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侍女们开始一天的繁忙工作。她们列成一队,捧着洁白的蕾丝手套,费力为公主殿下套上,又架起梯子,爬上去,郑重地将清晨才采的一大捧鲜花插入眼眶里。
这很漂亮。
她们这样认可,这样称赞,笑着说:“王宫外的森林很漂亮,您想去采花吗?王后殿下体谅您,安排了猎人保护您。”
公主殿下不说话。
过长的触手垂在地上,昨夜才加工赶出来的手套似被撑开一道裂纹,眼睛旁边点缀着鲜花。
殿门在此刻被叩响,等候在门外的是王后安排的猎人。盘结的肌肉线条流畅如同起伏山脉,羊皮外套搭在手上,宽边帽遮住猎人半张脸。
侍女们交口称赞起来:“听说是王国最厉害的猎人呢,王后对公主殿下真上心。”
“叶尔塔大人会难过吧,王后竟没有令他保护公主殿下。”
短暂的称赞后,侍女又奇怪起来:“为什么猎人不赞美公主殿下?殿下是那样的高贵美貌……”
高贵?美貌?
工匠透过宽边帽的帽沿,抬眸看向硕大无比的不明生物,目光从全闭着的第八只眼睛移向半闭着的第一只眼睛,清晰的画面瞬间破碎,脑中忽而一阵翁鸣。
模糊的视线慢慢聚焦,他嗓音沙哑,音色粗犷:“……是的,没有人可以同公主殿下的貌美相比。我愿向公主殿下献上我毕生的信仰。”
站在他身后伪装侍卫的路易斯遂把头低的更低了,彻底歇了要打量这位公主殿下的想法。
他忽而想起来似乎目盲的纪评先生,现在恨不得自己也把眼珠子挖掉装瞎。昨晚刚到时他就因月亮吃了大亏,若非工匠就在边上,只怕他就要当场改信了。
结果现在工匠也中招了。
太糟糕了……纪评先生现在还在王宫吗?如果向纪评先生求援,对方会愿意出手吗?
路易斯边低着头附和些赞美之词,边小心观察着工匠的状态,有些举棋不定。
公主殿下慢慢滑出了宫殿,工匠紧随其后跟了上去。草木压折声不绝于耳,路易斯垂着眸子,看见纷纷落下碾入尘土的花瓣。
这位公主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青石小路不足以容纳,精心栽种的花树也只是路上无关紧要的障碍物,偏偏一路行来,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所有人都在赞美公主,间或夹杂几声建造小路的人不用心,委屈了公主之类的言论。
路易斯很想离开又不敢离开,一是没有信心使工匠清醒,二是怕出了差错会耽误纪评先生的谋划。
双手垂在身侧,笔直贴着衣服,他微动了动右手食指,尝试悄悄描绘一个真理高塔的符号,问问小塔。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向小塔求助了。万幸小塔不愧是文字与知识之神的造物,无论哪里都能联系得上,昨日很快就根据白雪公主的知识收录了对应文字,并供给他和工匠使用。
但只限于交流中的表达意思和理解意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文字终究承载着知识,彻底掌握一种文字所需要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起码路易斯不想付出,也对小塔提供的帮助很满意。
符号渐渐成形,公主殿下却忽而停住身躯,触手无意识的开始乱晃,周围一圈人都被牵连了进去。路易斯更是首当其冲,被撞翻了出去。
他下意识就要翻身站起来,等注意到别人后又卸了力道,慢吞吞爬起来,仍低垂着视线怕不经意间看到那位公主,耳朵听见旁边同样爬起来的人小声交谈。
“咳咳咳……公主殿下是生气了吗?”
“是吧,毕竟原出行计划里只有公主殿下呢。”
“生气也如此温柔呀,真讨厌那个外乡人……装了一副博学温和的样子,现在还要来哄骗公主殿下。”
“殿下才不会听他的呢……”
同样是外乡人的路易斯有些诧异,心里瞬间想到了纪评先生,然后真的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语言……是纪评先生。
熟悉的温和声音轻轻响起:“早上好,公主殿下。您还是一如既往的美貌。”
公主矜贵地点了点触手拍了拍对方以示回应,路易斯垂着视线,能清晰捕捉到触手摇摆划出的部分弧度。
“真优雅啊……”
“不愧是我们最美丽的公主殿下……”
小声的赞美不绝于耳,路易斯深深闭了闭眼,感到细微崩溃。
那边的交谈仍在继续,礼貌的外乡人温和而博学,随口谈起了些趣事,眼睛却失神地注视着前方,会令人情不自禁惋惜他的目盲。
哪怕是再讨厌外乡人的侍女也不得不承认,这次这位看起来确实要比许多贵族都有礼貌的多,也比那些人更能讨公主殿下欢心。
唯有路易斯听的心惊肉跳。
他先是听见纪评先生随口提及曾遇见过的一位朋友体型可大可小,然后地面随之一晃,他在这巨大的动静和飞扬的尘土中接连咳嗽,等尘土散尽,公主殿下体型直接缩水。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弯折的花花草草倔强无比,重新摇摇晃晃的直起了身。
纪评先生衣裳依然洁净,视线不曾偏移,仍是无焦距的目盲样子,像是毫无所觉,继续说起他的那位朋友。
提及要采花赠朋友时,他笑着提出邀请:“也许我会有这个荣幸,和您一起采花?”
缩小版的公主矜贵点了点触手,宽松的手套和鲜花散落各地,还是没有任何人察觉不对劲,侍女们只是埋怨起裁缝来,斥责他们没能记好公主殿下的尺寸。
路易斯深深闭了闭眼,再次感到崩溃。
为纪评先生带路的侍女退至两侧,并未失礼地插入谈话。她抬起眼睛,搜寻着猎人,很快找到目标,快步靠近。
“看见那个外乡人了吗?”侍女将短匕塞入猎人手中,贴近道,“匕首上有毒,在杀了白雪公主取心后,把那个外乡人也杀了,取心带回来。”
短暂的沉默后,面前的猎人回答:“嗯。”
侍女满意点点头,旁若无人走了。
只剩下听力很好的路易斯震惊抬起眼睛,琢磨着要不要想办法把工匠打晕。他并不知道工匠现在是什么情况,只猜出来对方受了影响,失了理智。
倘若工匠真的按照侍女说的做了,哪怕是事出有因,哪怕是失了理智,也终归是冒犯。
……纪评先生会宽容到足以原谅这种冒犯的地步吗?
路易斯咬咬牙,觉得不能赌这个可能性,正要动手,便见工匠抬了抬宽边帽,帽沿下的眼睛并不见混浊,神情平静。
“不要看那个东西,”他说,“那是‘红苹果’,是这里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