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
学堂内,当念完最后一句,何世安有些动容,周围的学子们也沉默下来。
诗文是可以有力量的,卖炭翁这首便是如此,简单的文字,一个卖炭老翁的形象跃然纸上。
文字并不如何华丽美好,
整个诗词也没有多少精妙处,更像是叙事诗。
原文写的是老翁在集市上售卖木炭,被出宫采买的太监强行拉走的故事,齐平下笔的时候,还是照顾了下皇帝,略微改动了几个字,将太监换成了官吏,
但并未影响关键。
“可怜身上衣正单,
心忧炭贱愿天寒……”
一名学子念着,
喟然长叹:
“我方才还在抱怨学堂天冷,国子监舍不得烧炭,如今读了齐公子这首诗……汗颜,无地自容。”
另外一名学子摇头叹息:
“历来天灾,受苦的总是百姓,家父便曾教导我关心疾苦,我以往也自觉认真,如今对比齐公子,不如远甚,只有真正放下倨傲,才能写出这等诗文吧。
怪不得太傅能与他成忘年之交,不瞒各位兄台,小弟以往心中还嫉妒他运气,如今……是我太小人之心了,
大抵只有齐公子这般身体力行之人,
才能被太傅看中。”
“诸位,”何世安心潮澎湃,
突然开口:
“齐公子带头募捐,我等虽无他身家丰厚,却也该解囊一二,我建议,应号召文坛出钱救灾,有钱的多出些,囊中羞涩的,便多宣扬一番,方才不愧对我辈读书人风骨。”
“此举甚好。”
“附议。”
“附议。”
一时间,学子们慷慨激昂,群起响应。
与此同时,随着报纸上市,摆上京都一家家案头,登时引起轰动。
齐平写过很多诗,文人圈子对其诗作其实也大都褒贬不一,就连那首定风波……也有很多人批评“少年故作老成”。
然而,今日这一首,其诗文立意,
却令任何人都挑不出错来。
借助报纸这种媒介,很快扩散开来,与之一同广为人知的,还有齐平代表六角书屋捐赠数千两白银的事。
到了下午的时候,城中各个分铺客流量明显上升。
原本许多读书人购书都是就近,可今日,分店的伙计们惊讶发现,许多客人竟绕远而来,大笔采购。
甚至有不少书生,进门后也不买书,只是将一把银子拍在桌上,直言请六角书屋代为捐款,令一群伙计瞠目结舌。
这也让城中一些对慈善并不上心的商贾眼前一亮。
突然意识到,借助报纸这个媒介,捐赠既能博得一个“善人”的名声,又能替铺子打广告,当即派遣管家赶往报社,寻求合作。
……
“云老,已经来了好几十人了,都是要捐赠登报的,您看……”
当云老先生抵达报社时,登时被底下一群编辑围了上来。
显然,从未见过这等阵仗。
云老却竟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这是东家手书,接下来按照此法汇聚款项,同时,接下来报刊添上一页,对善款的每一笔去项,都要做到公示……”
众编辑一愣,接过来,看了眼那洋洋洒洒,条款清晰地计划书,惊愕道:
“东家莫非早料到了?”
