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两个半大孩子让丽秋头痛,原来一个小七不着家,现在又来一个娴儿。本来霍荷是想让丽秋教教针线,也想让孩子出来见一下世面,不能总在山里窝着。现在好,世面是见了,可针线是一点没学。吃完早饭,俩人儿不知道是怎么商量的,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要求出去玩儿,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同去同归。不过,也有一点好的,最近不拿家里钱了。给他们拿两次钱,人家两个人不要,都说出去不花钱。至于在外面干什么,丽秋也得不到个准信儿。她又是一个不会管孩子的人,况且又宠溺孩子,让小七和娴儿简直无法无天,野得不得了。和他俩说也不起作用,只得告诉他们在外面别惹祸,别做坏事儿。然后,也由着他们去了。自己每天接一接病人,再烧烧香、拜拜佛,念几本经。
小七今天要带着娴儿,去逛成衣店,他自己倒是不喜欢穿戴,主要是给娴儿买衣服。他一直说娴儿穿得太土,一看就是个山炮,惹得娴儿缠着他买衣服。最近手上有钱,今天又实在是没地方去,和胡少爷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早,不如买一些穿戴。他俩现在小有积蓄,隔三差五地去赌一把,赢多输少见好就收。每次弄三十、五十的就蔫退了,除去每天他俩挥霍的,也积攒二百多块。小七把零用的二十多块大洋带上,决定给山里小妹换一下行头。
与丽秋直接说,马上要过年了,给娴儿换一身新衣服。丽秋不太上街,买东西还真不如小七。丽秋也没有反对,找出五块大洋,让小七带上。小七没要,从兜里掏出一把给丽秋看,说:“秋姑姑,我们有钱,够买衣服的。”
看他拿出那么多钱,可吓坏丽秋。急忙问:“你哪来的那么多钱?七儿啊,在外面可得学好,告诉姑,钱哪里来的?”
小七说:“钱是我们……”
娴儿赶紧抢话:“钱是我妈给的,她怕我们乱花钱,秋姨挣钱不容易,我妈走的时候给我留下的。”
小七也只好顺着说:“我妈也给我们留了,没有告诉你,怕你不让。”
丽秋这才放心,但还是老太太一般,叮嘱他们:“噢,那你们也不能瞎花钱,你妈她们挣钱也不容易,衣服不用买太贵的,能穿就行。你带那么多干什么啊?可别丢了。”
小七说:“你放心吧,我在依兰城还没有丢过钱,谁敢掏我的包。”
娴儿撇了他一眼:“你就吹吧,快点走啦。”
丽秋也没再阻拦,二人手拉手往外走,见娴儿手里拎个小包裹,也没太在意,任由他们去了。
“先去哪里?先买什么?”小七问娴儿。
娴儿回答:“先去首饰店,买个簪子。”
小七揪着她的小发髻说:“你还用簪子?”
娴儿还是小孩,梳的是一对小抓髻。成年已婚的妇女,会把头发在脑后盘起来,当地人都称嘎达鬏。簪子大多数成年人用的,用来别头发。
娴儿说:“我又没说给我自己买,我想给秋姨买一只,你看姨那个都旧了,咱们给她买一个好看的。”
小姑娘的心思,让小七儿对她刮目相看:“行啊!你个小丫头,挺有心眼儿呀。”
娴儿得意地说:“你才知道啊?你知道我包里是啥?”
“衣服呗。”小七不假思索地回答。
娴儿又问:“谁的?”
小七毕竟是男孩子,心思没有那么细:“你的呗。”
娴儿说:“我带我自己衣服干什么?是秋姨的。”
小七带有疑问:“你还想给秋姑姑买衣服?”
娴儿得意地说:“那当然了,你想不到吧。我把秋姨旧衣服拿来,比照着买。”
小七这下彻底服气了,夸赞道:“你行,真聪明。行,一切听你的。”
娴儿说:“去大小圈子,先买秋姨的。然后再买我的,完事儿吃锅烙去。”
小七儿说:“好啊,哪里都可以去,就不能去看二人转。”
娴儿对二人转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问:“为啥不能看二人转?”
