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杨宗也跟着公孙家上火,虽然在丽秋面前大包大揽地说,这事由他来摆平。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凭他的能力,是没有这个本事的,估计丽秋也不能完全相信。因为丽秋一直期待,勺子能看见她的联络。她哪里知道,勺子已经回山,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的。用杨宗的解决办法,看来是唯一的可能,就是任由权中恒的敲诈,拿钱来免灾。可他的钱实在是不凑手,虽然刚刚拿到了一笔钱,但钱是为了扩大作坊用的。如果拿出平事,张掌柜那里肯定会交代不过去。
回到家,六奶奶与孩子已经睡了。他回来的时候,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可六奶奶还是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回来啦,事儿都办好了?”
杨宗回答:“嗯,办好了,预付的订金钱也拿回来了,今天送的货,也给的现钱。”
“那个章程是咋办的?”六奶奶还是不放心。
“都是按你说的,张掌柜拿来二百两订金。咱的酒如果要卖,紧着他先来。他如果不要,那咱可以随便卖,价格不低于给他的价就行。”杨宗如实地回答。
“噢,那挺好,看来四合发是一个有诚信的买卖家,张掌柜也是一个敞亮的人。冷了吧?进被窝快点睡吧,明天早上和爹商量商量,咋能多产酒。”六奶奶彻底放心了,困意又上来,她打了一个哈欠。
“嗯,睡吧。”杨宗像闷葫芦一样回答。
说是睡觉,可他心里有事儿,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换个姿势,一会儿又去小解,快到四更,他还没有睡着。让他一折腾,六奶奶也睡不踏实了。于是,问他:“掌柜的?”
“嗯?”杨宗还睁着眼睛呢,马上就回答了。
“咋啦?睡不着?”六奶奶问。
杨宗回答:“嗯呐,睡不着了。”
六奶奶打着哈欠说:“你是要成仙吧,昨天晚上都没有睡多少,今儿个又不睡,白天干活能有精神吗?人可不能这样熬。是不是生意谈成了,兴奋啦?”
杨宗说:“不是,现在心情挺平静的。我也想睡,可就是睡不着。”
“那是不是担心产量啊?你这人呀,心里咋就担不了事呢?咱们现在如果实打实地烧,一天也能出六、七十斤。再加三成的料,你和爹完全可以干过来,产量过百斤不是个事儿。如果想再多点,再加些料,咱每天能产一百五十斤。你干不过来也不要紧,雇两个帮工。把仓房都腾空了,全做成酵池子。然后,在院子里搭一个席棚放粮食,事儿不是解决了。”六奶奶劝解他说。
杨宗老实地回答:“嗯,是挺好的。有你安排,生意上的事儿,我不用愁。”
杨六奶奶很诧异地问:“你生意上的事儿不愁,家里不用你操心,那你还有啥闹心的?你碰见啥事儿了?那天,我就看你不对劲儿,碰见有人欺负你了?有啥话和俺还不能说?”说完掀起杨宗的被,钻了进去。
杨宗吭哧半天,才说起公孙家的事:“公孙大哥,他摊事儿了。如果我不帮他,他这次肯定够呛啦。”
六奶奶听了,吃了一惊,掀起被子坐了起来。点着灯,她也不睡了,披件棉袄坐那里。问:“他出什么事儿?惹着谁了?还是干了什么,违逆朝廷的事儿?”
杨宗觉得,现在所有人都蒙,没有办法处理当前的困境,只有自己媳妇儿能有主意。于是,简单地把公孙仲秋在货栈、还有权中恒逼婚、公孙哥俩走投无路的事儿,都一一地对媳妇说了一遍。
六奶奶很惊讶:“还有这事儿?那你想咋办?”
