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慕心中,有一个大雷。
那是谁都不能碰触的。
便是她那个年幼便被害死的女儿……
阿佘在后面跟着,吓得不行,却瞧见自家主子将那娇娇软软的小公主揽在怀中,真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为娘知道,你是好孩子,我替我儿高兴啊!
以后,烈儿就拜托你了。
他那个傻孩子,心地善良,容易被人欺负,日后你要如在宫中那般强硬,有大夏和我儿作为倚靠,便是大王,也奈何不了你,更别说别人。
莫要手软,更不能心软。
记住为娘的话,听到没有?”
她的身上,有一股香香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在这一刻,云初暖无比思念自己那个远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妈妈,也更加心疼抱着她的这个女人。
“娘,我会的!日后……再无人敢欺负夫君,等我与夫君出去游玩,一定会去看您的,您要保重身体啊,到时候要帮我们带孩子呢,我要做啃老族,赖着您了!”
“豁,可把你能坏了,就你这小身板啊,还生娃呢?先把新婚之夜撑过去再说吧!”
本来眼泪已经流出来的云初暖,硬是被这句话给怼得面红耳赤。
“娘你不正经,哪有和女儿讨论这种事情的?”
阿依慕点着她的小脑袋瓜,无奈地叮嘱道:“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啊?要当回事儿!你这身子骨太弱了,先别想着生娃,婚后过个三年五载再生不迟,到那时候……应该就不会太费劲儿了。”
这种只可意会的话,让云初暖的面色红到滴血。
阿依慕捏了捏那张软软糯糯的小脸,“行了,回去吧,莫要和烈儿说哈,我走之前,也不与你们告别了,走啦走啦!”
在眼中的泪水,再也无法忍耐之时,阿依慕连忙转过身,大步地离开了。
云初暖瞧见那月光之下,渐行渐远地身影,忽然道:“娘!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母亲,谢谢您将夫君教育的这般好!
夫君一直想对您说声抱歉,他早就知道了您的良苦用心,对不起!”
那脊背挺直,如松如柏一般的女子,脚步忽然顿住。
她的肩头,不住地颤抖。
最后也没有再转过身,高高扬起手臂,摆了摆手,潇洒地离开了。
不知不觉中,云初暖已经哭成了泪人。
等她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小脸,刚转身走了没几步的时候,便瞧见长廊的尽头,那抹高高大大的身影。
云初暖心里一惊,小跑了过去。
廊上挂着的灯笼,将他的面色照得通亮。
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满眼尽是失望,“她又,丢下我了。”
“夫君!”云初暖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母亲从未抛下过你,曾经是,现在依然是!她在王宫中生活的不快乐,为什么不能去寻找自己的幸福?这不是丢下,你清醒一点!”
“不是……丢下?”
他的眼中,满是质疑,“可是,她走了。”
无人知道,这个高壮如一座小山般的男人,心里是怎样的自卑胆怯。
他极度缺乏安全感。
可能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害怕身边任何在意的人离开。
尤其是母亲,儿时的他,就算心里憎恨着,可是知道那个人就在王宫之中,他想到便会安心。
以后呢?
他若是……若是想她了……天大地大,又该去哪里看她?
这般想着,耶律烈心里忽然就慌了起来!
幼稚劲儿上来,他迈开脚步便要追上去。
“夫君你还有我呢!还有我!母亲就是怕你在宫中无人依靠,所以才留到现在!你让她走吧!她那样的女子,不该这般憋屈地活着!大王对母亲的态度,你都看在眼里的,为何还要拦着她啊!”
还缠着绷带的小腹,忽然被娇娇软软的小身子从后面抱住。
耶律烈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他失神地望着母亲离开的方向,很小声很小声地道:“可是……可是我没有娘了……”
那小小的,怯懦的声音,让云初暖一瞬间顿住。
她甚至有一种冲动,不想拦着他了。
他没有娘了。
心里那座哪怕曾经恨着的,也屹立不倒的大山,再也不见了。
他没有依靠了,没有那个永远为他点着一盏灯,默默为他付出一切的娘亲了。
她代替不了,更无法代替……
寒夜中,两个人站在长廊久久久久,久到云初暖打了个喷嚏,小身子不住地颤抖。
耶律烈猛地回过神,拉起小娇娇的手,“暖暖对不住,我只是……”
“没有,是我只想着让母亲自由,却忘记了你的感受。夫君,等边辽的局势再稳定稳定,我们便腾出时间,却探望母亲,好不好?”
她对他,没有任何责怪,只有心疼。
语气温软地像是在哄小孩子。
云初暖恍然间才意识到,准婆婆的离开,对她夫君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要是换到现代来说,算是离婚吗?
她还记得高三那会儿,室友的父母背着她偷偷把婚离了。
那还是离婚不离家呢,室友自闭到成绩一路下滑,原本能考上985的她,愣是连本科线都没有过。
还有,姥姥去世后,妈妈夜里趴在爸爸的怀里,哭得像个小孩子。
说着和蛮子将军差不多的话,“我没有妈了……以后没有人在我耳边唠唠叨叨,没有人让我撒娇,让我依靠……”
不,不是离婚啊。
在这个只有马车、牛车的时代,一个人的离开,几乎就等同于……
是她以现代人的思维思考问题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抬起眼,望着那双越来越红的琥珀色眸子,心疼得不行,“不然我们让般莱去问问母亲何时离开,送送她,好不好?”