“那里没有好话,你小不能听。”小七告诉她。
娴儿又问:“那我长大以后,可以看不?”
小七说:“那我不知道,到时候你问你家爷们儿,让不让你去。”
娴儿说:“我没有爷们儿啊?”
小七告诉她:“等你长大了,你妈会给你找爷们儿的。”
两个月来,每天让小七带出去见世面,小姑娘成熟不少。对好多事儿,一直都很好奇。继续问小七儿:“七哥,假如是你当我爷们儿,让不让我去?”
问得小七还不好意思了,制止她说:“别胡说,姑娘家家的!不嫌害臊。”
娴儿不解地问:“这不是好话?”
“嗯,不是好话。”小七胡乱回答。
娴儿似乎明白了,问:“那唱戏的十八摸,是不是也不是好话?”
小七拍了她一下:“记着,以后这个话不要提,和谁也不许。那个曲儿是最坏、最坏的,听明白了?”
“那你们咋还听呢?”越不告诉她,她的好奇心越重。
“快走吧,我们那一伙没有好人,以后你离他们远点。”小七已经被她问得无法回答了。
“那你们……”娴儿还想问。
“有完没完?办正事。”这回不是和颜悦色了,已经是开始呵斥。
两个人除了买一堆衣服,还买一些零碎东西,满满的包了一大包,娴儿背着都很费劲。等他们到喜来锅烙馆,小七的朋友已经坐满一桌子。见他俩来了,赶紧给安排凳子和碗筷。
有人调侃:“七哥带七嫂赴宴喽!”
小七瞪他一眼:“谁再胡说八道,今天谁请客。”
有一个人问:“那我们不说呢?”
小七一扬手,两块大洋扔在桌上:“今天七爷请客。”
“呦,今天七哥发财啦。”王道林说。
小七不屑地说:“切,你七爷啥时候缺过钱吗?”
有人请客,大家当然高兴,赶紧有人给倒酒、倒茶。而且,王道林递过来一个白纸卷儿。小七第一次见过,问:“这什么玩意儿?”
王道林一脸的坏笑,怂恿道:“七哥你尝尝,尝尝。”
小七接过来,拿在手里。是个纸筒里面装着东西,看样子不是吃的。这时候,有人举起手,两指之间夹着这个东西,还冒一丝丝的烟。然后放到嘴里抽一口,吐出一股浓烟。娴儿看这东西很好奇,从小七手里拿过来,仔细研究这个东西。闻着刚才他们喷出的烟,感觉就是抽的烟袋,可味道香一点。王道林拿出一盒火柴,火柴也是近几年才有,他划着一根。示意娴儿把手中的纸卷放嘴里,娴儿依照做了,王道林给点燃。几个人喊她吸,她也照做了。可一不小心,被烟呛到,连声咳嗽起来,咳嗽得弯下腰。
小七连忙给娴儿拍打,那个坏小子又在起哄:“七哥给七嫂十八摸,哈哈哈。”这些人又是一通哄笑。
等他们不笑了,娴儿也不咳嗽了。胡少爷说:“你别着急,慢慢吸。烟卷比烟袋好抽。”娴儿试探着接着学。
王道林又给小七一根烟,同样点着火,小七有娴儿的经验,轻轻地吸一口。
王道林说:“这东西叫烟卷,也叫香烟。有个做买卖的人给我爹拿来的,我偷出来两盒,你看。”拿出香烟盒给小七看,烟盒上画一个洋气的女人,手里夹一个烟卷,烟盒写着双喜。
小七问:“不是洋人的?咋还有咱们的字?”
王道林说:“不是,是大上海产的,我爹说是学洋人的。”
小七说:“这东西好是好,可惜是太少了。这些抽完,以后去哪里整啊?”