“咋办?无论如何我都得管,那也是我的把兄弟啊!我们一起死里逃生过来的,没有他,我也回不来。如果我不管,就没有人管了,那得把大哥和丽秋都逼到绝路。”杨宗心情沉重地说。
六奶奶点点头,赞同道:“该管,做人得有情有义,还要以仁德守信为本,这样你才能把生意做好。再说了,患难兄弟一场,如果你再不帮,那做人就太不仗义了。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个真正的男人。”接着又骂到:姓权的王八犊子,太不是人了,上次你进巡检司,我们猜疑是他干的。坏下水的玩意儿,不给他点颜色,他还没完没了了。”
杨宗无奈地说:“那咋整,落人家手里了。”
六奶奶冷笑一声,说:“呵呵,玩阴的,那咱走着瞧,谁怕谁啊?朝廷、当官的俺们斗不过。都是平民百姓,还让他欺负住了?总有一天,老账新账和他一起算。你说说,你想咋办?”
杨宗也半支着身子,侧身对着媳妇儿说:“我,我,我想破财免灾,由着他讹吧。先把钱给他,以后离他远点就完了。”
六奶奶板着脸说:“给钱?你钱从哪里来?公孙家有钱?还是你手里有钱,凭什么给他钱?”
杨宗没有底气地说:“我想先给他拿着,等以后他有钱再还咱们。”
“你有钱吗?亏你想得出,你那义兄猴年马月能挣这么多。再说了,兄弟一回,人家有难,你拿点钱是应该的,你咋还好意思让他还?”六奶奶给他一顿数落。
杨宗被逼无奈,只好说:“那我给他出吧,不用他还。”
六奶奶还是紧追不放,问他道:“你出,你从哪里出?扩作坊还要一大笔开销呢。”
杨宗硬着头皮说:“四合发不是给二百两嘛,加卖酒钱,凑吧、凑吧应该差不多。扩酒坊没钱,我想去南当铺借点。”南当铺就是永盛当,专门做钱财生意。按杨宗的铺面,再找两个保人,还是能够筹措一些银子。
六奶奶摇摇头不同意,反对他:“不行,扩作坊的钱,你一分都不许给俺动,这是咱家将来的根基,将来靠烧锅立业呢。而且你也不能去当铺,那都是高利贷。咱不知道作坊能不能挣钱呢?还没有开业,先拉一屁股饥荒。你弄好了,那还行,能够还上。弄不好呢?那可是一辈子的债。”
“那咋办啊?”杨宗遇见事儿就没主意,把他愁得,脑门拧成一个大疙瘩。
六奶奶推了他一把,说:“躺下,你给俺睡觉,你明天只管好好地烧酒。公孙家的事儿,交给俺去办,你不用管了。”
“你能成?”杨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六奶奶轻蔑地一撇嘴,一脸不屑地说:“嘁,一个小小的茂盛货栈,还想和俺斗?弄不了他,咱烧锅就别开了。这次给他钱了,下次他还想损招害咱们。再说啦,凭什么咱让他讹啊?俺得让他尝尝,他六奶奶的厉害。另外啊,你早上起来,把银票都给俺。以后杨家烧锅俺是账房,一出一进得有个账本儿,不能稀里糊涂的做生意。”几句话,把钱柜子让她夺过去了。
杨宗半信半疑地躺下,六奶奶也吹了灯,像哄孩子一样拍他入睡。
在早上的饭桌上,杨宗与赵二爷说了扩产的事儿,赵二爷也同意。并且说:以后生意上、家里的一切安排,大主意有你们小夫妻自己拿,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既然现在说定了,也不用管过年不过年的,得马上找人赶工。因为凭爷俩的力量,根本干不过来。如果是平时,找做活的不难找,无非是工钱的多少。可如今,还有三天就大年三十了,还真地一时寻不到人。
六奶奶把杨宗叫过去,两个人又一顿嘀咕。杨宗立刻穿戴好衣服,去公孙仲秋家。敲敲院门,丽秋开门把他请进屋,告诉他,公孙仲秋还没有起来。杨宗挺忙的,也没有和丽秋聊几句,直接进了屋。公孙仲秋见杨宗来了,也赶紧坐了起来,说:“杨兄弟,你咋这么早啊?大冷的天,咋不多躺一会儿。”
杨宗说:“我的公孙大哥啊!我这还早?太阳都一杆子高了,该起来干点啥了,你咋还懒呢?快点起来。”
“干点啥啊?我昨天喝多了,现在又没事儿干,就没想起那么早。过年我们哥俩也不用准备什么,少活动点,还能省一碗饭。”公孙仲秋无精打采地说。
杨宗问:“你现在没有活儿干,我给你找点活咋样?”
