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探讨完又蹭完饭,回去时天色已晚,纪评挑起马车车帘,远远看见家门口似乎有个庞大黑影,瞬间一激灵,连忙道:“停车停车!”
马车夫奇怪:“还没到……”
“没事,就在这儿,辛苦您了,”纪评下了马车,笑着道,“晚风舒适,我散散步。”
这么晚了还在门外等着、又如此巨大的,总之不太可能是雇主,而庄园那位可怜管家当时的状态他还记忆犹新,自然不希望继续有人牵扯进去。
他现在手上并无符咒,救不了,假如当真出了事,恐怕只能去教会求援。
马车远去,他从背包里取出红丝绸系在手腕上又用袖子盖住,视线一抬,清晰看见千万丝线,其中有一条,正缠在那道黑影之上。
纪评于是松了口气,小心靠近。
还没靠近多少,他听见那道黑影沉声问好:“纪评先生。”
这嗓音低沉,隐约给人一种野兽低吼之感,压迫感十足,纪评微愣,很快认出这熟悉的音色,惊喜道:“工匠先生?您今天就回来了?”
倒不是他想叫工匠先生,而是对方坚持自己没有名字,于是纪评再三斟酌,只能选了这个称呼,所幸工匠先生看起来并不反感。
对方嗯了一声,认真道:“您说过,早到是礼节。”
那也不是这么个礼节法……而且他当时明明说的是某些情况下!
纪评头疼道:“您是什么时候在这儿等的?”
直觉和对眼前人的了解都告诉他,这时间只怕不会短,事实证明他也没想错,对方答道:“上午。”
纪评感到头晕目眩:“您用过午餐了吗?”
“没有。”
很好,合着是从早等到晚,足足一整天。
他木着脸转过身,商量着说:“家里没什么东西,我们出去吃吧,您想吃点什么?”
意料之中,他听见对方说:“听您的安排。”
纪评不多废话,立刻做了决定:“我们可以去店里买点半成品烤肉,然后带回来烹饪,您有忌口吗?”
买半成品呢,一是没钱,二是他实在嫌弃店里的佐料,想着自己回来可以加点调味料。至于忌口就是纯纯礼节性问一句,因为他知道对方的回复一定是……
——“听您的安排。”
他叹口气,决定帮对方把旁边的东西搬进去,然后刚抬眼就顿住了,默默抬起头,虽看不清细节,却也能看出来这东西似乎有他两个人高。
“这是……您的行李?”
“不,”工匠严肃道,“公平交易……”
纪评一听见他的公平交易就头痛,已经能猜到下一句话,连忙抢在之前出声打断,道:“先搬进去吧。”
他走近打开门,点了根蜡烛,对着那个显然比门高的东西犯难,还没琢磨出办法,便见工匠扛起东西,径直进了门。
流畅的肌肉线条绷紧时愈发轮廓分明,像起伏的山脉,工匠弯下腰穿过房门,轻轻松松便将东西放进了屋内。
微弱烛火之下,纪评来不及细细观察那庞然大物全貌,只回首吹灭烛火,和工匠一起出了门。
晚上还开着的店并不多,纪评记忆里最近的一家也要走不短一截,可夜风微凉,沉默总带着点难捱的尴尬,于是他想了想,先挑着讲了些高兴的事,然后笑着道:“我今日才和朋友提起过您,还以为明日才能见到。”
工匠微微绷紧了神色,低声道:“是我的错,没能守时。”
纪评选择性无视了这句话,继续道:“上回匆匆一别,很感谢您给我做的包,我很喜欢。”
一位未知存在不可能喜欢那种小东西,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对方足够友善,选了最得体的方式表示赞许。
工匠当然不会以此为傲,只道:“这是我的荣幸。”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纪评微微叹气,问:“您呢?相别如此之久,没有值得分享的事情吗?我想,海上应当很热闹。”
热闹吗?工匠不知道。
他始终守在狭窄船舱之中埋头制作,有时候船会翻,滔天巨浪对每一艘船只都毫不留情,也有时候船会被劫获,肆虐的海盗哈哈大笑,举着火枪威胁船长交出所有金银财宝……
还有时候,风平浪静,蓝天放晴,船只停靠在码头,有人把他的门砸的震天响,说到了,说可以下船去玩了,说你是不是死了,怎么永远都不出门……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麻木的船员来回穿梭,日复一日重复着机械的清点与保护工作,尽管那些货物在工匠眼中价值轻如浮尘,不值一提。
船长会在对账本时破口大骂,于是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说,生怕自己做了被立威的出头鸟,可还是会有人被拎出来,遭一场无妄之灾。
工匠知道纪评先生不会喜欢听这些,可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才能得纪评先生的赞许或者认可。
说海盗划拳喝酒互相诋毁谩骂,说海浪低沉咏叹,咆哮着覆灭船只,还是说海上充斥着血腥的所谓浪漫传说,无数人奔赴传说中的宝藏,妄想着一步登天,最后却只是一场妄想。
也许纪评先生会对后者感兴趣,可惜可怜的工匠只对自己的图纸能如数家珍,甚至连这也要人步步询问步步引导。
他说不出那些传说的浪漫,也赞颂不出这伟大的、前赴后继般赴死的所谓海盗精神,更对这愚蠢行径感到困惑。
于是他最后只说:“很漂亮。”
他知道,这才是纪评先生想听的答案。
宽容温和的存在从不吝啬于赞美与奖赏,他们喜欢鲜花、阳光与温暖,厌憎枯萎、阴暗与腐朽。尽管他们身居高处,尽管他们对世上的一切都抱有平等的仁慈和怜悯,可上位者的仁慈最不可靠。
工匠不会犯这个蠢,他低下头,尽量努力扩写自己的所谓漂亮:“有飘扬的船帆,晴日时闪着光的海,还有连着水的天。”
他又哑了声,最后艰难说:“以及,优雅的客人,烤鱼的香气,酒的醇厚。”
海上的日子里,工匠不喜欢搭乘海盗船。
有名的海盗船大都有神秘的来历,船长也声名赫赫,总能第一时间敏锐察觉到工匠的特别,从而勒令船员谨言慎行。
他们偶尔会敲响工匠的房门,谦逊有礼又婉转至极的提出自己的需求,交谈优雅,姿态高贵,只能让人想起来平静小溪岸边的鲜花。
他们会自带美酒、美食,还会着装精致,袖扣衣扣都一丝不苟,他们站在那里,连工匠的破烂工装似乎也辉煌起来,仿佛是上流社会流行的时尚。
工匠厌烦这些,所以他总会选择货船,哪怕货船唯利是图,贪婪至极,船上环境也吵吵嚷嚷,糟糕透顶……但他喜欢,尽管他不知道原因。
可喜欢本不需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