胡少爷说:“别愁,只要有人用,就会有人运。明天咱们分头去各个买卖铺户去买,买卖铺户听说有人要,他肯定去哈尔滨或者吉林运来。”几个人说话间,饭菜上齐了,小七和娴儿也把这只烟吸完。
接下来,一群朋友们开始张罗喝酒。都是小伙子,娴儿是唯一的小姑娘,大家也没让她喝。王道林见娴儿挺喜欢烟卷,便把剩下的几棵烟,连盒都给她了,娴儿像宝贝一样揣起来。一群人天南海北的一顿胡吹,完全无视娴儿,任由她自己去吃。酒席间,先是说吃然后聊玩,再到看戏,最后提到过年。一说起过年,都说手头有些不宽松,想去摸两把牌九都没钱。有人提议应该去哪里找点钱,有人又连连摇头,几个人不会买卖,哪里能那么痛快弄来钱。再往下,就有人提议去“掉包”,还有说应该去“碰瓷”,不管谁提出什么建议,都会有人出来反对。大概意思是,那些活儿太老套,弄不来几个钱。几个人七嘴八舌,一直说不到点子,嚷嚷着互不相让。娴儿吃得差不多了,学着刚才给她点烟的样,自己也学着点上一支。然后说:“你们都别呛呛了,这么大声,是怕别人不知道?一看你们就是‘老空’1。”听她说话,几个人立刻悄声。【注释】1老空:土匪黑话;又叫空子,意思是外行。
有一个人问:“你说的是啥?”
娴儿:“我说你们是‘空子’‘码外的’,算啦,说了你们也不懂,我说你们是外行。说这么半天,你们根本没有说到点子。你们又是掉包又是碰瓷的,能整几个钱?无非是乡下来个土财主,你坑人家仨瓜俩枣的,几个人一分,还不够一顿饭钱。”
胡少爷见几个人让小姑娘给嘲笑了,不服地说:“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别打岔,等弄来钱给你买糖,你消停儿眯着。”
娴儿不屑一顾地说:“切,凭你们这几头烂蒜,等吃你们的糖,牙都得掉光,土都得埋脖。”
让她一通羞辱,几个人可不干了。在小姑娘眼里,自己简直是酒囊饭袋。一个个对娴儿的神态表示不满,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山里人见过啥世面?我们说的都是江湖骗术你知道吗?小七也扯着她,不让她掺和。不知道这丫头是为了斗气,还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居然一拍桌子,站起来。不服地说:“你们吵什么?就你们这样的,还想成大事儿?隔墙有耳不知道吗?你们想做的是什么?是偏门懂不懂?是不是想进翅子窑?”翅子窑就是警察局、兵营,胡子的黑话。她的一连问,桌上还真安静了。她又问:“你们知道外八行吗?”
胡少爷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你知道啊?”
娴儿干脆没有理他:“平时都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三百六十行是正门,在正门以外,还有偏门的外八行。”小七的那些朋友面面相觑,真地让她给唬住了,都鸦雀无声地听她讲。娴儿的烟也抽顺溜了,接着说:“外八行也叫外八门,也就是盗门、机关门、千门、兰花门、神调门、红手绢门、索命门。机关门里又分八门:也就是蜂麻燕雀,金评彩卦,还有说是十门:蜂麻燕雀瓷,金评皮彩卦。你们懂吗?”
小七他们都摇摇头,这东西从来没有听说过。娴儿得意地晃着小脑袋:“我说多了,你们也不懂。你们现在用的,也只能是蜂麻燕雀,凭你们的实力,也只能在这几门里选。蜂是一窝蜂,一群人上去,合伙行骗。麻指的是麻痹,也叫马,单枪匹马一个人做活儿。燕,也就是颜,利用美色引诱对方。雀,就是缺,多指官缺。”
大成子说:“用那个燕可以啊,就你去呗?”
娴儿瞪他一眼:“滚一边啦去,大舌头啷叽的。燕不光指女色,如果是俊俏小生,也可以勾引大户的少妇、小娘。但你肯定不行,长的跟面倭瓜成精了一样。”大家一下子都让她给逗笑了,有人离大成子近的,把他一顿揉搓。
王道林制止大家悄声:“娴儿妹妹,你说这么多,那我们哪个能用得上?”
