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如血。
炊烟消散。
众将士埋锅造饭,大吃一顿之后,就匆匆收拾,备马着甲,列阵准备出发。
“诸位,自胡人入侵南下,天门陷落,阳山屠城,汤泉化为焦灰,三府百姓沦为猪狗,所见所闻令人扼腕……”
陈平骑马立在军前,声音有如雷鸣,轰隆隆响彻五万旷野十里,四万精骑肃然而立,心中不由自主的就泛起丝丝悲怆。
心里更是蕴藏着滔天的仇恨。
尤其是有亲人朋友失落在三府之地的骑兵,此时更是红着眼睛,重重的喘息着,恨不得挥舞着兵器,直直冲入前方三十里外的北周军营之中,拼杀个痛快。
这批骑兵,其中至少有一半人,是由北面南下的流民这中选拔出来,其中包括了老实的农户青壮,也包括北面被打散的乱兵败卒,当然,也少不了那些破家豪门的亲卫家丁。
这些人一路南逃,直逃到兴庆府,才喘了一口气。
不但经过离乱之苦,更是受够了北周胡人的血腥追杀。
他们本身就对朝廷极为不满,对姬家再无期望。
但种种不满,种种失望,全都不如对北周胡人的痛恨……一路南下,被胡骑一路杀猪宰羊一般的赶着。
一家人走着走着就散了,饿上几天就没了。
卖儿卖女还能期待一下以后的重逢,易子而食却是痛断肝肠。
陈平说到这里,再也不想说下去了,他发现,说再多其实也没意思。
那种刻骨的仇恨,往日只因为恐惧,因为求生的本能,因为对手的强大,只会死死压在心底。
求生欲望胜过一切,就是这个道理。
当有人振臂一呼,并且,让他们看到有胜利有复仇的希望,这股恨意,立刻就会化为滔天大浪,把眼前的一切,全都摧毁。
“此战务求全胜,诛绝南下胡骑,横扫二十八城,夺回天门关。这是我们的家园,绝不容有人破坏,为了诸位日后美满太平的生活,还请诸位,随我奋勇杀敌。”
陈平举着长戟,就像是在说着天经地义的道理。
完全没想过,失败会如何,会不会打不过杜兰神师,又会不会被宇文召的万兽吞天大阵给围死?
给人的感觉就是,跟我一起前行,踏平前方的蚂蚁窝。
那种强大自信,足以感染每一个人,似乎在这一刻,生命不再重要,只要跟着身前此人,就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众将士斩一首,赏十金,斩十首,升一级……但有伤亡,汝之妻儿父母,吾养之,杀……”
激励人心的话说得再多,终究是虚谈。
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好处,就不一样。
诸如赏金、分田、升等、授爵等等好处给出去,这些骑兵立刻嗷嗷叫起来。
“杀胡。”
“杀胡……”
“杀胡!”
海啸一般的呼喊声震耳欲聋。
陈平再不多言,战戟平举,打马前行,身后四万骑缓缓跟随,蹄声如狂雷滚过天空,浓浓杀机,向着北周营盘冲击而去。
此时,双方军阵对圆,各自排出方阵来,旆旗如林,各自蕴酿杀气,也没什么试探,没什么战前喊话。
北周胡骑黑衣玄甲,而兴庆府大军却是黑甲青衣,双方各自都有着坚定必胜的信念,互不相让,如同狂潮奔涌般,眼见得就要扑到一起。
四周全都响起嘶心裂肺般的狂吼,手中长枪平举,眼神狰狞,个个面上青筋暴起。
“起阵!”
