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纪评和房东夫人讨论好退租事宜,抵达索斯德爷爷家时,已经是下午了。他看着内外的人进进出出,才得知索斯德爷爷也要搬家。
科罗则管家专程推了事情迎上来,引着他去见索斯德爷爷,路上聊起报纸刊登的王位更迭。
据说是因为国王突发重病昏迷不醒,王子不得不临时接权,处理国家事务。海神教会王都大主教将此描述为神明的意志。
平民并不关心国王是谁,他们甚至记不清王室有哪些成员,但他们能记住经常发放救济粮的修女和牧师,然后记住主教,再记住主教支持的王子。
纪评踩着毛毯上了二楼,敲了门后推开,索斯德爷爷合上书,笑呵呵地道:“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窗帘拉开,书房内相当明亮,还有些浓厚醇香的苦涩气息,来自两份一模一样的下午茶。科罗则管家办事周到,早已快速准备好。
纪评在索斯德爷爷对面坐下,闻言笑起来,道:“其实昨天没怎么休息,但今天精神确实不错。”
——昨天筹谋很累,所幸收获颇丰,因而心情也佳。
索斯德意料之中的笑了笑,已然笃定权柄多半是落入了纪评先生手中,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在某些地方听到一位新神的信仰传唱。
也可能不会,毕竟不是所有权柄都会诞生神明,而他……并不确定纪评先生是否抱有分割信仰的野心。
更不确定,这份权柄,对方究竟是不是,为了他自己而图谋。
咖啡蒸腾着朦胧的雾气,瓷勺碰着杯壁发出清脆响声,纪评垂首加了点糖,道:“您是也打算离开安斯特了吗?”
索斯德敏锐捕捉到“也”这个词汇,道:“听起来,你也打算走了。”
“嗯,”纪评抿了口,又加了点糖,“我打算去其他地方看看,也许能收获新东西。”
他说着,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年轻人面对长辈那样,不好意思笑了笑:“您也知道,我不太闲得住。”
索斯德食不知味抿了口咖啡,下意识开始思索起面前人的下一个目的地,试探性问:“听说你信仰的神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这是……”
这是祂的意思吗?
祂让你离开安斯特,让你前往下一个目标地点,然后就像是昨日那样,耐心筹谋以图收获。
询问在唇齿间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换成了迂回婉转的询问:“这是守则吗?还是一些戒律?比如说勤奋、博学、热爱冒险之类?就像是海神教会希望信徒勇敢那样。”
索斯德以玩笑似的收尾掩盖内心的紧张和细微颤抖,尽量让这番疑问显得没有那么不安,轻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真是一位出色虔诚的信徒。”
如果是这样的话,面对一位早就抱有目的的神明眷属,面对一位远谋深算的博学长者……或者是,面对一位自己以为的朋友。
索斯德低下视线,装作认真品茗咖啡的样子,思绪无声无息间,已然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可以坦然笑着和后辈说,轻描淡写道出“祂要于今日成神”,但当真正正视这个话题的时候,却难免觉得无措。
如果——
如果他一开始的预设就已经出错,如果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神明之间争夺权柄的局。
那便意味着,黛丽尔的出生就是神明之间的博弈,纪评先生从加入到退出海神教会都是别有目的。十几年前的兰若以为她在危急关头抓住了可以救她和她女儿的机遇,但其实这机遇本就奔她而来。
一位虔诚信仰着神明的眷属,为自己的神明图谋权柄,为此不惜加入海神教会打探消息,又在之后全身而退获得了兰若的信任,并终在昨日收获了甜美的果实。
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有关“纯粹灵性”的争夺,甚至会觉得纪评先生就是受兰若邀请而来护住黛丽尔。
没有任何人想得到,“纯粹灵性”只是表面伪装,或者说只是一个诱引神明的诱饵,而纪评先生的真正目的,在神明身上。
如此胆大包天,谁能想到,谁敢想。
索斯德听见纪评轻松道:“嗯。”
温和的青年端着咖啡,唇角上挑,笑着回复道:“博学恐怕谈不上,但勤奋……”
纪评莫名想到了自己的九年寒窗苦读,以及九年之后的又数年寒窗,真心实意地道:“我不敢称勤奋。我……从前的一些朋友都很努力。”
在索斯德眼中,“从前”无疑是“已经逝世”的意思,他听出了这前面的细微停顿和语气中的感慨,于是微怔,然后笑了下:“你太谦虚了。”
获胜者从不会为失去生命的败者停顿,但纪评先生停了。友善温和,对方始终如初,从未改过。
“是您太会夸人了,”纪评又扒拉了点糖放进咖啡,心想手磨的就是和速溶的不一样,苦都苦的醇厚悠长,道,“那您呢?您为什么打算离开安斯特?”
我啊。
索斯德道:“安斯特的风景看厌了,打算换个地方。”
他准备回真理高塔了。
席曼王国政权更迭,纳斯成了导火索。走私军火以抗争教会是很多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当这件事情被戳破的时候,收获巨额利润的贵族又迫不及待盼着找一个替罪羊。
默许军火走私的国王就是最好的借口。
谁知道那位国王是真病重还是假病重,总之教会占了上风,政权的更迭会在三月后的加冕仪式上彻底结束,而三个月内……
也插手过军火走私并干涉过纳斯的索斯德极有可能成为注意对象,哪怕他并无意支持现任国王,可做了就是做了。
这严重违背了真理高塔现在的“低调”要求,所以莱尔在昨日的信里希望他尽早返回真理高塔,即便不回去,至少也该离开席曼王国。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他与纪评先生相识整整一年,在安斯特停留了不止一年,却还是在最后一切都要落幕的时候才明悟一切。
这不是真理高塔第七席该有的洞察力。
索斯德道:“我准备先去朵图靳帝国境内走一走,然后在新的地方定居,王国许可通行的文书已经下来了。”
纪评由衷赞叹了声,也交代了自己的打算:“我会去海上,飘一会儿吧,之后要不要定居,还没想好。”
海上啊。
索斯德在心里数了数海上牵扯的无数势力,麻木抿了口咖啡,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道:“祝你一路平安。”
纪评笑道:“谢谢您,我会的。”
他想起来此行的目的,提醒道:“其实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您说,我之前告知您的语言,您最好不要使用太多。”
他正要为这段话找理由,就看见索斯德平静点头,道:“我明白。我理解你对神明的虔诚信仰,也尊重这一要求。”
啊……不用找借口当然是好事,纪评决定将错就错,道:“谢谢您的理解。”
他举了举咖啡,和索斯德爷爷小小碰了一下:“祝愿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