娴儿白了他一眼:“自己悟去,我才不掺和你们一群臭小子的事儿呢。”
王道林央求说:“好妹妹,你说,你说。给我们指一条道儿,我给你一份好处。”
“那得先说给啥,不然不告诉你。”娴儿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买衣服、首饰、吃肉。”在王道林的认知里,也只能这么多。
娴儿不干:“切,那谁稀罕,我又不缺。”
王道林豁出去了:“你说,你想要啥?”
娴儿摸出那盒烟:“这个,给我弄一百个。”
一下子把王道林难住了:“要那么多?你要一盒两盒,我去我爹那里偷,那么多我上哪里弄去啊?再说了,你出的主意不知道能弄多少钱呢?去了给你的,我们哥几个白忙活,给你赶网1,我不干。”【注释】1赶网:方言;为他人做嫁衣。
娴儿制止他说:“哎,哎,你停,我没有说要你们的东西,你们干啥我和七哥不参与。我是让你给我淘噔烟,我自己拿钱买。你不干拉倒,我还不说了呢,我不信我有钱买不着。”
那些人赶紧说:“别的,别的,他不给你弄我们去,我们去弄。”
王道林急赤白脸地说:“弄,弄,你们去哪里弄?一块大洋才两盒,一百盒要五十大洋。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上哪弄那么多钱?”
娴儿激他说:“别小瞧人,我拿来钱你能不能买来?”
王道林说:“好,你拿来钱,我保证给你弄来烟。”
娴儿说:“好,明天上午十点,就在这里。我给你五十块大洋,你给我买烟卷去。十天为限,你们都给我作证。明天中午我还请你们吃饭,继续吃锅烙馆的饭菜。”
一群人跟着起哄说可以,王道林也逼上梁山:“行,我就是头拱地也给你整来。”
娴儿说:“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出的主意不行,五十大洋不要了,给你们大家分了过年。如果你买不来咋办?”
“对,王道林你说,快说!咋办?”看热闹、起哄的永远不会缺。小七一直在拦挡娴儿,可是已经阻挡不住了,这丫头已经疯了。
王道林也是逼急了:“五十大洋退回,我再偷我爹十盒烟卷儿,都给你。”
看热闹的永远是不吃亏,纷纷问道:“那我们呢?”
王道林说:“请你们去四合发。”旁观者都满意了,把目光看向娴儿。
娴儿很严肃,像一个大姑娘。这段时间,本来她也发育不少,越来越接近及笄之年,也就越发成熟。娴儿对众人说:“你们人太多,只能用蜂字诀,老套的路子不能用。我看用拐带人口或者嫁祸贼赃,你们说的丢包术可以用,可来钱数不确定,多了几十块钱,少了可能连毛都没有。”一群人谁都不插话,听她继续说:“我先说拐带人口,找一个十一、二的小孩,打扮成衣服破烂,家境贫苦的孩子。然后你们当中一个人,扮成他哥哥。假装是逃荒的,然后找一个大户人家,说养活不起弟弟,要卖孩子。如果有留下的,不要争讲价钱,给钱就卖。”然后看着王道林说:“谁再弄一身当兵的,或者警察的衣服,给长得最老的人穿上。”明显是说王道林。“这个假警察去大户人家查户籍,说孩子没有户口。便给大户安一个拐带人口这个罪名,再去几个人找孩子,让孩子就说是跟大户回家的,根本没有什么哥哥。”
有人反对:“哪里弄孩子去啊?”
娴儿瞪他一眼:“你是傻啊?还是笨?你们天天在街上混,不认识那么大的孩子?实在不行找小花子,拉小花子他爹入伙。”
胡少爷点点头:“这事儿我能办,找个孩子不是个事儿。那警察衣服谁弄?”
大家都看向王道林,王道林说:“不用看我,我也不用偷衣服。我直接拉一个真警察去,我三叔天天缺钱,给他一份钱,他保证帮咱们干。”
胡少爷说:“嗯,他三叔王秀峰,一天顶不是玩意儿了,到处勒大脖子,他能干。”
王道林见骂他三叔,立刻反击:“你爹还不是玩意儿,成天琢磨整人,你咋不说?”