公孙仲秋打个哈欠说:“唉,找啥活儿呀?我昨天和你也说了,一身乱子还没有抖落干净呢,哪还有心情干啥啊?过完年以后再说吧。”
杨宗劝他说:“我说大哥,你是不是得打起精神来呀。马上要来到年了,你是当大哥的,如果你没有心气儿,不是让丽秋妹子更闹心。快点起来,我和你商量点事儿,吃完饭跟我做活去,我自己干不过来。”
公孙仲秋穿着衣服问:“干啥活呀?是你的吗?”
杨宗问:“昨天,我与张掌柜聊的生意,你没有听见?我得扩大烧锅,我自己干不过来。你反正去不了茂盛货栈,你这个年也别歇着了,帮我两个月。等出了二月,我再找帮工。”
公孙仲秋说:“我这两天心里不安宁,也没有留心你们说什么,看来你是要大干一场呗?”
杨宗说:“嗯呐,准备把作坊翻一翻,现在的销路没有问题,就看咱能不能产出来啦。大哥,告诉你一件开心的事儿。我来的时候,我媳妇说了,权中恒那里不让咱俩操心,她去给你摆平。”
公孙仲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地问:“谁?你媳妇儿,她给摆平?那得多少钱啊?一个女人家能行?”
杨宗说:“是啊,今天早上我和她说,她说不让咱们管,她出面去解决。不过,她一会儿,想让丽秋也过去。她要和丽秋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公孙丽秋在地上听他俩说话,见杨宗看着她。虽然她来这么久了,但还真地没有与六奶奶打过交道。她一时也挺慌的,赶紧低下头。
公孙仲秋问:“带她去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出来的时候,她这么告诉我的。丽秋,你去不去啊?”杨宗有啥说啥,诚实地回答。
丽秋见问到自己头上,硬着头皮说:“哥,你说我去不去?”
公孙仲秋说:“看你自己吧,你自己拿主意,不愿意去你就不去。”
公孙家如今进退维谷,实在也没有太好选择。丽秋觉得不去试一试,咋知道能不能行。麻烦解决不了,日子也没法过,自己现在又无其它良策。于是,丽秋下定决心,把头一抬。毅然地说:“去,我去,只要能够平事儿,我咋的都行。”
杨宗见二人都同意了,他也挺高兴,追着公孙仲秋赶紧洗脸吃饭。等一切收拾完毕,杨宗与公孙仲秋在前面走着,丽秋在后面跟,几个人回杨家烧锅。
公孙仲秋与赵二爷熟识,人一到,赵二爷领着去了作坊。杨宗带丽秋见六奶奶,六奶奶正在自己屋里给小五洗脸,杨宗进来向她说:“这个是公孙家的小妹,丽秋。”
然后把丽秋扔下,他出去干活了。丽秋有些拘束,站在门旁两手揪着自己的衣角,打量着六奶奶。
杨六奶奶赶紧热情地招呼,叫道:“哎哟,公孙家小妹,叫丽秋是吧。快来,炕上坐,俺马上就好。”
“不了,我在这里就可以,六奶奶。”丽秋局促地说。
她听丽秋叫的一声六奶奶,让杨六奶奶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丽秋,突然间,似乎有一种相识的感觉,像谁呢?对了,可不就是她吗?——菊香,那个小姐妹,已经遇难的菊香,无论说话还是长相都有几分神似。一想起来菊香,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两滴泪珠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她表现让丽秋有些莫名其妙,不安地问:“六奶奶,你这是?我做错、说错什么了吗?”
