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评回去时,在路上看见了路易斯。
他没坐马车,因为希望回去的时候葬礼所有流程都已经走完,所以刻意磨蹭时间,否则估计也遇不上路易斯。
优雅矜贵的年轻人脊背挺直,垂着手,停在一处花店旁,身旁则跟了位体型瘦削的先生,两人正轻声交谈着什么。
纪评于是歇了打招呼的心思,不打算过去打扰,奈何刚要收回视线的时候,路易斯忽而抬起眼睛看过来,视线在空中交汇,纪评下意识露出一个微笑。
真巧啊,他不无感慨的想,以为路易斯也会回应一个微笑,却见对方几乎是立刻低下了头。依路易斯往日一丝不苟的礼节来说,这已经算是失礼了。
然后他就看见路易斯似乎是说了什么,看见体型瘦削的先生随之转身离开,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身边的人交代。
“纪评先生。”
太阳正盛,迈步而来的年轻人仍然衣着考究,里三层外三层,内衬外搭一样不落,以至于额头出了点细微薄汗。
可见礼节真是件让人遭大罪的事情,纪评想。
他笑着点头,客套道:“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和那位先生的交谈。”
“只是一些贸易的事情,”似有若无的威压近在咫尺,路易斯哪能不知道面前存在的意思,立刻表忠心,“原定的计划出了些意外,他来询问我处理方法。有些遗憾,但不算大事,很感谢您的教导。”
其实他难过死了。
百般算计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他原本并不在意的久远存在,他以为在信仰几乎分割完毕的当下,教会必然比他更警惕,结果教会的警惕像是喂了海鱼,居然就眼睁睁看着一位久远存在的眷属出手带走娅丽。
偏偏那时候祖父太烦,时不时就要指使他抓鱼,抓完鱼又烤鱼,烤完鱼又不吃嫌弃腥气太重……
祖父怎么就不想想!海上又不是王城!有的吃饿不死就不错了!自己没烤糊就已经很不错了!
总之,他心力交瘁,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娅丽已经失联了。他怀疑自己的祖父就是故意的,所以他果断向陛下检举了祖父离开王城这件事。
就是很可惜,来的是最会观察形势,也是最没野心的舒温夫人。美丽的夫人只是个普通人,奉命前来为的也是政治目的,对背后藏着的非凡之争全然不知。
路易斯做不到将这样一位美丽亲切的夫人卷入其中,不得不遗憾放弃了威胁生命教会的主意,就要继续找纪评先生求援的时候,祖父又指使他去捞海产。
长者是心血来潮,根本不想去的后辈却是苦不堪言,等海产捞完,安斯特的事情也跟着落幕,他连个尾声都没赶上。
不过,现在看来,最大获益者,应当是纪评先生?像这样渺远宏大的感觉,似有若无的威压,他此前从没有在对方身上感受到过。
而且,前不久刚找过来的,具有纯粹灵性的孩子,也挑明了是因为纪评先生而来。
他感到羞愧,明明当初向纪评先生承诺了自己可以,结果没盯好娅丽也就算了,甚至还被自家祖父调走,无能为力继续参与,末了仍要依赖纪评先生提供的帮助。
他想了想,又小心补充道:“很遗憾没能待到葬礼结束,希望您能谅解……祖父突然想念起水里的沫鱼,身为后辈不敢拒绝。”
这句话太像是为自己的无能找理由了,额头上又冒出细微薄汗,其实威压已浅的近乎没有,他只是感到紧张。
纪评当然明白莱尔为什么会“突然想念”,无非是猜到了要出事,所以随便找了个由头打发了只是个普通人的路易斯,意在保护。
可惜他不能详说,只能一边感慨这对祖孙关系真好,一边迂回婉转地道:“我理解,您和您的祖父关系很好。他很疼爱您,想必曾经也为您提供了不少经验。”
祖父确实教过自己很多,路易斯不否认这句话,听见纪评先生接着道:“至于葬礼,其实不参加也可以。”
有什么参加的必要,没得命还搭进去了,更何况……那本质上还是路易斯祖父的葬礼,虽然路易斯不知情。
纪评为自己这句话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悼念在心里就好,莱尔先生以前不在意礼节,现在更不会在意,您无需为此上心。”
旁边的花店里忽而冲出来一个孩子。孩子捧着一束色彩鲜艳的金盏花,人还未至,先一步问:“这个适合悼念用吗?”
