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米休来时正值清晨。
高耸的塔楼和铜铸的柱子勾勒出庄重的底色,奢华的宝石只做装饰。朵图靳帝国的皇宫还沉睡在未彻底亮透的天幕下,这一权力交集的中心安静极了,只有轻微的脚步声。
来往打理琐事的侍女在两侧退开,而伊米休披着一身寒霜,来不及休息便风风火火地闯入了大皇子的居所,行事堪称肆无忌惮。
所幸大皇子已然起身,正在做例行的祷告,见了他闯进来也只是淡淡一笑,温声询问:“怎么了?这样急?”
“虽然已经在信里说过,但是!索伦答应了!”
多年挖墙角的伟大事业终于在这一刻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伊米休兴高采烈,震声:“他终于对海神教会死心了!”
大皇子披上外套,慢慢扣上边沿的扣子,指尖拂过衣领上缀着的三颗金色四角饰品,将它们藏在外套之下。
“祝贺你,”温雅眉眼轻轻弯起,他这样微笑,这样颔首,眼睛是罕见的纯黑色,轻声道,“你知会过大主教了吗?”
“说啦,大主教打算先许他第五梯队的位置,计划一年内直升第二梯队,然后就不是我有权限知道的东西了。”
“这样啊,”帝国的大皇子轻而缓地点了点头,微笑道,“那么,索伦同你一起来王城了吗?”
“没有,”提起这个,伊米休有些不开心,“大主教希望索伦先熟悉一下基础的事务,提供了几个地点,索伦就随便指了一个。”
“你没和他去?”
“不敢不敢……”伊米休下意识摇头,“直觉告诉我,索伦选的地方必然要出大事。我可不敢凑这个热闹,还不如安分在王城等他。也就几个月而已。”
“他选了哪个地方?”
“别尼王国。”
——“咔嚓。”
是大皇子垂首剪下窗边一截花枝,笑着认可道:“绝佳的选择。”
……
同样是清晨。
别尼王国作为朵图靳帝国的附庸,制度死气沉沉腐朽老化,内部政权结构更是刻意维系的松散,处理起国内事务时拖拖拉拉,但一涉及朵图靳就效率极高。
索伦提着行李出现在这里时还有些茫然,他以为调令要等上几日,就像他在席曼王国时,尽管舒温夫人亲自拜访了王室和教会,调令也过了一周半才到位。
结果现在换成别尼王国,昨天才发出的申请,今早居然就全过了。
迎接他的人是教会的布什克神父,态度平和细致,向他简单介绍了教会的人员划分。
索伦轻轻点头。
其实他现在仍有种不真实感。
他恍恍惚惚,想起来那日帝国的舒温夫人专程来见他。美丽的夫人柔弱易碎,字字柔和,温柔赠了他一捧花,又表示聊天愉快,邀请他下次再会。
然后是伊米休照常来和他告别,照常提起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希望他能信仰命运之神……这是个很好笑的提议。
索伦一直都觉得伊米休是在开玩笑。他是海神教会的直属非凡者,怎么能说改信就改信,即便海神教会仁慈大度不计较,命运教会就能忍吗?
但他那天很莫名其妙的,答应伊米休了,并在目睹切纳斯死而复生后就动身上路,好像安斯特不值得任何留恋那样,几经辗转,最终抵达了这里。
他觉得荒谬,又说不出来哪里荒谬,跟在布什克身后即将走离码头时,不经意看见了木板上焦灼的痕迹,似乎就发生在不久前。
“这几天,码头出什么事了吗?”
布什克浑不在意笑笑:“一艘军舰炸毁留下的痕迹罢了,昨晚已经打扫完毕,些微痕迹不影响使用。”
码头不热闹,很冷清,朵图靳帝国对外开放的港口以海岛居多,别尼王国自然也顺从于这样的安排,从不对这里上心。
索伦想起来安斯特的热闹,一丝细微思念转瞬即逝,他在原地顿了顿,又加快步伐,跟上带路的神父:“我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听从您的心意,”布什克神父笑道,“我只负责为您介绍这里的情况。”
索伦不是没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他盯着神父看了几息,又缓慢移开视线,回答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布什克保持微笑:“这都是上面的吩咐,恕我无能,不能为您解惑。”
……
布什克有事要忙,送索伦到教会后便离开了。至于索伦,他在教会放下行李,大致收拾了一下,犹豫了几息,还是转身出了门。
他当然明白神父的意思,无非是些神神叨叨的,“听从命运的安排”之类。
命运教会总是这样,说一句藏半句,在他们看来,发生的任何事都可以解读为神明的意志。没出事是神明眷顾,出事了就是命运的安排。
是以,在索伦看来,所有教会里,命运教会是最疯的。
“疯的神神叨叨……说什么也不说明白。”他顺口嘀咕了句,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只觉得心下有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之感。
教会里空空荡荡,街道倒很热闹,听说今天是送“恩礼”的日子,祷告赞美的话自然不绝于耳,索伦随意挑了个方向走,穿过拥挤的人群,忽而在街道的尽头看见了个熟悉的人。
青年站在那里,客气地微笑着,语气是索伦熟悉的温和:“您的意思是,您觉得我今天恐会遇上祸事?”
索伦:!!!
是纪评先生!
他知道纪评先生离开了安斯特,但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地,自然也没想过会在这里毫无准备地撞上,一时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要不要上前。
他踌躇了下,把视线移向纪评先生对面的人,发现也是他认识的人——朵图靳帝国皇帝陛下最钟爱的情人,舒温夫人。
美丽的夫人言笑晏晏,姿态柔弱而无害,抬起一双潋滟的眼睛,温柔道:“是的。”
这是什么意思?祸事?纪评先生能有什么祸事?还不如说别尼王国乃至朵图靳帝国有祸事……这听起来倒靠谱点。
索伦感到几分茫然,疑心这二位在聊他不知道的事情,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走……他猜纪评先生肯定已经知道有人在偷听了。
周围是纷纷嚷嚷的交谈声,教会人员正在挨家挨户送上恩礼,系在门上的铃铛轻晃,风不吹也响。
那是命运教会的特产,信仰命运之神的信徒总爱挂上这样一枚铃铛,以此推测未来的好坏,传闻中得神恩的铃铛甚至能轻易窥得任何人的一生。
纪评先生背后的门上也挂着这么一枚铃铛,环绕着银白色外壳的是一条小小的衔尾之蛇,做工粗糙。
索伦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收回视线,下意识往旁边靠了靠,开始正大光明的偷听。
那二位并未做什么遮掩,但因为气质出众,偶尔也有人好奇投来一眼,只是因为不认识所以不曾一直注意,匆匆几眼便转身又去忙恩礼。
索伦全神贯注,听见一个略带无奈的声音响起:“……您如果想说什么话,直说就好了。”
所以……果然是在聊他不知道的事情吗?索伦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听见舒温夫人柔声说:“您真是的。”
美丽的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踌躇般低下头:“我明白自己的借口拙劣,可我只是想邀请您吃顿饭而已,您一定要拆穿么?”
……
啊?
不……不。
索伦立刻收回脑子里旖旎的想法,告诉自己没这么简单,舒温夫人身为皇帝陛下的情人,不回王城却逗留在此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为皇帝陛下办事。
只是美丽的夫人不打算宣之于口,或者说是不想说给别人听,大街上闲人太多,也确实不是个合适的谈话之地。
也许是为了桃花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