杨六奶奶一下子回过神来,歉意地笑笑,也顾不得给小五洗脸了。探过身过来拉着丽秋,让她坐炕沿上。解释说:“不是,不是。看见你,俺想起一个妹妹了。来,来,快坐,丽秋,你可别叫俺六奶奶,你就叫俺姐姐,不对,叫嫂子吧。”
丽秋说:“那不好吧,我也不能不懂规矩。”
六奶奶不在意地说:“你不是也管俺掌柜家的嫂子,叫大嫂嘛。俺掌柜的和你哥哥是兄弟,都是自家人,也不用那么客套,那是外人叫的。”
“嗯!”丽秋应了一声。
丽秋打量六奶奶,感觉她人有一种亲切感,长得大方得体且俊俏,有一种成熟的美。丽秋虽然过去在心里,不止一次的怨恨过这个女人。但今天一见,竟然怎么也恨不起来,打心底还升起一种喜欢的感觉。
小五也不认生,张着两只小手,舞舞扎扎地让丽秋抱。丽秋从来没有抱过小孩,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不好意思的说:“嫂子,我身上凉,不能抱孩子。”
六奶奶说:“没事儿,小孩子得经得住磕打1,那才长得结实,来小五,让姨抱抱,噢,是姑姑。”【注释】1磕打:方言;磨炼、锻炼。
随手把孩子递给了丽秋,这孩子真地和丽秋挺有缘,到了丽秋怀里不哭不闹地玩起来。六奶奶收拾起孩子的东西,和丽秋说起了话儿。六奶奶问:“丽秋啊,今年多大啦?”
丽秋回答:“十六了”
“长得真俊,听你杨哥哥说,你在学郎中呢?”六奶奶过去听说过,丽秋在药铺帮忙。
丽秋连忙说:“你别笑话我,我也只是帮先生干点粗活。帮先生收拾屋子、洗洗衣服。先生给我治好病,家里穷,没啥报答的,只能出点力。”丽秋低着头,逗着孩子玩。
“哟,俺可没有笑话你啊,学到手都是本事。哈哈,你长得真好看,谁家的小伙,娶你可是有眼福喽。”六奶奶打趣地说。
丽秋让她说得不好意思,只好转移话题:“嫂子,孩子睡热炕是不是上火啦,嘴有些破了。”
六奶奶说:“可不是咋的,他吃奶嘴就痛,使劲地号丧。”
丽秋问:“你能不能信得过我?我有个法儿。”
六奶奶笑着说:“看你说的,怎么能信不过呢?别卖关子,快说用啥法子?”
丽秋问:“家里有绿豆没有?没有我回家拿去。”
六奶奶答道:“有,俺娘生豆芽,会有剩的。”
丽秋说:“我一会儿去取点薏仁米,再放少许甘草熬汤,一天给小五喝几次。这汤不难喝,小孩都能喝下去。”
六奶奶不知道喝绿豆汤能治病,问:“管用吗?”
