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爷捋了捋山羊胡子,抬眸看了一眼杜二老爷,最后却沉了声音道:“七巧,这事情还是交给你二叔办吧。”刘七巧本就觉得这山芋烫手,便连连点头道:“一切听爹的吩咐就好。”
杜老爷点了点头,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转身对刘七巧道:“七巧,店契还给朱小姐吧,这次卖假药事件,按照顺天府最后的批文,朱家也不过就是罚几千两银子,朱老板吃几年牢饭而已,远远没有到出人命的地步,如今他们孤儿寡母的,在京城想必也不好生存,这店契留着她们傍生,实在不行也好换了银子回老家去。”
刘七巧本就不想收这店契,但一想到朱小姐如今的处境,身上带着这些东西,万一她二叔来逼,岂不是又落到别人的手里。再则,安济堂这几家店的位置也确实不错,若是将来被别家收了去,照样做药铺生意,难免也是宝善堂的劲敌。刘七巧想了想,开口道:“如今这朱小姐的二叔躲在暗处,想着法子要吞朱家的财产,我寻思着,倒不如我们替她保管几天的安全,再则,若是这官司最后当真水落石出了,朱小姐若是想卖了这些店铺,宝善堂也能有个优先选择权,毕竟有几家店的位置想当不错,若是卖给了别家,倒是不好了。”
刘七巧说的这么直白,杜老爷自然明白,见刘七巧这样为宝善堂考虑,也忍不住点了点头道:“那就按你的说法,先替朱小姐保管着,等事情风平浪静了,再还给人家吧。”
刘七巧点了点头,抬眸却瞧见杜二老爷脸上的神色依然很凝重。对于平常嘻嘻哈哈的杜二老爷来说,这样的表情着实是罕见的。刘七巧虽然心中狐疑,却并没有再发问。
一时间事情也说完了,刘七巧和杜若便先起身告辞了。两人走出书房,刘七巧才开口道:“我总觉得二叔今日的表现有些失常,他平素总是嘻嘻哈哈的,就算谈正事还有三分揶揄,怎么今天从头到尾都板着脸,一副愁苦大深的表情。”
杜若才出来,茯苓便上前把手里的披风给他搭上了,便跟在两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并不靠近。杜若想了想道:“不对,二叔他不是从头到尾都板着脸,而是自从看了那账本上的内容,才开始板着脸的。”杜若上前一步,问刘七巧道:“七巧,你果真没看过那账本上的内容?”
“没有。”刘七巧老实回到道:“我是很想看的,可是我怕看见上面我不想看见的人,心里会难受,所以就忍住了。”
杜若一拍掌心道:“难道二叔在上面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
刘七巧拧眉一想,抬起头睨着杜若道:“我好像记得你说过,太医院的药材是礼部专门有人管的,二婶娘的爹是当礼部侍郎的吗?”
杜若的脚步陡然一滞,刘七巧也被他拉着停在了当场,只回过头看着杜若,杜若这才蹙着眉宇,抬头道:“三年前是当的礼部侍郎,后来又去了户部,当户部侍郎,虽然是平调,可谁都知道,户部是个油水衙门。”
刘七巧想到这里,大抵明白了杜二老爷板着脸的原因,更明白为何杜老爷要让刘七巧把这件事交给杜二老爷来做,毕竟账本上的人,其他人不知道,若是划去一个,只怕也行得通。杜老爷毕竟和杜二老爷手足情深,才能做到这份上。两人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都寂寂无声了起来,一路上只有长吁短叹的份儿。
杜二老爷回了西跨院,脸上的神色依旧不太好看,杜二太太见他从外面进来,只笑盈盈迎了上去道:“我听说皇上今儿赦免了你罚俸禄的罪责了,你怎么瞧着一点儿也不开心呢?”杜二太太说着,让丫鬟给杜二老爷斟了茶,亲自端了上来道:“先喝杯茶歇一会儿,你今儿怎么想到到我这边来了?我还当你要去蘼芜居去呢。”杜二太太说着,脸上露出少有的一丝欣喜,见杜二老爷不说话,便只凑上前道:“你给我开的顺气汤,我喝着还真不错,就连老太太都说,我最近气色好了不少。”