“起阵……”
双方同时发出军令,鼓声愈急。
轰……
六万余北周狼骑之中,仿佛出现一个大大的血色光圈,所有身形魁梧的胡骑,身上也浮现红光,一个个体型变得庞大,肌肉膨胀,嗷嗷叫着前冲,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全都增幅将近七成之多。
本来,这些士卒从冰天雪地里杀出来,身体素质本就比南人士兵要强上不少,尤其是跟随着宇文召、宇文昊南下的十万奔狼骑,其中足足有六万余骑胯下骑着黑狼,算是各家部落派出来的精锐。
所谓先锋狼骑,自然是承担着最危险的攻坚任务,打开局面,纵横杀戮,野性也是最强。
正因为有着这支闲置的精锐狼骑南下,北周朝廷才有把握,在北面战局僵持不下的当口,从南面打开局面,从而取得绝对优势。
再汇聚兵马,两面合围,就可破开京畿一带防务,把南离朝廷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斩灭。
承担着如此重任的一支精锐人马,在北周名将宇文召的率领之下,绝非等闲乌合之众可以抵挡的。
宇文召坐镇中军,嘴角噙着冷笑。
先前一战,只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大胆,明知北周势大,还敢正面冲锋。
因此,让对方一沾即走,自家折损不少。
就算是身为名将,算天算地,也算不到陈平这个意外,这个变数。
更没有算到,陈平的个人实力以及人格魅力竟然会强到如此地步。
不但拓跋兄弟领两万骑兵挡不住,更是连杜兰神师麾下的高手,也没有拦住他的脚步。
不过,奇兵再怎么奇,也只是起到一个出奇不意的效果。
经过上次的交锋,自问知己知彼的宇文召,认为自己再不会给对手一点希望。
‘无论是从兵力,到士卒精锐,以及军阵精妙,你全都比不过我,又凭什么与我正面交锋?’
最主要的是,杜兰神师已经说过,日前交锋,硬拼一场,虽然自身受了伤,很难一日养好。
但是,陈平受的伤更重,几乎损伤到根基。
想要在一个晚上的时间之内彻底养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本来那陈平与杜兰神师交手之时,就全面落在下风,只是凭着拼命,才拼个全身而退。
现如今改日再战,以天巫教万物有灵、生死荣枯的手段,其优势更会放大无数倍。
至少,宇文召就知道,天巫教的看家本领,就有各种替命、恢复和降神手段。
不但号称打不死,真到了生死关头,还能爆发出惊人的战力,能花费极大代价,拼得一年半载的虚弱,请来冥冥之中似存在,似不存在的万物之神,强行碾压对手。
在这种生死寄于一瞬的搏杀中。
宇文召,完全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可能会失败。
……
“七星照命,乾坤借力。”
陈平一声嘶吼。
心灵之力轰然散开。
一缕光华从天际轰然降落,照在他的身上。
同一时间,在特殊的功法摧动之中,天空星斗摇动,万军之中另外六处方位,也同时爆发出莹白奇光。
七道如同水缸般大小的星辰光柱,浩浩荡荡的落将下来。
这七道光柱布成一个十分惹眼的七星北斗阵,光芒散开,如同波纹一般笼罩住麾下数万骑卒。
四万余人齐齐发一声喊。
只觉精力、体力、气血、内气,全都恢复到巅峰,还不止,这股力量加持突破,成倍提升战力,甚至,那莹莹白芒,向着兵器延伸,给人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
四万人同时发力,马匹前行速度,更是变快了许多,整个军阵卷起狂风,呼啸着,迎面冲撞万兽吞天阵。
哗……
如大海起浪,四面八方仿佛都失去了声音。
血液飞溅中。
陈平如同一支锋锐无匹的箭矢,直直破开前方如山般轰到的骑阵,戟影闪烁,密如急雨。
前方呈扇形飞起的血雾,空气都变得无比粘稠,见证着他破锋突尽的无双霸气。
只是两个呼吸,三次冲撞,前方就倒下了数百狼骑。
把整个万兽吞天阵最坚固最强悍的锋刃,撕裂一道血口,身后千骑如洪水一般跟着冲进狼骑之中,伤口越撕越大,随着青色浪涛越奔越快,万兽吞天阵,只在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之内,就有了崩塌之势。
“这是……”
宇文召坐在雪狼之上,手拎长刀,青筋暴突,他眼中也闪出血光来。
“竟然得了一丝天地意境,半步踏入运阵第四障了,有天地之力护持,这支骑军每人都能有着三倍战力增幅……”
运阵四境,可谓是一重境界一重天。
第二境的通意,能对麾下军阵如臂使指,比起第一境只是单纯汇聚军气的死阵,不知强到哪里去。
随随便便变一下阵,在同样的士卒素质之下,能把第一境的运阵将领打得落花流水。
而第三境界的[八方]层次阵法,不但能与麾下士卒心意相通,气血相连,更是能传输整个军气运转四面八方,哪里吃紧,哪里就会有军气出现,攻防十分坚挺,阵法再无缺陷。
就如先前的陈平所掌七星北斗阵。
又如宇文召所掌控的万兽吞天阵,全都是这个境界。
甚至崔家老祖崔虎臣胆敢兴兵攻伐兴庆府,他也是这个境界的运阵水平。
这种阵法,基本上已经非人力所能打破,没有弱点。
一旦哪个方向出问题,就算是一个小兵,也能汇聚无穷军气,瞬间转化为不世勇将,与敌周旋几个回合。
军气流转,补弱扶强,守御四面八方,运阵水平到了此等境界,就可称为天下名将。
一般情况下,攻城掠地,战无不胜,只是等闲事。
可是,如今的宇文召看到什么?