娴儿说:“你们说正事儿,如果有真警察入伙,那更好啦,这事儿就有八成把握了。你们记住,另外两成在你们自己。一是踩点探风,大户一定是没有官府亲戚的,最好是土财主。二是在找人的时候,要恐吓、讹诈,可以大喊大叫要打人,但不能真动手,这叫呼哈喝。”一群人真地开了眼,没想到,小姑娘竟然还有这道道儿。
娴儿说得口干舌燥,干脆也喝了一杯酒。接着说:“贼赃嫁祸更简单,你们中的一个人,从家里拿一件值钱的东西。而后其中一个人拿着,找买家。等买家拿到手东西,你们是一起上,还是叫上警察抓贼,最后的结果是拿钱平事儿。”
大成子问:“扯蛋,谁都不买,咋整?”
娴儿说:“我咋不爱听你说话呢?笨得和猪一样。没有人买,不会挑一个富裕点的人家,扔他们家院里。然后用人盯着他,如果他拿东西去首告,那么警察迎着他,接过东西。不然他贪财留下,你们去他家找,出来一个人,指证说,看见小偷把东西扔他们家了。然后,警察推定他家和小偷是同伙。你们看我说的行不行?”听了她的招法,在座的佩服得五体投地,把她另眼看待。实在琢磨不透,一个小孩子咋还会懂这些?
他们哪里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人群最复杂的地方。也就是说,人才济济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监狱二是军队,这里面的人,来自四面八方。进去之前,也是从事各行各业,五花八门的各有特点。娴儿从小在山里长大,接触过的人,是她妈领着的一群老兵油子,和她爹带着的一群土匪。她爹的琴棋书画她没学多少,和一群兵、匪,可是没少学旁门左道。特别是山里娱乐项目几乎没有,除了听听业余说书,就是吹牛胡侃,涉及的内容大多是江湖、社会、黑帮、抢劫、偷盗。久而久之、耳闻目睹,好东西没有学着,学的都是些坑蹦拐骗、吃喝嫖赌一类的。好在一直都在山里,想作恶也没有地方,否则,她小小年纪一定是一个女魔头。或许是霍荷也这样想的,有一天她老了,把自己的位子,传给迟德贤。可惜了,迟怀刑取名字时的初心。
娴儿把主要的说完,再叮嘱他们几句:“凡事还要看天意,还有事在人为。整个过程做得再细一些。几个人必须配合好,要有唱红脸的,有唱黑脸的,不管咋说,千万不能漏兜。不然可不能怨我,也别惦记我那五十块大洋。”说完,故意挑逗王道林:“道林大哥,是不是别喝了,想办法给我买烟去吧。”
“你钱没拿来,我用什么去买烟。”王道林见大家兴致很高,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娴儿站起来,拉着小七要走:“走,七哥。”
小七说:“饭没有吃完,干啥去啊?”