自从发生了包二家的事情,杜二太太在老太太面前陪尽了小心,难得是做了一回恭恭敬敬的二十四孝媳妇,这几日婆媳关系总算稍微缓和了一点。杜二太太有几次在院子里碰见姜梓丞,姜梓丞也只恭恭敬敬的向她行礼,礼数周全到她挑不出一点儿刺,想想如今生米都成了熟饭,杜二太太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了。
“这些年,我待你也算不薄了,除了在那方面,我不如我大哥一心一意之外,对你和孩子们,也算的上关心了。我摸着良心,我也并没有做太多对不起你的事情。”杜二老爷愣怔的看着杜二太太,只幽幽开口。
杜二太太心下无端就一惊,吓得端茶盏的手都颤抖了起来,颤声道:“你确实对我还算厚待。”杜二太太使劲想了想,又继续道:“我原也知道,你年轻时候是素有美名的,当时若不是我们两家交好,你也未必就愿意娶我。”在这一点上,杜二太太总算是有了一回自知之明,只又抬眸问道:“你今儿忽然想起跟我说这些,倒是什么意思?我嫁进你们杜家也有二十来年了,如今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你不会说……这个时候想休了我吧?”杜二太太实在是被吓得不轻,竟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
“乱想什么,早些睡吧,时辰不早了。”杜二老爷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袍子道:“我今儿还是去蘼芜居睡,这几日你睡不踏实,一个人睡还能睡沉些。”杜二太太就这样被杜二老爷吓唬了一回,然后惴惴不安的坐了下来,只招收让秀儿过来道:“你瞧着老爷是个什么意思?既不在我这边睡,又巴巴的过来跟我说这些,搞得我心里毛毛的,倒是睡不着了。”
秀儿只堆着笑道:“太太快别操这份心,我瞧着老爷今儿看着挺好的,特意过来和太太说这些知心话,定然是心里想太太了,太太方才就不该放了老爷走,要留着才好呢!”
杜二太太觉得秀儿说的有几分道理,这才抬头瞪了她一眼道:“不早说,这会儿说有什么用呢,黄花菜都凉了。”
第二天一早,杜二老爷没有吃早膳,就去太医院应卯去了。杜若和刘七巧一起去福寿堂请安,瞧见杜二太太正在那边眉飞色舞道:“昨儿就听小厮说,皇上免了老爷罚俸禄的罪,我原还当下人逗我开心,没成想竟是真的。”
杜老太太心情也不错,只笑着道:“听说还有赏赐要来,不管这么说,这是杜家的荣耀,七巧才进门没几天,先是帮梁贵妃接生了一对龙凤胎,如今又出了这样的好主意,让京城的病患们都有地方住,有饭吃,七巧果然是旺大郎的命。”
杜二太太不漏痕迹的哼了一声,坐在一旁不开口说话了,那边杜太太听杜老太太这么称赞刘七巧,自然是奉迎道:“大长公主亲自给七巧批的命,那还有错,老太太只管好好瞧着,杜家兴旺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杜老太太只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但愿你肚子里也是一个带把的,这样也好跟大郎帮衬着点,若是大郎一个人支撑门楣,倒是辛苦了。”
杜二太太又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杜老太太偏心,只陪笑道:“大郎不是有蘅哥儿帮衬着吗?说实话蘅哥儿才是真可怜,连着两年的中秋团圆饭都没吃到。”
杜二太太正在这边表演的捶胸顿足,那边赵氏正好就从门外进来了道:“昨天我收到了相公的来信,说是大伯和父亲交代的事情都办好了,正巧能赶在重阳节之前就回来!”
