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近亥时,可西边的小院子里,大房的三个姑娘还没有睡觉。杜萱坐在厅里头,顺手端了小丫鬟送来的茶盏,喝了一口道:“二姐何必让着她?事事都让她争先,她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冲着老太太喜欢罢了。这回那什么堂祖母从京城过来,明摆着就是为他们那房撑腰的,偏还让我们三个搬了出来,让了房子给她们住,我心里就是不服输。”
杜茜见杜萱这么说,只恨不得上前捂她的嘴道:“你混说什么,爹说原本他们没走的时候,堂祖母就是住那个院子的,人家十几年才来一次,自然是要让人家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的,再说……我瞧着大堂嫂挺好的一个人,看着年纪不大,又阔气,说话又大方。”
“大堂嫂是大方,可惜没便宜了我们,谁都知道那金色的和紫色的好看,她怎么就那么不要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下的去手,当真以为客人们都是傻子吗?”杜莹低下头,瞧着自己手上拿一串墨色的珍珠,想了想又道:“二姐,这串墨色的给你吧!我上回瞧见郑家姐姐送过你一对黑珍珠耳坠子,瞧着和这挺配的,我还纳闷,你怎么没选这一串墨色的呢。”
“就知道你最乖。”杜茜伸手摸了摸自己妹妹的后脑勺,只小声道:“她没了娘,老太太难免娇惯她,母亲不是也说了吗?她这样以后出嫁了,有苦日子过呢。再说,新婶娘就要生孩子了,也不知道是个弟弟还是妹妹,她能在老太太跟前撒娇的日子,也不多了。”
杜萱又在边上继续道:“二姐,我这串粉色的也给你,这样我和三妹妹一样,一人一对白色的,带着才好看呢。”
杜茜也笑吟吟的应了,从手上拿了珍珠手钏下来,给两个妹妹带上了,又嘱咐道:“娘说她过几天就回来,让我们千万别惹事儿,姨奶奶那边,也千万别太热络了,老太太不喜欢我们,就是因为姨奶奶太疼父亲了。”
杜莹年纪最小,对这些庶出嫡出并不是很懂,瞧着厅里头没人,便问道:“我就不懂了,为什么二叔也是姨娘生的,爹也是姨娘生的,二叔就是嫡出的呢?”
杜茜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凑过来对两位妹子解释道:“快别乱说,二叔是老太太养大的,记在老太太的名下,他就是嫡出的,这就是规矩!你们两个懂了没有?”
杜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杜莹却还是一脸懵懂的摇了摇头,见自家姐姐正瞪她,便急忙点了点头。
杜茜只嘱咐道:“反正,你们记住二叔是嫡出的,爹是庶出的就对了。不过,这些事情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时间不早了,快去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还没到用早膳的时候,杜二爷便过来给杜老太太请安了。刘七巧这几日虽然贪睡,但初来乍到的礼数也要周全,便强忍着困倦,和杜若一起起了床,去给二堂叔请安。彼此寒暄了几句之后,二老太太先带着杜二爷回去用了早膳。杜老太太也留了杜若和刘七巧一起用了早膳。
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杜二爷便跟下人们一起,过来请了杜老太太他们,一起去秦姨娘的院子瞧二老太爷。秦姨娘今儿穿得素净一些,上面一件宝蓝色杭绸褙子,下面浅蓝色的八幅裙。不过她身后倒是站着一个约莫只有二十来岁的小媳妇,容貌和秦姨娘有六七分像的,穿着淡紫兰花刺绣领子粉红对襟褙子,瞧着很有几分姿色,大概就是秦姨娘给二老太爷纳的她娘家的侄女。
众人进了院子,杜大爷也从外面赶了过来。他虽是庶出,却是家中长子,且这些年二老太爷似乎也很倚重他,这一院子的奴才见了他倒是有几分见了老爷的模样,相反见了有些木讷愚钝的二老爷,反倒没几分敬畏的神色。
杜大爷引了杜若进了里间,因为早晨风不大,所以支了一扇窗开着,二老太爷就睡在碧纱橱里头的床上,两边雪青色的帘子挽着,床上的被褥都是干净清爽的,瞧着秦姨娘也是尽心尽力服侍的。
杜二爷便领了杜若上前,只开口道:“老爷之前的方子是老爷自己开的,起先不过就是头疼病又犯了,老爷估摸着是阳亢之症,就按着方子开了药,后来吃了大半个月也不见效,我瞧过了之后,一时也摸不准,又请了仁济堂的陈大夫和回春堂的陆大夫,开出来的方子和之前老爷自己开的差不多,只回春堂的陆大夫说,可能是邪风入体,就算醒了,也不知道以后脑子清楚不清楚,能不能认识人。”
杜若先只安安静静的听着,等杜二爷说完了,才上前为二老太爷把脉。众人虽然见杜若年轻,可也知道杜若是朝中的御医,医术上自然是有所造诣的,便都静悄悄的等着他诊脉。
杜若探完了脉搏,眼皮略略一挑,对杜二爷道:“我瞧着阳亢的症状似乎是好了很多,从脉搏上看,二老爷昏睡不醒的原因,只怕不是因为阳亢之症。”