云老先生颔首,眼神复杂。
对于利用报纸发起捐赠,他本只有个模糊念头,结果齐平今早直接送来了一份详尽的方案。
按照他的说法,既然要搞,那就认真些。
很多人想要行善,但限于成本高昂,六角书屋便该专门组织一些人,负责汇集钱款,购买物资,分发下去。
“这件事不好做,尤其要注意,一定要将每一笔款项的去处写清楚。”齐平极为认真的语气。
云老好奇道:
“你确定要这样?我知道你担心底下人贪墨,但这种事是很难禁止的,而且,也未必要公示出来,多印一张纸,报纸本就利润单薄,很可能亏损。”
齐平笑了下,说道:
“我不指望完全干净,但起码能尽可能干净些,至于公布出来,也许以前没人这样做,也没人会质疑,但若有,请自齐平始。”
若有……请自齐平始……太傅咀嚼着这句话,神情复杂道:
“可惜,你已拜入道院,按照规矩,无法入仕……不当官,可惜了。”
齐平哭笑不得,心说我就是个嘴炮强者,扭头抱着图纸,去找匠人了。
……
接下来两天,齐平没怎么出门,中途去了一趟道院,但并未遇到鱼璇机,只是找了玄机部鲁长老,借了一名炼器弟子过来。
然后继续闷在小院里,叮叮当当,不知道鼓捣些什么。
瑶光好似出门了,正好错开,暂时未得一见。
捐款如火如荼进行着,但相比于庞大的缺口,其实杯水车薪。
朝堂诸公仍旧与皇帝拉扯,进展缓慢,而天气还在一点点冷下去。
……
第三天,清晨。
当齐姝挣脱被子的封印,穿好衣服推门走出,惊讶发现,齐平正带着几名留下的向家青壮进院,将鼓捣出来的器具搬上牛车。
“你要搬去哪?”齐姝好奇问道。
齐平换上锦衣官袍,头戴软帽,腰悬令牌,并未佩刀,俨然是要出门去。
闻言,笑了下,说:“进宫,东西做好了,也该给人看看了。”
齐姝似懂非懂。
……
午门外,新的朝会如约而至。
今日天气好些,阳光洒下,冰雪消融,只是气温却更加寒冷。
一名名官员杵在足以容纳数千人的广场上,瑟瑟发抖,就连各部尚书,也都是缩脖子跺脚。
没半点“衮衮诸公”的气派、威严。
“\b天这般冷,陛下就不能让咱们在偏殿里等么,我这把老骨头真遭受不住。”一名言官叹息。
李琦瞥了他一眼,心说那你去谏言啊,看陛下骂不骂你。
其实往年不是这样的,今年显然是皇帝恼火于官员无能,故意让他们受冻,算是惩罚。
“道理我都懂,可这救灾出钱,都是六部的事,咱们都察院能有啥法子。”一名御史甩了一把清鼻涕。
委屈极了,愤愤地想,等下上殿,要恨恨喷一波六部庸碌,以解心头之恨。
“别说了,咦,杜司首怎么来了。”李琦奇怪地望向赶来的黑红锦衣。
除了开头那天,杜元春都没怎么上朝,毕竟讨论的是与镇抚司无关,今天却突然到了。
心中疑惑,却也没问,又等了阵,群臣入殿。
金銮殿空旷宏大,不比外头暖和太多,好在不虞寒风,官场老油条们当即端起大员做派,\b一个个人五人六。
也不是故意装,主要是旁边会有太监拿着小本本盯着,看谁在朝会时衣衫不整,走神发呆,这都是“失却礼数”。
凉国还好,要求不是太严,起码都还能站着。
像齐平上辈子的一些朝代,跪着开会,人人必备一副护膝……
“继续昨日议事……”
照常行过一套礼仪后,皇帝沉声开口,继续昨天没讨论出结果的话题。
户部尚书出列:“启禀陛下,臣等调配钱粮,只挤出这些,请过目。”
工部尚书紧随其后:“臣下所能出炭,已汇总在册。”
几天的朝议还是有成效的,在皇帝屡次施压,威逼利诱下,各部终于松口,开始筹集物资钱粮。
这时候,一只只册子被太监递上龙案,皇帝神情稍霁,烦躁的情绪缓和了些。
翻开一一看去。
片刻后,沉声道:“只有这些的话,缺口仍旧太大。”
不够!
户部尚书第一个跪倒大哭:“陛下,臣等已然尽力了,眼下岁末,国库本就开项甚多,余下的一些,都不能再动了。”
老演技派了。
工部尚书不甘人后,颤巍巍痛陈柴薪木炭匮乏……皇帝听得额头青筋直跳,拍案道:
“朕不是来听伱们哭穷的!”
老首辅黄镛想了想,说道:
“陛下,国库空虚,总没法变出银子来,依老臣之见,不如朝民间募集。这两日,城中六角书屋募捐救灾,据说颇为不错,可推而广之。”
募捐!