孩子的脸红扑扑的,看起来相当兴奋,目光扫过路易斯又停在纪评身上,最后毕恭毕敬弯下腰,行了个九十度的大礼:“您好。”
纪评:“……您好。”
他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目光在已经起身的孩子的眼眶上停留半息,忍不住开始揣测起这个自己应不应该看见。
他差不多琢磨过来了,“污秽”在这个世界并不罕见,但许多平民依然一无所知,这既是因为教会封锁,也是因为很多时候,普通人根本看不见异常。
就像是刚刚的庄园,面对着铺满青白色血肉的议事厅,管家和侍者都神情正常,前者还可以理解为经历丰富,后者呢?
余光扫到神情自若的路易斯,纪评决定无视孩子空荡荡的眼眶,转而道:“您是要去悼念长辈吗?”
他本想习惯性加个很遗憾,但扫见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后,又觉得对方一点也不难过,不如不加,遂委婉道:“金盏颜色艳丽,悼念还是避免色彩鲜艳为好。”
谁料孩子看了他一眼,显然是想反驳又不太敢说话的样子,最后焉焉低下头,道:“那……那我去换一束。”
纪评忍不住开始反思起自己刚才的神色,感觉也没有很吓人啊,只能道:“我只是建议。您选金盏,是因为要悼念的人喜欢这种花吗?”
“不是,”孩子道,“我是觉得色彩艳丽点赏心悦目,对,就是这样。但您说的也很有道理,我去再买几束。”
这孩子言词成熟的完全没有这个岁数该有的样子,说罢又转身跑进了花店。停在原地的纪评直起身,抬起头看向这家花店,刚才没有注意,现在才觉得眼熟。
熟悉的木质花架上摆放着许多色彩鲜艳的植株,最上端用绳子系了块木牌,刻有海神的祷词。就放在旁边的牌子简单写了价格和注意事项,字迹优美。
……这是娅丽小姐开的花店,只是在娅丽小姐离开后,他并没有过多注意这些事情,也不知道花店现在由谁经营或代理。
路易斯道:“您经常来这家花店?”
“这里以前是娅丽小姐经营的,她是我的朋友,”纪评收回视线,轻声道,“不过,娅丽小姐大概不会回来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这间花店是谁在经营。”
他已经通过声音认出了孩子的身份,不久前才在梦境见过的,自称为娅丽小姐血脉的孩子。可惜花店的窗户关上,他看不见里面的一切。
孩子又蹦蹦跳跳抱着许多花出来,高高兴兴地给纪评递了朵金盏花,道:“我们租辆马车去吧,好不好?”
并不想回葬礼的纪评不打算谢绝孩子的好意,心想路上去个别的地方也没关系,回头就看见路易斯在那儿深思,显然是没听见孩子的话。
孩子拉了拉纪评,小声道:“爸爸总是这样,我们等等他就好了。”
爸爸?
哪里不对吧……
纪评感到荒谬,本能道:“d……”
他甚至没能吐出一个完整的单词,只有一个破碎的、急促的气音在空中消散干净,而孩子目光询问:“什么?”
纪评沉默了下:“只是觉得,路易斯不该是你的爸爸。”
他也只能说觉得。他只知道娅丽小姐有一个孩子,从前也从没有在意过孩子的父亲是谁,现在孩子亲口认证……他没有理由反驳。
可他就是觉得荒谬,觉得不对劲,短暂沉思的时间,路易斯走过来接过孩子手里满满当当捧着的花,道:“马车很快就到。”
联系马车的人毋庸置疑,是刚刚离开的,那位体型瘦削的先生。
孩子忽而道:“我也觉得。”
他在回复纪评刚才那句话。然后露出一个有点悲伤的、痛苦的,完全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笑意,抬起眼的时候,像是有眼泪从空洞洞的眼眶里滚落,又被孩子不经意间抬手抹去。
纪评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错觉,只看见孩子又是笑着,脸蛋红扑扑的,道:“我不认可他是我的爸爸。可是……”
孩子顿了顿:“我只能说给你听。”
纪评微怔,道:“为什么?”
“因为母亲和我提起过你呀,”孩子笑道,“我母亲现在在一个很安全、很安全的地方,她忘掉了很多事情,不会回来了,只能把我托付给爸爸。”
对非凡者而言,只要有心,再小声的交谈也和当面说差不多,所以安静旁听的路易斯几度欲言又止,不知道要不要强调自己也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尤其是在听到纪评先生说“不该”的时候,他特别想说这孩子就是在胡扯。
奈何一犹豫,再一听,纪评先生语气已经像是认可了,他只能安静闭上嘴。
似乎也对,他想,没有得了好处而不承担任何代价的道理,他收了孩子的灵性,理应照顾好孩子,断没有丢开的道理。
也许这就是纪评先生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