杜二爷闻言,也急忙上前去摸脉,搭了片刻只开口道:“确实如贤侄说的这样,似乎比我之前看的,已经好了很多。”
杜若便让杜二爷将先前二老爷吃过的药方都拿了过来,杜若拿了三张药方,斟酌了半刻,只笑着道:“二老太爷开方比较保守些,那位陈大夫就随意很多,陆大夫显然是高手,艺高人胆大,几味药都很重,若这样都不能让二老爷醒来,只怕还是有些别的问题了。”
刘七巧这会儿也帮不上什么忙,没有现代化的检查器械,她在古代就是两眼一抹黑的白丁,除了会接生其他啥也不会。杜若拧了眉头想了好久,迟迟没有落笔。不多时,只放下了手中的毛笔,从箱子里头拿了针囊出来。
杜二爷见杜若用针灸之术,只谦逊道:“我总是摸不准穴位,针灸之术只略懂一个皮毛,倒是没往这方面治。”
杜若的针灸术是杜二老爷手把手教的,再加上他有天分,自己又喜欢研读医书,如今已是高明的很,闻言也只谦逊道:“不过先试一试二叔公的反应,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杜若只将二老太爷有些枯瘦的手给拿了出来,顺着五个指尖,将银针一一戳了进去。十指连心,这么做是为了测二老太爷的痛觉。可杜若发现,二老太爷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杜若拿绢帕擦了擦银针上的血迹,站起身来道:“这药方,我还要回去再斟酌斟酌。”
众人离开了秦姨娘的院子,秦姨娘见人都走远了,才看了一眼五姨娘,见她还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只笑着道:“你怕什么,不过就是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靠着祖上的封荫进了太医院,就当自己是神医了?”
五姨娘咬了咬唇瓣,没发话,那边秦姨娘继续道:“还不快去给老爷熬药,难道不想老爷早些好了吗?”
别人只当是二老太爷病情严重,杜若需要好好考虑一番,才能开出方子。可刘七巧却看出了杜若的不同。杜若向来是一个执拗性子的人,对待看病这件事,从来没有拖泥带水过。所以杜若一进房间,刘七巧便遣退了丫鬟,只上前小声的问道:“怎么?二叔公的病有蹊跷?”
杜若倒是没料到刘七巧这么快就看出了端倪,只略略沉了沉脸色,从药箱中将方才擦过银针的帕子拿了出来,只见那血色微微变成深红带着一些紫黑色。
刘七巧有那么些医学常识,顿时睁大了眼珠子问道:“难道二老太爷是中毒了?有人要害他?”
杜若只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将那帕子又放回到了药箱里头,想了想又道:“只是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毒,敌明我暗的,倒是要想一些办法才好了,不然的话,只怕打草惊蛇了。”
“你瞧着,二老太爷还有几天活头?”
“我把过脉搏,身子还算硬朗,若是解了毒,再活十年二十年也不是没可能,而且这毒药是慢性的,近期也出不了人命,只能在她们没发现的情况下,看看她们到底是怎么下毒的。”
刘七巧顺势就坐了下来,捏着帕子想了半天,开口道:“早上我听外头服侍的丫鬟说,二老太爷平常都已经吃不了什么东西,只喂稀粥参汤之类的,这要是在白粥里面下点毒药,傻子都能吃出来了。”
杜若也拧着眉头思考,只是这件事情,还不能对杜老太太说,不然以她的个性,肯定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发雷霆一番,然后抄家查验,到时候只怕还没查到那个院子,下毒的玩意儿就已经被人毁尸灭迹了,做这种事情,还是的要讲究一个快字,就跟皇上发落英国公他们一个样,拿了证据,扣住了人,再一间间房的查,这样才能有个结果。
刘七巧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日,蹙眉道:“先查一下这毒药到底是怎么喂进去再说。”
杜若和刘七巧在房中商定好了策略,便带着自己的药方去前头给杜二爷看。杜二爷是属于杜家的没有天赋形的选手,医术方面是半路出家的,当年他先是考科举,可结果考了好几回都没中举人,就跟着二老太爷学医,幸好杜家的名声是祖上留下的,他如今虽然算不上医术高明,但在金陵一代,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杜二爷瞧了杜若的药方,连连夸好,又道:“比老爷开的更深入些,比陆大夫的又保守几分,这一剂药下去,老爷的病也该好了。”
杜二爷说着,便交代了下人去宝和堂抓药,命人换了这幅新药方,熬给二老太爷喝。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外面便有小厮进门传话,说是有人家去宝和堂请大夫了。杜二爷便起身,让小厮背着个药箱,出门看诊去了。
杜若留在正厅里头喝茶,正打算回房,便见杜芸捧着几本书,过来请教杜若道:“大堂哥,医术启蒙的话,看哪几本书比较好?”