娴儿说:“找钱去啊,不然明天拿啥买烟卷?秋姨又不给,那可不是小数。”
有人又叫他们:“别走啊!咱们去看下午那场二人转呀。”小七一听二人转,头就挺大,赶紧跟着娴儿往出走,后面不知道谁说句什么?惹起一群人哄笑。
出了门,小七儿问去哪里?娴儿白他一眼:能去哪里?去赢点烟钱,顺便把今天买衣服钱也弄回来。说的人是信心十足,听的人是随遇而安。到晚上,二人乐颠颠地回了家。
当拿出给丽秋买的衣服、首饰时,把丽秋感动得眼泪直流,哭得稀里哗啦。不住地说:孩子们懂事儿啦,自己老了有依靠了。
杨家烧锅过年放工,一个冬天也没有歇一个工。眼看要过年了,六奶奶说忙碌一年不容易,有家的都回家过个年,没有家的就和自家一起过,等出十五再开火烧锅。天不亮,六奶奶喊家里人起来,帮她包饺子,忙到太阳一竿子高,才给劳金们煮好饺子,东家也是犒劳一下雇工。出一趟车专门送劳金回城,杨宗和六奶奶也没有一同去,因为过一两天还要去送货、打年纸,所以,让小五儿赶车去送人。小五赶着马车去白家接白伦库,头一天来过,和白伦库说今天要去依兰城。白伦库一琢磨,他也想搭一个方便车,去城里打年纸,顺便买几头小猪。那天白世宝拿走他四块大洋,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人儿,让白尤氏去他家里找,老寡嫂说好几天没着家了。不用说,这货说不上又去哪里败祸去了。无奈,白伦库还要养猪,自己出去抓猪吧,随便搭小五的车,起码还省了人吃马嚼的钱。到城里,小七家里还有住的地方,店钱也省几铜元。马车走了大半天,到傍晚的时候,才进城。送完劳金回家以后,小五没有把白伦库带回家,先是去饭馆吃一顿饭,再去澡堂子洗一个澡,最后才回到丽秋那里。丽秋与小七见小五来了,都非常高兴。杨家搬走几个月后,他们才见第一次面。还带着客人,热情地款待来客,安顿住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小七和娴儿去买了早点。白伦库热热乎乎地吃完饭,然后与小五说,他自己赶马车去大集,把小猪先买来。小五哥俩好长时间不见,就不麻烦小五去了。至于白伦库怎么想的,小五儿没在意,也没坚持和他去。等着他回来,一同回家。白伦库赶着马车去集市,找个宽敞的地方拴好马车。集市已经上满了人,到处人头攒动,卖东西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白伦库挑着自己想买的东西,四处寻找。在大集的一角,找到卖猪羔子的地方。白伦库挑肥拣瘦、争争讲讲,费了一番功夫,总算买下七只小猪。让卖猪人帮他装袋子里。然后装上车付完猪钱,他准备回去送完车,再来集上买些零头八碎的东西,之后就和小五回家。
“大爷、大爷,你慢走,你是要去哪里啊?”一个小伙子背着一包东西,和他打招呼。
白伦库见有人和他说话,拉住马。回答说:“我要去北大坑啊。”
小伙儿恳求他说:“大爷,捎我一段呗?我也往那面去。你看我这背着这么多东西,实在走不动。”
白伦库为难地说:“你看我车上拉着猪,你坐上面和猪在一起,那多不好。”
小伙子说:“不怕的,大爷,捎上我吧,我也不能白做你车,给你一个二十的铜元咋样?”
白伦库一听捎个脚,给这么多铜元。虽然没有大洋值钱,但买十斤白面肯定够了。于是,眉开眼笑地赶紧让那小伙上车。小伙子把东西放在车上,拿出一个铜元,真是面值二十的。到了光绪年间后期、和宣统皇帝时,铜钱就不吃香了。实行龙洋和铜元,一个龙洋顶百个铜元,一个龙洋能买白面五十斤。白伦库没有想到,简简单单地捎个脚,竟然得十斤白面。他心里十分受用,暗自想,自己具有发财的命,走到哪里都有钱可赚,刚才买小猪还少给十铜元。
小伙子和他搭讪:“大爷,来城里打年纸啊?”
白伦库回答:“嗯呐,要过年了,买点零碎和几头小猪。”
小伙子很善谈:“大爷是哪里来的呀?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白伦库笑着说:“不能吧,我家离街里老远了,在六区那面,少说得有六、七十里。”
小伙子又问:“家里种地吗?种多少啊?”
“种,也就三十来垧地,够年吃年用的。”白伦库如实回答他。
小伙子恭维地说:“一看大爷就是精明的人,日子肯定过得不错,今年发财了吧。”
白伦库赶紧说:“没有,没有,地也不打粮,打点粮也卖不上价。”
“那一晌地打多少粮啊?”小伙子没话找话。
白伦库说:“一垧地高粱也就三千来斤,能卖二十多块龙洋。除去雇工和缴皇粮、交国税,能剩十块就不错了。赶上灾年还得倒搭。”
小伙子说:“大爷进城买点啥呀?我有好东西你看看啊?”
