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玉京外,丘山寺。
小丫鬟阿鱼如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整理收拾干净便端着热水走进姑娘的房间里。她今年八岁,是白玉京里谦远候府的一个家生子,因为做事伶俐,被派来丘山寺伺候谦远候那身份高贵却体弱多病的嫡次女。
这位谦远候的嫡次女姓谢,闺名只有一个字“媛”,字的寓意很美好,但是姑娘却不怎么得到上天的眷顾。她未足月就出生,不慎染了风寒,自小体弱多病,在白玉京谦远候府养到满周岁,险些因为意外去见了阎王。
还是一个恰巧路过的不知名游方道士救了她,并且给谦远候夫妇指出一条明路——只要把女儿送到丘山寺养着,熬过了七岁就能身体健康,一生顺利无忧。
如今姑娘已经六岁,再过几个月就足了七岁,但是自从年前一场大病,至今仍未能下榻,整日里昏昏沉沉,气息微弱,就连一直照顾她的戴郎中都摇头叹息。
谦远候府这几个月送了很多名贵药材过来,其中甚至有天家赏赐的贡品,可惜这些价值千金的药材也无法挽救她的生命,戴郎中无可奈何之下,已经告知了谦远候府准备后事。
姑娘是熬不过这几天了。
阿鱼不太喜欢这位病怏怏的小姐,或许是小女孩的妒忌心作怪,她看着小姐一天比一天瘦,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心里竟带着隐隐的欢喜。任是你出身高贵,地位显赫又如何?还不是被病魔夺去了性命?
她甚至已经把包袱都收拾了,就等着姑娘殁了好回到谦远候府去伺候别的贵人。没有哪个小姑娘会乐意呆在这偏远的丘山寺伺候病殃殃的小姐,她还记着白玉京的遍地繁华,不管是什么都好过这里千倍。
整夜守着姑娘的是另一个丫鬟,她看见阿鱼进来,悄悄地道:“小心些,姑娘的脸色今儿很不好。”
阿鱼应了一声,心里却暗道晦气,看着姑娘断气的人居然是她!
小丫鬟心里不由得有些怨念,怎么这病秧子昨晚没有死掉呢?
挑高帘子,阿鱼扭了帕子看向窝在锦被里的姑娘,她脸上瘦得没有一丝肉,眼眶深陷,眼底青黑,肤色惨白,头发稀稀疏疏地散在玉枕上,了无声息,死气弥漫,看着都令人觉得寒碜,脊背生凉。
她就要死了,看起来倒是跟死了差不多。
阿鱼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姑娘的脸,用的力度稍微大了些,姑娘却没有丝毫反应,她的小脸冰冷冷没有一丝温度。
小丫鬟心里一紧,连忙伸了手去探姑娘的呼吸,没感觉到有气儿,像是死了。
姑娘死了?
阿鱼还是知道些轻重,没有冒冒然就出去嚷嚷“姑娘去了”,而是探了手,打算摸摸姑娘的脉搏。
颤巍巍地刚伸出手,阿鱼掀起锦被,看见姑娘白惨惨没有血色没有肉的手。她心里又添了三分惧意,几番闭了闭眼又睁开,才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姑娘的手腕上。
肌肤冰冷,死气沉沉,没有感觉到一丝脉搏的跳动,然后她看见数日来不曾睁眼的姑娘睁眼瞧她了。
姑娘眼眶深陷,一双眼睛大大的,很幽深,定定地看着阿鱼,又仿佛没有看她,空洞洞的,冰冷无情。
仿佛她记忆里死不瞑目的祖母!
阿鱼愣住,她感觉到一阵凉风吹了过来,吹得她全身都冰凉凉,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的思维停滞了片刻,回过神来吓得瘫软在地,厉声尖叫起来:“啊——”
姑娘诈尸了!
她的尖叫声划破了宁静的丘山寺清晨,远远地传了出去,在群山间回荡。
阿鱼的尖叫持续不短的时间,见到姑娘依旧冰冷无情地看着她,阿鱼惊慌失措,碰倒了装热水的面盆,打碎了装饰用的花瓶,连滚带爬跑出了房间,仿佛身后有猛鬼追赶。
姑娘眯了眯眼,瘦得渗人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愉悦的笑,若是被人看到了,真真叫人脊背生寒。不知道的人,肯定会以为她是鬼。
她当然不是鬼。
谢媛感觉到全身无力,就连坐起来都无法做到,她很是厌恶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却不得不接受。她睁大眼睛,细细打量着房间的摆设布置,很古典,就像千年前古老东方的闺阁。
不,这就是古老东方的闺阁。
谢媛见多识广,又有着漫长的生命,她可以沉迷于她喜欢的任何事情。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很着迷这种古老东方的精美建筑,还花大价钱将她的住处改造成这种古老的风格样式,她绝对不会错认这些古董。
谢媛难得迷茫起来,她现在在哪里呢?
她能感觉到胸腔里心脏的跳动,有频率的,活生生的。她能闻到屋子里的淡雅芳香,那是由一种已经绝迹的植物调制出来的香料,主要用于安神静心,长期闻着可以让人身体变好。她能转动她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居室的布置。
她还活着。
谢媛却死了,死了很久。
谢媛睁着了无生气的眼睛,她呆呆望着帐顶的挂帘金钩,就连戴郎中走进来也不曾发觉。
数日后,谢媛已经能下榻,她瘦得惊人的脸上丰满红润些许,至少看起来没有那么渗人了。
戴郎中看到她这个样子,感慨良久,他是大夫,并不相信神仙妖灵,这一次却不得不相信。
如果不是老天爷显灵,这位早该去见了阎王的姑娘又怎会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继续按照那个方子给她吃。”戴郎中对一直照顾着谢媛的章妈妈吩咐,又对一直拉着谢媛手的贵妇道,“夫人,再调养一段时间,令嫒就可以完全康复。”
贵妇温和一笑,她看着女儿道:“还是戴郎中医术高超,不然媛儿哪能这么快就好了?媛儿有福气,戴郎中也是个好大夫!还望戴郎中再照看我儿一段时日,看着她过完七岁生辰可好?”
戴郎中笑笑:“我已禀告侯爷明日归家看望妻儿,恐怕无法参加令嫒的七岁生辰。令嫒如今身体无碍,病根全消,好好调理一段时日,她就能跑能跳,健健康康。诚如那位大师所言,她会顺利安康一辈子。”
贵妇有些失望,她还想多说什么,戴郎中却对她弯了弯身,告辞了。
看了看女儿,贵妇便不再计较戴郎中辞别一事,她摸了摸谢媛的小脸,低声道:“我儿,你终于好了。”转身对大丫鬟阿喜吩咐道,“阿喜,你写封信给张管家,叫他挑一些身家清白,做事利落的小丫鬟送到寺里来。对了,把温妈妈也叫上。”
谢媛都快七岁,却还不会说话,她得好好教一下,不奢望能在女儿生辰前让她顺利说话,教她简单交流却是可以希望的。
作为谢媛的母亲,贵妇十分疼爱这位次女,心心念念于她,偏生无法离开谦远候府照料她,弄得现如今女儿快七岁还不会说话,贵妇感到十分内疚。
是她疏忽了这个女儿!
一定要好好补偿媛儿!
贵妇并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女儿已经在今日早晨随着晨光逝去,现在这个女儿只是一个陌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