杜若见他松开手,落下一叠医书来,有几本都已经磨破了边角,看来是经常有人翻看的。
“你想学医?”杜若不由就有些好奇了起来,杜芸十四岁的秀才,再过两年若是能考上举人,将来入仕也不是难事,这时候若是转道学医,倒是可惜的很。
杜芸脸上的神色淡淡的,想了想道:“只是想了解一下,听说杜家早在汉代就已经有人当上了御医,几百年的家史,我作为杜家的子孙,不说能悬壶济世,至少也要懂一些医理。”
杜若听他说的有些道理,便只笑道:“先把《黄帝内经》读通,将里头的药方案例都看明白了,然后张仲景华佗的论著都看一遍,把所有的中药都认一遍,最好能闻到气味就能知道是哪一味药,接着就可以去看宝和堂的医案,每一个病例都不一样,每个人的身子也不一样,即使是一样的病,不同人用,开出来的方子也是个不一样的。”
杜芸见杜若头头是道的说了起来,顿时就有些愣了,只拧眉道:“一样的病症,不一样的人?开出来的药方不一样?这是为什么?”
杜若便笑道:“男女有别,阴阳调和,人的身体也是一样的,开药的同时要和病人身体的五脏相益补,才能事半功倍,药到病除,不然的话,虽然治好了病症,若伤了五脏,以后还有别的病会找上门。”
“我似乎有些懂了,原来治病救人不只是简单的背背药方,是要融会贯通,结合病例,再做修改的,并非所有的药适合同样病症的人。”
杜若不过只是稍稍提点,没想到杜芸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顿时让杜若觉得欣喜异常,头一次萌生了收徒弟的想法,只可惜也不过就是想了一想。杜芸天生聪慧,若是用在了科举上头,将来也一定是有所建树的。
“你先回去看,等你把这几本书都摸熟了,让二叔带着你瞧几个病人,多看几张药方,渐渐的自己就能进这个门道。”
“多谢大堂哥指教。”杜芸脸上带着一丝欣喜,抱着几本医书,高高兴兴的就回了自己的住处去了。
听说杜老太太来了金陵,之前留在这边没回去的几个老姐妹,也都纷纷上杜家来串门了。刘七巧便整日跟在杜老太太跟前,充当二十四孝好孙儿媳妇。可偏生她又有了身孕,站着么,觉得累,坐着么,这一屋子都是比她长了两辈的老太太,她又觉得不好意思。幸好杜老太太心疼她,就让她跟着杜家的几个姑娘,出去聊天解闷去。
杜芩在选礼物的时候给刘七巧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所以刘七巧就自然和杜茜她们走的比较近一些。杜萱和杜莹不过才十岁开外的光景,刘七巧只把她们当小孩子而已。见她们两人今儿手腕上带着她昨天送的珍珠手钏,便开口问道:“我瞧你们两个昨天选的可不是这颜色,怎么今儿都变成白色的了?”