他看到了,陈平在第三境的运阵境界之上,更是硬生生的踏出半步。
虽然没有达到完整的天地境,或许是依靠着独特的牵引天地元力方法,更或许是凭借着“沧龙印”的独特效果,但是,达到了就是达到了。
历史上,数千年来,但凡达到第四境“天地境”运阵层次的,都被称为军神,在战场上,可谓纵横四方,全无敌手。
草原胡族,被逼得一直固守北面苦寒之地,时不时的还会被中原名将冲杀斩首,许多次都逃到大漠深处,就是因为这片土地之上,每隔数百年,总会出现一两个“军神”层次的厉害将领。
遇到这种高人,无论是以多打少,还是以少打多,出奇致胜,或者是正兵压制,全都没有作用。
打着打着,就不知为何,直接打输了。
宇文召感受到对面整个军阵身上流转的天地元气,感受到南人士卒那个个如同吃了春一药一般的勇猛无惧,他心里暗暗叫苦,再也坐不住了。
尤其是,当这支无畏无惧,力大无穷的七星战阵,还有一个完全挡不住的厉害锋矢的时候,就算身前挡着十万精骑,他也完全没了半点安全感。
心里隐隐约约的就升起一丝不妙来。
莫非,这次,会出问题?
“不对,有杜兰神师,快请杜兰神师。”
宇文召提前一刻,看到情况的不妙,当下再顾不得形象,骑着雪狼疯狂的挥舞长刀,厉吼咆哮起来。
声音里的紧急和焦切,就连护卫中军帐的数百雪狼骑,也直感心惊肉跳。
战场太过宽广,四处血腥杀戮,一般人连看都看不清楚,更别提看懂战局。
当宇文召首先反应过来,后阵狼骑也心生不安的时候,杜兰神师也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开始动了起来。
“陈平必须死。”
杜兰神师身形一晃,化为一朵红云,从数千狼骑头顶一掠而过,足尖轻点众人肩膀,一眼就看到陈平旁若无人,戟刃掀起阵阵狂潮般的杀戮。
以三四十万斤力道挥动方天画戟是什么感觉。
陈平只能说,没有感觉。
但是,面对他的北周狼骑,却只觉身前就是一头魔王,或者说是神灵。
单是戟刃掀起的狂风,就已经把前方数丈距离内的甲兵骑卒彻底撕裂。
刃锋击实,更是如同山崩海裂一般,把人打得四分五裂还算好的。
戟刃所过之处,连人带狼甚至会打成虚无,血雾化为长长戟刃,向前延伸,数十骑躲闪不及,全都被斩成两片……
若非万兽吞天阵有着迷惑心智,吸血增力,越打越强的特性,单凭他一人左冲右突,可能就把前方战阵,给打崩了。
实际上,现在也差不了多少。
有着如此神勇难敌的锋刃突前,身后北七星大阵,疯狂突进,六万余狼骑,成片成片的倒下,只是过了十余个呼吸时间,此阵已到了溃灭边缘,死了一万余狼骑。
也难怪宇文召心神狂乱,第一时间请出援兵。
实在是,再不请援,不出动杀手锏,他们已经快撑不住了。
“来得正好。”
感受到熟悉的气机,覆盖百丈方圆,轰隆隆如天倾一般的压下。
陈平不惊反喜。
他心灵修为何等强大,又加上突破了真罡琉璃真身第四重大成境界,明悟领域,可以说,百丈之内,巨细无遗,无论虚实都看得清楚。
此时,哪里还看不出,杜兰神师精神深处的疲惫,以及肉身细微处的一些伤损。
尤其是,对方心脉处,似乎气机很是不畅。
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只碎裂的瓷碗,被胶水重新粘过,看着完好无损,实际上,在最细微的深处,已经千疮百孔。
‘我就说嘛,无论天巫教再怎么深研恢复之道,研究枯荣之法,那一战拼得我的琉璃真身都差点彻底崩裂开来,你又怎么可能不受重创,又怎么可能直接恢复过来?”