白伦库说:“哎哟,看你这小伙子说的,城里的东西那么贵,我哪里卖得起?”
小伙子说:“不贵,可便宜了。”
白伦库摆摆手:“便宜我也买不起呀,没带那么多钱。买完小猪,我只剩三块龙洋,也就够买点零碎。”
他说的是真心话,不然听见便宜的东西,肯定要看看。如果没买小猪,他肯定会问问是什么。那小伙子听说他没有现钱,也只好作罢,也没有再说什么。
车走了一里多地,也就一半的路程,拐进一个胡同。突然后面有人喊:“站住,站住,前面的马车站住。”
白伦库不知道喊的是谁,回头看看,只见几个人朝他跑过来。他觉得应该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怕万一喊的是他,便扭头一直往后看。等感觉那些人就是喊自己,才回过头来,停住马车。很快那些人追了上来,一个人几步窜过来,拉住马缰绳。另外三个人,上来抓住白伦库。其中有一个人喊着:“你这老东西,手脚挺快啊?我一转身的功夫,就顺走我的宝贝。”
白伦库不明白咋回事儿:“宝贝?啥宝贝啊?我不知道呀。”
来的人是胡少爷、王道林的一伙人。最近,他们按娴儿给出的主意,做几单生意,而且还是顺风顺水,弄到手几百大洋。今天又是故技重施,该着白伦库倒霉,让他们给选中了。原因是,一看白伦库是远道的,又是一个人,容易得手。
王道林伸手给白伦库几巴掌,虽然打得不是很痛,但把白伦库吓得不轻。高喊着:“有话好好说,凭啥打人啊?有没有王法了?”
胡少爷说:“王法?你偷东西时,咋不想王法?”
白伦库争辩:“我一个老实庄稼人,啥时候偷过东西?”
王道林又踢一脚,指着车上的布包说:“贼赃还在车上呢,还说没有,我看你是欠揍。”
白伦库说:“那不是我的,是刚才那个小伙子的。”
“那人呢?哪个小伙?”胡少爷问。
白伦库四下寻找,哪里还有那个小伙的影子,他一下子着急起来。可是,自己又说不清楚:“是啊,人呢?”
胡少爷说:“你问谁呢?你说的小伙子,那小伙子是你啥人?”
白伦库汗立刻下来了:“我……我……也不认识啊?”
吵闹间,周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王道林说:“你个老登犟嘴,欠削了是不是?”
说着又要动手,旁边看热闹的拦着说:“哎,哎,兄弟,有话好好说,你干嘛打人啊?大爷那么大年纪了,哪抗你打。你们是因为啥啊?”
王道林指着白伦库说:“他偷我东西。”
白伦库一脸委屈地说:“我没有啊,我冤枉啊。”
那个看热闹的说:“那你说,你咋知道是他偷你东西了呢?抓贼捉脏啊!”
王道林指着车上的布包:“我包在他车上呢。”
白伦库还是辩解:“那不是我的。”
“对啊,当然不是你的,那是我的。”王道林紧跟着说。
白伦库急忙改口:“我说,不是我拿的。”
看热闹的人说:“我看啊,你们俩这样争执不下,还是去警察分所分辨吧,让官家给你们断断。”
王道林跟着喊:“走,走,咱们去见官,见官去。”
旁边有人说:“不用去了,那面有个巡警,叫过来就行了。”
胡少爷说:“你们拉住他,别让他跑了,我去叫。”
巡警实际上是王道林的三叔王秀峰,他穿着一身黑警服,手里拎着一根黑白相间的警棍。过来便问:“你们干什么呢?不许在街上聚集。赶紧都回家去,不许闹事儿。”
白伦库见来了警察,如同见到救星。急忙说:“老爷啊,他诬赖我偷东西,我冤枉啊!”
王道林也说:“长官,他偷我东西。”
王秀峰厉声说:“不许喧哗,一个个的说,我问谁谁说话,没问到的别抢话。”
然后对着王道林说:“是你丢了东西?在哪里丢的?”
