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心里七上八下。
他不明白对方知道多少,也不明白对方想知道什么,只能尽可能的,把自己清楚的都倒出来,希冀这位看上去似乎很好说话的纪评先生愿意因他这份坦诚放过他。
那么,从哪里说起呢?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在来这里之前,黛丽尔小姐的父亲,明译尔少爷……明译尔公爵大人曾约见过我。那时,他还没有承袭爵位。”
明译尔·埃尔金斯。
纪评在报纸上见过这个名字,那是一位相当风流的公爵大人,情人无数,甚至经常闹出私生子女找上门的绯闻。当然,在上流社会,这仅是无关紧要的装点,别人最多笑一句明译尔多情。
但管家此刻声音微微发紧,谈的却不是这位公爵大人的风流:“明译尔少爷,抱歉,请您允许我这样称呼他。他是一位很真诚、善良、温柔的贵族,那时……许多人都很喜欢他。”
管家恍惚想起来自己的过去。
他的父亲就是埃尔金斯家族的仆人,连带着他自幼学习的也是如何察言观色,他因此顺利做了伯爵的贴身男仆,并在岁数渐长后,成了管家。
这样的资历,无论如何,都不该困守在庄园里。
他留在这处庄园的唯一意义,就是替埃尔金斯家族盯好那位黛丽尔小姐,时时刻刻以询问庄园事宜为由去打探对方现状,再及时汇报给伯爵。
本该如此。
但明译尔找到了他。
“那时兰若小姐才刚刚逝世没几天,明译尔少爷便以黛丽尔小姐规矩不端需要教养为由,要求把年幼的黛丽尔小姐送往边界。”
原来缘由是这个……
这也是纪评先前有所困惑的地方,假设纯粹灵性足够珍贵的话,黛丽尔小姐理应从出生起就养在王都,而不是外放多年后才迎回家族。
管家的叙述还在继续:“当时许多族老都大为震怒,其他贵族间也起了点波澜,所有人都认为明译尔不念旧情喜新厌旧,连那么年幼的黛丽尔都忍心送离。”
于是,只是一处污点,之前的所有优秀就都成了罪证,成了假模假样的伪装,曾经有多少人仰望着明译尔,那时就有多少人迫不及待落井下石。
纪评太明白其中道理了,安静听管家说。
管家说到这里,苦笑了下:“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明译尔少爷找到我。”
他打量着纪评的神色,后知后觉自己似乎说多了,略有些忐忑不安,担心对方会觉得不耐烦:“抱歉……我说的有些多。”
纪评从餐车上取了饮品,倒了杯蜂蜜推过去:“没关系,您可以慢慢说。”
管家望着纪评推过来的蜂蜜,心里竟无端出现了一个想法:真是位仁慈的先生。
他接过蜂蜜,道了谢,没有喝,只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处庄园原本的主人,那位伯爵是一个自信仆人不敢背叛的人,他并不在乎仆人知道多少。是以,我此前在伯爵身边服侍时,见过……类似您一样的人。”
一些怪物、疯子,时常精神不正常的低笑喃语,行事荒诞无稽又无所顾忌,杀人随心所欲,手段千奇百怪。
管家不敢详说,匆匆带过:“有这个作为基础,后来明译尔少爷找上我时,我第一反应就想到了相关的东西。”
“明译尔少爷知道我将会来到这处庄园,请求我可以多看顾黛丽尔小姐,他还着手挑选了足够忠诚的仆人……”管家苦笑起来,“或许这样说有些奇怪,毕竟送离黛丽尔小姐的就是他,但……”
“但他只是想保护。”
纪评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明贬暗保。
送黛丽尔到千里万里之外,送她远离王都这个风口浪尖,又敲打了家族送来监视的人,背地里悄悄挑选要跟去服侍的人。
明译尔做的太不动声色,也太隐晦,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年轻气盛不满家族安排,顺带着迁怒了可怜的幼女。
可这分明是……分明是一位父亲,在重重压力之下,对自己女儿最后的爱护。
“很高兴您能这样想,”管家道,“明译尔少爷是一位很真诚的贵族,尽管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他也没有胁迫我答应,而是诚恳地向我介绍了其中的缘由,希望我权衡之后,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如果那决定不如他意,他也不会勉强。”
“我正是在那时得知纯粹灵性的。明译尔少爷告诉我,每个人都有灵性,有人的灵性至纯至净,如同一杯清水,也有人的灵性像沾了墨的水,或浓或淡,总之不清澈,而兰若小姐和黛丽尔小姐……都是前者。”
管家字斟字酌,尽量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明译尔少爷说,墨很难从水中再原封不动的提取出来,所以,想让水变得更加清澈,就只剩下一种办法,那就是找一杯清水,两者混合。只是这样一来,清水就没了。”
绝妙的比喻。
纪评暗自思忖,觉得纯粹灵性的效果应该不止这样,比如说,人都有灵性,那神明呢?就是这个想法有点太亵渎了。
他默默把这个念头按下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蜂蜜。
“明译尔少爷告诉我,埃尔金斯家族和教会都有非凡者,这些人都需要纯粹灵性,而他并不希望黛丽尔小姐成为牺牲品。他说,我如果答应他的话,或许会惹上大麻烦。”
纪评抬了抬眼:“您答应了?”
“……不,我拒绝了,纪评先生,”管家抿了抿唇,坦然道,“我还有家人在世,我不能拿他们的安危去赌。”
“那么,”纪评接着问,“在您来到这处庄园的这么多年里,您向多少人说了这些事?”
管家:!!!
他万万没想到纪评会问这个,心神大乱间,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忍不住颤着手去摸那杯蜂蜜,仿佛是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只在刚开始的那一年有四位客人来访,之后便再也没有了。我真心实意地为此向您致歉,没能主动向您提起这些,是我的失礼。”
四位客人?四个势力?真的假的?怎么感觉这位明译尔少爷也是打算水越浑越好,越多人牵扯进去越好……
纪评习惯性追问了一句:“没有了?”
管家又颤巍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来:“只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黛丽尔小姐八岁那年,忽而大病了一场,遍寻良医无果后,又很奇怪的好了。但是……那之后,庄园里其他人全部接二连三病死了。”
“埃尔金斯家族封锁了这一消息,并又调派了人来服侍。”
这件事在常人的观念来看诡异的邪门,但管家只猜测恐怕是哪个非凡者动了手,也许在暗处还有他不知道的交锋。
但和他没关系,他只负责记录汇报。
纪评点点头,估计这次是真的没了,习惯性搬出客套的社交辞令,温和道:“感谢您的解答,想必您也没有用过午餐,我就不多耽误您时间了。”
管家如蒙大赦,忙不迭道:“感谢您的关心,祝您能愉快的度过午餐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