杜老太太听了,只眉开眼笑道:“才说起蘅哥儿呢,就要回来了,正好正好,把中秋的团圆饭补一补,姜姨奶奶那边,也是要在九月十二那天再搬走的,翻过了黄历,整一个九月,从那天开始才是宜搬迁的。”
杜二太太听了,只又气了三分,原先儿子跟自己还算亲,如今好了,写家信只写给自己媳妇,真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那感情好,有蘅哥儿在,人就更齐全了,就是又要辛苦了弟妹,张罗一顿团圆饭了,七巧,上回中秋家宴是你二婶娘安排的,这回的重阳宴,就由你来安排吧。”杜太太只指派到。
那边刘七巧正要接应,杜老太太只开口道:“七巧还要跟着我去安富侯府赴宴,哪里有空安排这个,重阳宴还是让老二媳妇来吧,她张罗的多了,自然就驾轻就熟。”
杜二太太这会儿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只气鼓鼓的挑眉看了一眼杜老太太,那边老人家却没有半点自觉,伸手逗着赵氏抱进来的小曾孙,笑得跟一朵花似的。
却说杜二老爷一大早就出门了,去太医院应卯之后,便寻了一个由头往恭王府去了。恭王爷这几日稍染风寒,皇帝准了他在家养病,原先杜二老爷忙于时疫的事情,王爷的病症一直是陈太医里外照应的,今儿他便自己走了一趟。习武之人染个风寒本就算不得什么,只因为最近世子爷正要班师回朝,因了这由头,多少人排着队要请王爷吃饭,王爷索性就染了风寒,也好避一避这一时的风头。
杜二老爷进了王府,在外书房等了片刻,便有小丫鬟请了王爷出来,王爷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身上别无冗饰,看样子倒是逍遥自在的很。王爷见了杜二老爷,只上前寒暄道:“本王不过就是小小的风寒,哪里用得着劳动杜院判的大驾。”
杜二老爷向王爷做了一揖,抬起头来却不似以前那般随和温笑,脸上多了几分肃然之色,只开口道:“下官若只是为了替王爷看诊治病,直接进内院就行了,也不需在外面恭候大驾了。”
王爷甩袍落座,接了丫鬟送进来的茶,脸上神色也多了一些疑惑,只开口道:“杜太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杜二老爷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拿了账本出来,双手呈给了王爷道:“最近京城安济堂卖假药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原本已是要上达天听,求皇上圣裁的,可不想主事之人竟然在牢中自尽了,而他死了之后,宝善堂却又收到这样东西。”
恭王爷统管的是兵部,每年兵部都在军费一事和诚国公有分歧,文臣目光短浅,以为不打仗那些将士就不吃饭了一样,在军费饷银上面,总是各种克扣,恭王爷和诚国公两人可以说是宿怨已久。
恭王爷略略翻过一遍,心下了然,将账本阖上了倒:“若是有这个东西在,只怕那安济堂的老板死得就有些蹊跷了,只不过这事情既然已经了结,本王却也不好插这一手,若是杜二老爷能让安济堂的人状告这名单上的人,本王倒是可以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的。”
权谋之人更重视自保,恭王爷如今的地位,确实已经犯不着再得什么大的功绩了。杜二老爷顿了顿,开口问道:“那不知此事要如何上达天听,状告朝廷命官,可是死罪,王爷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下官也不敢贸然行事。”
“这个你放心,顺天府伊赵大人是我的同僚,案子只要一到他那边,事关朝廷命官,他定然会上报朝廷的,到时候只要皇上准了三司会审,这里面的人,自然一个都逃不掉。”王爷说着,用手指了指桌上的账本,复又抬眸看了一眼杜二老爷道:“这里面可是有你的老丈人,杜太医,就凭你这份大义灭亲的豪气,本王也定然帮忙帮到底。”
刘七巧昨儿因为去见朱小姐,所以误了三位姨娘的邀约的麻将,所以今儿中午她才用过午膳,便让绿柳准备好了几吊打麻将用的零钱,又备了点心茶果,亲自送去给三位姨娘。
蘼芜居中,三位姨娘也正无聊,陆姨娘正坐在一旁做着针线,苏姨娘这支着下颌在一旁打盹,花姨娘一个人坐在麻将桌前,用手指捻了麻将玩猜牌的游戏。刘七巧见小丫鬟们迎上来,便索性挥了挥手道:“你去备茶吧,我进去陪姨娘们玩一圈。”
刘七巧说完,便领着绿柳一起进去,花姨娘只笑着迎了上来道:“今儿怎么倒来了?我还当你事忙,都没敢派人请去。”
刘七巧只笑着道:“哪里就天天忙了,不过偶尔有事罢了,最近我没少输钱,自然是要挑日子赢回去的。”
这会儿苏姨娘也醒了,只用帕子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道:“我还以为阮妹妹来了,还想着今儿这一觉睡的倒是快,一晃眼难不成就已经申时了。”
“这感情好,我先陪你们玩,等到了申时正好换了阮姨娘来,我也有空会去歇歇。”刘七巧一边说,一边就先坐上了位置起牌了。
花姨娘一边出牌,一边道:“再过半个月,又要三缺一了,到时候还真凑不齐一桌麻将了,只怕到时候可要闲死了。”
“我年年都去紫庐寺小主,也没瞧见你闲死了。”苏姨娘摸了牌,脸上神色淡淡的,只继续道:“明年二姑娘就要及笄了,我也想让她见见自己外祖父,虽说这有些逾矩,可毕竟他生养了我一场,他去年就跟我提了这事情,我只当不知,前些日子又人送信过来,说是他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我才想着,让二姑娘跟着我一起过去,好侍奉他一段日子,也算全了这一段父母缘分。”
“咱们当妾氏的,也就这点不好,自家的亲戚不能当亲戚,进了府只能当奴才看,背地里又觉得心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了,若是不把我卖出来,如今好歹也能做个正经亲戚。”陆姨娘说着,就叹了一口气,又庆幸道:“幸好当年老爷要了我,不然的话,听说云贵那边打了有一阵子仗了,也不知道命还有没有了。”
花姨娘似乎不耐烦听这样的对话,忽然推了牌下来,笑着道:“胡了胡了,快给钱快给钱。”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道:“你这家伙,趁着我们不在意,怎么就胡了,快把手拿开,让我们悄悄是不是诈胡的?”