王道林说:“是的,我丢东西了,在大集上。我最近缺钱过年,把我爹的茶具等东西拿大集想换点钱。我一转身的功夫,不见了,我……”
王秀峰没等他说完,拿起警棍,杵了他一下:“别啰嗦,问什么说什么。”
然后和颜悦色地对白伦库说:“你去过集市吗?”
白伦库老实地回答:“我去过。”
王秀峰又问王道林:“你怎么知道是这老人家偷你东西了?”
王道林说:“我那布包在他车上呢。”
白伦库赶紧辩解:“那不是……”
王秀峰说:“我没有问你,你不要说话。”
然后又问王道林:“你包里有什么?”
王道林说:“有西洋钟一个,镀银水烟袋一个,景德镇茶具一套,还有紫砂壶一个。对了,还有一块洋布,七盒洋火。”
王秀峰对白伦库说:“你把包打开,看他说的对不对。”
白伦库哆哆嗦嗦地按照吩咐,打开布包,里面真有几个瓷器,一个洋钟,还有洋火、布。
王秀峰又对白伦库说:“东西是你的吗?”
白伦库说:“不是。”
王秀峰说:“那看来,东西是这位失主的。”接着问白伦库:“他的东西,怎么在你车上?”
白伦库说:“刚才有个小伙子拿来的。”
“他人呢?”王秀峰一点不给白伦库留空。
白伦库回答:“不知道啊,他人没了。”
王秀峰说:“那小伙子是你什么人?”
白伦库哭丧着脸说:“我不认识啊?”
王秀峰把白伦库逼进死胡同:“不认识?怎么会给你东西?那有人给你作证吗?”
白伦库一下子没话了:“这……”
王秀峰说:“那对不起了,我现在只能关你去大牢,啥时候你把人找到,啥时候才能放你。”
白伦库说:“老爷,真地不是我拿的,是那个人的。”
王秀峰问:“人呢?”
白伦库现在是百口莫辩。
王秀峰有点不耐烦了:“走吧,不用大刑看来你是不想说。”
旁边看热闹的人说:“长官,老爷子不像坏人,东西不能是他拿的。”
王秀峰说:“住嘴,有你们什么事儿?”
那个人说:“你是青天大老爷,案子你可得断好,千万不能冤枉了大爷。”
其他几个看热闹的也跟着附和,王秀峰有些迟疑了,说:“那怎么证明他是冤枉的?只有抓住那个小伙子。可我现在还不能放了他。放了他,他跑了,我上哪里找人去?”
那个人又说:“让他交保金。”
其他人也说让交保金,王秀峰迟疑不定地说:“交保金?你是交保金呢?还是跟我去大牢。”
其他人劝说白伦库:“你快答应了吧,去大牢,你这条老命都不保。”
白伦库哭咧咧地说:“那得几块钱啊?”
王秀峰说:“几块?得八十吧!”
白伦库一听这么多,差点吓得坐地上:“我也没有啊!我还是去大牢吧。”
旁边有人劝他舍财保命,还有人劝王秀峰少要点,最后定为五十块大洋,少一块都不行。白伦库说自己没有钱,大伙劝他去借,不然人家把马车扣下来了。
白伦库无奈,只好带着几个人去找小五。到了丽秋那里,小五和小七都在家,小七今天没往外跑,陪五哥说话。见胡少爷他们来,小七马上明白是咋回事儿了。然后,急忙给那些人使个眼神儿,装作不认识,那些人心领神会,继续逼着白伦库要钱。白伦库只好把小五拉到一旁,把事情与小五说一遍,与小五儿商量,能不能在街里给借五十块大洋。小五也没有办法,只好进屋与丽秋和小七说。丽秋也没有啥好办法,家里没有那么多,买木头的钱都送杨安那儿。最后,还是小七说,他出去借钱。
小七出门转一圈,给五哥拿回来五十块大洋,白伦库交给王秀峰。那些人才散去,娴儿赶紧追出去,小七知道她去干什么,肯定是要回那五十块大洋。看来今天这些人,这单买卖是没找对人。不过,小五和白伦库是一点不知道,白伦库始终认为,欠杨家小七大洋五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