能够恢复得七七八八,战力还剩下九成有多,陈平已经对杜兰神师高看了一眼。
他比谁都知道,自己的攻击威力到底有多强横,数十万斤的力道,连天空大地都可以打崩了,这种攻击实打实的落在人身上,又到底有多难扛。
事实证明,大宗师合一境,仍然是肉体凡胎,就算有了些微神异,到底不是神,也不是仙,还是得遵循物质能量基本法。
陈平手中长戟化为一道金色虹光,向前激射。
轰隆隆直穿三十余骑,才插入空地泥土之中,连柄都看不见了。
他本人则是轻点白马马背,提着黑龙剑冲天而起。
对付小兵,用戟就够了。
戟作剑使,随意挥洒都是妙招。
是真真正正的擦着就伤,碰着就亡,就连带起的劲风都可以杀人。
但是,想要与杜兰神师这位天榜有名的合一境五境阳实领域高手对战,用戟就不太尊重了。
毕竟,他的剑法数次破限,极意化神,生出无穷变化来,一剑在手,战力要增强五成有多。
更别说还有“剑罡同流”这等极限操作,独特的剑罡,无论是凝聚度,还是穿透力,远在单纯的血罡和真气力量之上。
上一次,能拼个两败俱伤,剑意和血罡的融合,从力量本质上,彻底压制住了杜兰神师枯荣生死真气,也是一个原因。
此时修为突破,以领域对领域,再把真气也融入到剑罡之中,威力再增三成。
陈平实在是想不出,他到底有什么失败的理由。
“死……”
杜兰神师兼修精神和真气,对危机的感应自是非同凡响。
甚至,他还能聆听到这片大地,这片战场的绝命钟鸣。
刚刚腾身扑到,百丈领域压下,心中就暗叫不妙。
当下顾不得细想,枯荣生死领域轰鸣着压落,百丈之地突然沉陷,出现一小湖泊大小的巨坑来。
力量波及之下,大片大片的黑狼骑兵以及青衣精骑疯狂逃窜,有数十狼骑逃之不及,被这股气劲碾落,骨肉成泥,坐骑也化为一张肉饼。
不过,放眼看去,就见这道湖泊,竟然不是浑圆一体,而是缺了三分之一大小的一个缺口。
以至于有数十青衣骑士逃得了一命。
山河画卷缓缓展开,有城池人烟,百姓身影,影影绰绰出现在陈平身周,在灰黑色死气之中,撑出一片缤纷七彩的空间来。
“领域?”
杜兰睁圆了双眼,怎么也不敢相信。
这只是一晚没见,对方竟然领悟出合一境第四境阴虚领域来。
而且,还是极其难缠难斗的“众生”领域。
领域这东西,关乎着自身道路,能把毕生修为和执念融入进去。
心有多大,领域的威能就有多大。
一般来说,武修到了合一境,后期走的是精神道路。
明悟道路之时,无非就是“见人”、“见我”、“见众生”。
其中“见人”,就是学习他人的长处,师法先贤祖师,明悟真髓法理,把武意推演到一个圆满无暇,不生不灭的境界,从而生出领域来。
在此领域之中,掌控一切。
而“见我”这条路,就是明心见性,弥补自己的缺陷,创造自己的功法,除我之外,别无他物。这种领域实力更强一些,浑圆如一,威力浩大。
但是,这两种修行方向,比起“见众生”的法门,领悟出来的领域,又差上许多了。
洞悉众生,集众生之念,可改天地,可换人间。
念兹在兹,必有回响。
就如陈平这等“锦绣山河”领域,看到山河万象,看到人间烟火,必然就能得到这人间众生的支持。
他的领域虽然还没有走到第五层化虚为实的地步,却已经差不多能与自身阳实境的枯荣生死领域分庭抗礼。
换句话说,抢夺元气,镇压心灵方面,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这时,自己这个天榜有名的合一境巅峰大宗师,能够与对方比拼的,就是力量和速度,以及技巧。
其他种种神异,全都派不上用场,会被抵消。
“拼力量与招式吗?”
看着陈平身上腾起丈余金焰,一剑划破天空,雷电罡风相随,杜兰心中猛然升起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