无论是王宫,还是那件奢靡豪华的宫殿,于一个女子而言,都是一座巨大的囚笼而已。
如果这个囚笼之中,有一个让你心甘情愿付出的人,也算值得。
可是,准婆婆没有。
那个她曾经放弃自由,心甘情愿被他囚禁起来的男人,并没有与她一同待在笼子里。
他只是为她亲手打造了一个豪华精致的笼子。
将她关起来后,便飞出去逍遥了。
她等得太久,失望太久。
身为女子,设身处地想一下,眼看着自己爱的男人整日流连在花丛中,即便是为了孩子,云初暖也做不到准婆婆的那种程度。
所以,为了她的夫君,准婆婆已经付出太多了。
不能因为他的伤心难过,便自私地将人留下来。
她该走的,早该走的。
“暖暖!”
忽然,她娇小的身子,被结实的臂膀一把扣住,牢牢地拥在宽厚的胸膛中。
“我不会……绝不会辜负你,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只有你了……”
“你若不离,我定不弃。”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却坚定而有力量。
这八个字,像是圣旨一般,牢牢地刻在了耶律烈的心头……
*
正月十五一过,就代表这个年,彻底结束了。
提前一天,云初暖便收到了宫中传来的消息,说是十五那天的晚宴取消了。
至于是为什么取消,大王也没有给众人一个回答。
得到这个消息,正在和云初暖一起布置新家的耶律烈,手中拿着的碧色幔帐,忽然掉落在地。
“夫君,怎么了?”
云初暖正在用同色系的绸缎缝蝴蝶结,两人前一秒还有说有笑地聊天,讨论要给家里那只日渐长胖的小白猫,取什么名字。
巧儿将宫中传来的消息说完后,他便这般失魂落魄。
云初暖担忧地放下手中的针线和绸缎,迎了过来。
只见她那个永远有泪水,也都是隐忍不掉的蛮子将军,眼中忽然有大滴大滴的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琥珀色的瞳仁中滚落出来。
“母亲……要走了……”
宫中无人知道父亲与母亲是怎样的结识的。
可耶律烈曾经听阿佘姑姑说过。
他们两个便是在正月十五的花灯会上,不打不相识的。
因为猜灯谜,一向争强好胜的父亲,被母亲一个小女子赢了一次又一次。
那时候母亲带着面具,父亲自然也是。
可就算这样,他依然被面具下那一双美目所吸引。
人家拿着猜灯谜得到的奖励离开,他便一路尾随,看着她去河边放花灯,他便命人去买了个一模一样的……
孽缘。
都是孽缘。
无论太师父,还是阿佘姑姑,提起他们,只有这两个字来表达。
耶律烈将这段往事告诉了他的小娇娇。
云初暖瞬间就明白了,“母亲这是……以什么方式开始,便以什么方式结束……”
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她懂了蛮子将军为何忽然哭成一个小孩子的模样。
她轻轻踮着脚尖,将他脸上的泪水拭去,“夫君,那我们明晚,去送一送母亲,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而是忽然抱住了她。
弯下身子,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
那高大的身形,颤抖得犹如雪山崩塌一般,却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
云初暖轻抚着他的背,“哭出来吧,我又不会笑话你。”
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云初暖心如刀绞。
“不……”也不知哭了多久,他的声音依旧在颤抖,“不送……母亲,不想……可是我……”
“那我们,远远地目送她,好不好?”
他一哭,她便绷不住了,软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说再见,我们也带着面具,不让别人发现,就……就远远地……”
一个‘再见’让他再次崩溃。
再见,是什么时候呢?
无人知道。
准婆婆所说的南祺在什么地方,也无人知道。
比大夏还远的地方,去一趟少说也要两个月了吧……
边辽周边的小国都在虎视眈眈,远处还有一个大夏,时刻在盯着她夫君的一举一动。
他走不开的。
不说十年八年,至少三年五载之内,是真的见不到了。
连她不过月余的相处,都这般舍不得,更何况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暖暖啊,我……错了……”他哽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你梦中都会思念的爸妈,是怎样的心情。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竭尽所能地来弥补,可是……”
爸妈,是云初暖许久都不敢碰触的。
她思念那个世界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所有她至亲至爱的人。
可是回不去了啊。
她想也没有用,更无人能懂那种再也回不去,再也见不到的感觉……
若是平时,此时此刻云初暖,早就扑到蛮子将军的怀里嚎啕大哭了。
可他已经这么脆弱了,她要坚强起来才是呀。
她微微仰头,眨了眨眼睛。
眼泪虽然不听话地,顺着泛红地眼尾流入鬓发间,可她却笑着道:“所以呀,夫君比我幸福呢,母亲虽然离开了,但我们还能去见她,不难过了哈。
十五一过,我打算先盘个铺子,再去下街招些工人,将那片草原……唔!”
肉嘟嘟的唇瓣,忽然被炙热的吻封住。
她尝到了眼泪的味道,却没有拒绝他疯狂的拥吻……
*
正月十五,整座王城一片火树银花,无一处不悬挂着将街市点亮的灯笼。
华丽的香车宝马在路上来来往往,热闹的鱼龙在人群中穿行。
就连一向到了宵禁时间紧闭的城门,也在这一时间打开了。
城中不止有边辽的百姓,还有邻国的异族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面具,却难掩从眼中流露出来的喜笑颜开。
而这其中,有两个没有在任何一处灯会前停留,也没有为那精彩的杂耍表演驻足的人,一路直奔着主街与上街之间交汇的那条大通河而去。
河边,有许多人拿着孔明灯,在上面写下了一个个愿往后,看着它飞到天空中,似乎带着自己的梦想,飞得越来越高。
河水中,还有小情侣们放的花灯,一路顺着河流而下,不知飘去了哪里。
“夫君!”
就在这时,云初暖忽然拉住了蛮子将军。
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她连忙压低声音道,“河对岸,西南角的方向,是不是母亲和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