伴担心的视线,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莽撞,脚步随之放缓。
视线的尽头,他看见了白色的建筑物。是这个吗?白色的,雕塑形状的建筑物,在看见它的时候左转……
“钟尔!”
钟尔一滞,这一停顿的功夫已经足够身后那个人追上他。
伊米休的样貌藏在兜帽之下,略有些头疼的拽住他:“你怎么在这里?我记得生命教会让你去贵族府邸那边,而且现在应当已经结束了。”
出任务当然不是生命教会一个教会的事情,命运教会也会出人,只是相较而言出力较少。这几日各方戒备,左右伊米休晚上闲来无事,干脆也来凑这场热闹,说不定还能真撞上什么大事的第一现场。
……这是大皇子劝他来的原话,并不是伊米休的真实想法。事实上,伊米休更想躺在自己松软的床榻上一动不动,最多玩玩水晶球念念福音书,再去参加几场宴会,跳个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