杜莹便伸着胳膊道:“我瞧着白色的才好配衣服,就让二姐姐让给我了。”
刘七巧瞧了一眼,杜莹是三个姑娘中长得最漂亮一点的,小小的年纪,皮肤好的跟缎子一样,雪白晶莹,还真配她这名字,便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倒是猴精呢!不过确实很配你的肤色。”
刘七巧瞧见杜茜手上戴着的是她送的那串黑珍珠,跟她今儿耳朵上的黑珍珠耳坠正好配成了一对,就越发对昨晚她的表现多了几分赞赏。
“这耳坠瞧着不错,等我回了北边,我用剩下的珠子也做几副耳坠,到时候让人给你们捎来。”
杜芩本来只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看她们跟着刘七巧套近乎,自己似乎是很不在意的,可听了刘七巧这话,顿时就饶有兴致的凑上来道:“好呀好呀,大堂嫂记得还要做紫色的和金色的,配成了对儿还好看呢。”
刘七巧顿时觉得越发尴尬了起来,心里默念了几句我去……就这德行,王府的三等丫鬟都比她素质好一点,二老太太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把她宠成了这样。
几个人正说着,刘七巧便听见远处传来小丫鬟们细声细气的声音,只瞧见不远处的小径上,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年轻女子,正往刘七巧她们坐着的小亭子里头来。
杜茜远远的瞧见了来人,只小声提醒刘七巧道:“这是大伯娘。”刘七巧哦了一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也觉得她这个年纪,生不出杜芩这么大的女儿,心里就有些了然了。
原来杜芩和两个弟弟的生母谢氏,两年前去世了,二老太太便做主,将自己娘家的侄孙女给了杜二爷做续弦,年底刚刚进门,没两个月就怀上了,如今正是要生的光景,怪不得昨晚都没让她出来见客。
二老太太的娘家徐家也是没落了,不然也不会让自己的闺女,嫁给自己的表舅当续弦的。二老太太又是一个特别护短的性子,所以小徐氏进了门,倒是一点气也没受,前头原配的孩子又那么大了,根本用不着她操心。说起来她只比杜芩大了四岁,以前还是常在一起玩的闺中姐妹,也就这一点,让杜芩和小徐氏都觉得有些别扭罢了。
杜芩见小徐氏过来,脸上便不大好看了,只冷着脸就起身告辞了。小徐氏倒是浑不在意,上前给刘七巧见过了礼,又客气道:“今儿一早就收到了大堂嫂送的几匹面料,我瞧着都是上好的绸缎,颜色有看看,心里正喜欢呢,前儿有些累了,没出来见礼,大堂嫂可千万不要怪罪。”
刘七巧从她来的方向便猜了出来,她大概是先去见了杜老太太,才特意折到这里见自己的,便笑着道:“哪里的话,你我都是有身子的人,懒怠些也是常事儿,长辈们不会怪罪的。”
小徐氏一听刘七巧也有了身孕,顿时脸上就露出了笑来,只上下打量了一眼刘七巧道:“大堂嫂怀着身孕,怎好走这么远的路呢?”
刘七巧忙解释道:“路上的时候才知道的,不然可不就不来了呢!”
小徐氏便拉着刘七巧坐了下来,开始了孕妇之间的话题,顿时三个姑娘也觉得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又本来和小徐氏不甚熟稔,便也寻了由头都告辞了。
“头三个月,最是要注意的,我那时候便是怀相不好,总是见红,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中药,才算保住了这一胎。”小徐氏说着,手掌便抚摸再突起的小腹上,淡淡道:“如今总算是快要到日子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刘七巧便笑着道:“可不是,嫁到这样的人家,孩子也用不着自己带,总有奶娘老婆子,好好养一养,过不了几个月,就又恢复了没生之前的样子了。”
小徐氏便捏着帕子捂嘴笑:“可不是,若真是回不去了,水桶腰一样的,如何是好呢!”
刘七巧便调笑道:“他要是敢嫌弃你水桶腰,你就踹他下床,看他下次还敢不敢了。”
小徐氏的脸顿时就涨的通红的,刘七巧猛然就想起来,杜二爷是小徐氏的表舅,虽是相公,却又是长辈,这……这……闺阁里的乐趣,倒是实在让人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刘七巧又跟小徐氏聊了几句,小徐氏的丫鬟便上前说到了她吃药的时辰了,刘七巧也没留她下来,只远远就目送她走了。
到了晚上,杜若和刘七巧用过了晚膳,两人洗漱完毕,因为天气越发的冷了,茯苓便送了一个汤婆子进来,裹上了夹棉的锦缎,放在杜若和刘七巧的被窝里头。
杜若今儿下午跟着杜家的小厮去了宝和堂,宝和堂在金陵也有五家店,生意还算不错。宝善堂在金陵也有一家分店,这些年都是交给宝和堂打理的,每年的利钱,也都是按时送过去的。
杜若见刘七巧钻进了被窝里头,便也脱了外袍上了床,一把搂了她给她暖手,京城这个天气早已经烧起了地龙,南方却没有那些东西,只是到了再冷的天,在房里生几个暖炉而已。
“怎么样?今天你说要打入敌人内部?成效如何?”杜若一边呵着气为刘七巧暖手,一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