花姨娘不等陆姨娘动手,便打散了牌道:“就算我诈胡,那也只怪你们光顾着聊天不看牌,活该了。”
“两位姨娘,我证明,花姨娘她没有诈胡,咱们呀,还是老实给钱吧!”刘七巧说和,悄悄的递给花姨娘一个眼神。
众人又打了几圈牌,茯苓从门外头进来,先向三位姨娘行了礼数,这才开口对刘七巧道:“大少奶奶,恭王府的叶妈妈来找您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不认识的妈妈,我瞧着是有急事,便赶紧来通报了。”
刘七巧闻言,便有些着急了,一般轮到叶妈妈出马,那都是王妃身边发生了很要紧的事情,刘七巧没来由就打了一个冷战,急忙站了起来,几位姨娘也连声道:“你快去吧,别出了什么事情。”
刘七巧回了百草院,才进入正厅,便见叶妈妈带着另外一个老妈子正坐在那边等着刘七巧,见刘七巧进来,两人急忙都起身拜见道:“见过大少奶奶。”
刘七巧只笑着回了半礼,让她们都坐下,再细细打量叶妈妈身边的那一位,见是王府二姑娘周蕙的奶妈卞妈妈。刘七巧见她们两人脸上都露出焦虑的神色,便开口问道:“叶妈妈这是怎么了?怎么急匆匆的就这么过来了?”
那卞妈妈闻言,只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道:“大少奶奶救救我家二少奶奶,她的孩子没了,吃了药也流不下来,只流血不止,从昨晚一直折腾到了现在,老奴我实在没办法,便去王府搬救兵去了,太太说你最懂这个,就让叶妈妈陪着我来了。”
周蕙的婆家是安靖侯府,正是昨天安富侯夫人说的,那继室一心想着要让自己儿子当世子的人家。昨儿只听说是气病了安靖侯老夫人,只是这周蕙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没了的,却也蹊跷了。
“妈妈别着急,先跟我说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叫孩子没了,吃了药也流不下来?我听着怎么就玄乎呢?”
“是这样的,昨儿二少奶奶陪着大少奶奶逛园子,谁知遇上了侯夫人,侯夫人和大少奶奶那是两看相厌,几句话不投机就打了起来,可怜二少奶奶还怀着身孕呢,她就想自己既然劝不住,好歹躲着点,可谁知道一脚踩空了楼梯,给摔了一跤,一开始只是稍微有些见红,后来大夫说是保不住了,便给开了一副药,说要把孩子给打下来,可药下去了,疼了一晚上,也没见孩子下来,只是稀稀拉拉的流血,我瞧着不放心,便偷偷的跑回王府搬救兵了。”卞妈妈说到这里,忍不住落下泪来,嘴里还恶狠狠道:“一群千杀的,做什么还要连累别人,如今好了,弄成这样。”
刘七巧听在耳中,虽然感叹,可心里却又忍不住觉得可笑,这媳妇和婆婆大打出手,就算走遍了整个京城,只怕也没几家有这样的架势。更何况这还是侯府府第呢!刘七巧想了想,只开口道:“我不会诊脉,倒是没办法瞧出孩子还在不在。”虽说可笑,但毕竟这也是救命如救火的事情,况且周蕙没出嫁之前,两人关系也算是不错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下人都求到了门口,自己定然是要过去好好瞧一眼的。刘七巧想了想,招手道:“茯苓,你打发连生去一趟水月庵,让大少爷直接往安靖侯家去,就说我在那边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