朝堂上,不少官员心中一动。
齐平那首卖炭翁一出,他们早对此有所耳闻,甚至私下里,还有官员试探接触,想要以“私募款项”为由,尝试去分一杯羹,捞一波政绩什么的。
结果爪子刚伸出一半,就给长公主命人警告,未能得手。
不过,民间募捐盛况,的确令他们大开眼界。
要知道,以往号召捐钱,那是千难万难,却不想这次,竟有不少商贾主动疏财。
不少官员在研究过齐平一系列手法后,叹为观止,暗中感慨:此子大才。
这等才华,不去捞钱可惜了……
就连皇帝,得知后也颇为感慨,同时,自觉也明白了,齐平所谓的“方法”是什么了。
没错,皇帝觉得,齐平想出来的主意,就是募捐。
当日在宫中,只说“试试看”,扭头就搞出一首卖炭翁来……太明显不过。
这让他又赞赏,又略有些失望。
毕竟募捐的钱财于私人而言,也许已是巨款,可当要养活的是数十万的灾民,就不够看了。
黄镛这时候提议效仿,并不是也学着呼吁,而是用“强制”的方法,从民间聚敛钱财。
只有这样,才能迅速堵上缺口。
“不可!”吏部尚书张谏之习惯性跳出,反驳道:“陛下,若强行征召捐款,必致怨声载道,民心大失。”
言外之意,韭菜不是好割的,偶尔割一刀没啥,但若是一不留神,割的太狠,地就荒了。
而且,强制募捐必然导致乱象丛生,皇帝即便想着不要割太狠,但底下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层层盘剥……凉国历史上,也是有先例的。
皇帝面露迟疑。
张谏之见状,又淡淡道:
“即便要募捐,也要有人带头,莫不如朝堂诸公先捐出半数家财,才好令富户效仿。”
众官员一个激灵,纷纷高呼:“陛下不可!”
一时间,群情激愤,集体站队怒喷首辅举措。
皇帝脸一黑,想说话,又突然没了力气,颓然靠在龙椅上,心中一声叹息,万念俱灰。
就在朝堂争吵的时候,突然间,金銮殿外急匆匆跑来一名宦官,显得有些激动,奔入殿门,突然高声道:
“启禀陛下,殿外镇抚司百户齐平求见!”
太监尖细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瞬间,朝堂安静了,无数官员目光“刷”地望来,有些愕然。
齐平……他来做什么……一个百户,如何跑过来的?哦,是了,他还有东宫讲读的身份,可以自由出入皇城,可……
“齐平?”
龙椅上,神情憔悴的皇帝愣了下,无来由地心头狂跳,突然身体前倾,一只手用力握着龙椅把手:
“近前说话,齐百户求见?”
官宦忙不迭撅着屁股跑进来,喘着气,说:
“陛下,齐大人不只自己来了,还带了一辆板车进宫,还说,有赈灾之法。”
赈灾之法?皇帝愣了,募捐不就是他想出来的法子吗?可显然,齐平前来,说的肯定不是这个,而是别的法子。
“速速宣齐卿入殿!”皇帝突然有些激动,急声说道。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突然有了当初微服私访,前往南城小院里的感觉,隐约间,总觉得那个少年,要拿出来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官员应声跑出去,不多时,一道身穿锦衣华服,头戴软帽,腰悬令牌的身影阔步走来。
齐平不是第一次到金銮殿了,二进宫,已没那么紧张,这时候踏步进大殿,一眼望见两侧诸公,皆疑惑望过来。
无论黄镛,还是张谏之等人,都是一头雾水。
“以工代赈”的事,直至今日,其实都只在小范围流传,上一个知道的,还是翰林院的宋九龄。
宋太师并不是个大嘴巴的,也未到处宣扬。
故而,朝堂上多数人对齐平的印象还停留在探案高手、天才修士、诗魁、国手、算术大家、商业奇才……
呃,虽然不凡,但术业有专攻,并不觉得一个小小武官,会有什么赈灾的良方。
只有杜元春露出笑容,有些期待,昨晚他便收到齐平传来的消息,要他今早上朝来,给他个惊喜。
“臣参见陛下。”齐平目不斜视,走到殿中央,拱手行礼。
皇帝声音急促:“爱卿不必多礼,你说你有法子赈灾?”
齐平笑着抬头,目光清亮扫过一张张脸孔,平静说道:
“赈灾之法,就在殿外,臣请陛下移步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