“管用,先生教我的。一会儿我再给他按按穴位,几天就好。不过,这些天孩子睡觉,放在炕梢吧,别再给热着了。”丽秋见过先生给别人开过方子,记得清清楚楚。
六奶奶忙活完手里的活,捧着丽秋的脸,喜欢地说:“还是丽秋丫头有本事,都会治病了。”
说得丽秋脸又红了,低声说:“嫂子你笑话我……”两个人越聊越近乎,叽叽咕咕地连说带笑、没完没了。
用了一天的时间,外面的仓房改成,专门发酵的酵房。并且,把蒸好的料与酒曲搅拌好,密封进行发酵。搬出来的粮食被安排到院子里,放在搭好的棚子里。明天开始,烧酿以前发酵好的醩料。然后存起来,等到正月二十交货,以备届时断货的风险。等过了十五就好办了,新发酵的醩料,便可以上锅了。
屋里的姐俩,一天交往下来,也非常的熟悉了。虽然丽秋还有些拘谨,对六奶奶多少还有点抵触,但六奶奶还是挺喜欢她的。晚饭六奶奶没让他们走,让丽秋帮着带孩子,自己与赵戚氏一同下厨,做了一桌像样的饭菜,招待公孙家兄妹。
席间,杨六奶奶正色地向全家与公孙兄妹说:“俺杨家烧锅从今天开始,不再是小打小闹了。凭俺掌柜的手艺和俺们的力气,要在三姓城占一席之地,不敢说是大富大贵,但起码也要丰衣足食。今天有公孙兄妹相助,俺说的一定能成。公孙大哥,你只需要帮助你杨兄弟两个月,这两个月给你加五成的工钱。两个月以后,俺助你,你自己开个行业,从此不再给他人帮工。丽秋妹妹,学郎中挺好的,俺看接着干。至于那个权中恒的事儿,你们不用放心上。明天丽秋妹妹你听俺的,俺教你,如何把那损人约出来,然后俺与他对上一对。俺敢保证,只要俺见到他,肯定让他偃旗息鼓,从此不再提赔偿。自此以后,你们与他不要再有瓜葛,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将来他还敢与你、俺两家为敌,定叫他家破人亡、片瓦不剩。”
杨六奶奶说得铿锵有力,到最后是杀气腾腾,让公孙家兄妹肃然起敬,更让丽秋佩服不已,心里也不再埋怨,杨宗为什么没有选她。六奶奶的杀伐决断,让人不寒而栗。光凭直觉,可以看出,六奶奶的确不是一般的人。
杨六奶奶缓和了口气说:“要到年了,你们兄妹也别自己开火啦,光你们哥俩过年,也挺孤单的。俺看这样吧,如果你们不嫌弃,来俺家过年,两家在一起过年热闹。不然,这些天烧锅也不能停,就别在家吃饭了。如果同意,咱们把这酒干了。”说完大半碗酒一饮而尽,其他人也纷纷跟上。
鲁家酒馆的一个小雅间里,一张小桌上摆着简单的四个小菜,酱牛肉、糖醋萝卜皮、肉炒木耳,炖小河鱼。桌上摆了一坛子五斤装的醉三江,桌的两边坐着杨六奶奶与权中恒。这是六奶奶事先安排好的,让丽秋去找汪朝奉。让他转告权中恒,说在鲁家酒馆有人等他。权中恒听说是丽秋捎的信儿,乐得屁颠屁颠的,以为他的计谋让公孙家妥协了,要与他谈嫁妹之事。所以,片刻不敢耽搁立马过来了,等六奶奶把他迎进屋。让权中恒很是纳闷,但见是一个俊俏的小妇人,又让他心里痒痒的。落了坐,权中恒问:“这位奶奶可是你捎的信?是你要找我?好像我们没有过交集吧。”
六奶奶客气地说:“正是俺请你来的,俺对权掌柜一直有所耳闻,听说你的生意兴隆、名誉三姓,想要结识一下。”
权中恒又问:“敢问太太是哪个府上的?”
六奶奶说:“杨家烧锅的杨掌柜,你是认识的,俺是他的内人。”
“噢,知道知道,原来是杨内掌柜的。过去听说过,杨掌柜娶了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只是无缘相见,今天一见果不虚传。真是天生丽质,闭月羞花啊!唉,杨掌柜命真好啊!”权中恒明白眼前的人是谁了,但不知道六奶奶请他为何意,估计与公孙家有关。先是恭维一番,再叹自己不如人,表现出对六奶奶的好感。权中恒那贱兮兮的劲儿,又上来了。
六奶奶说:“权掌柜的谬赞了,俺只是一个粗俗的持家主妇。权掌柜,来,咱们先喝一个认识酒。请!”
权中恒一直不明就里,不知道六奶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了女人就迈不动步的他,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也端起小酒碗,说:“请,请,我先来。”说着抿了一小口。
小酒碗是杨六奶奶,特意吩咐店小二为他们准备的。她端起来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然后说:“俺干了,权掌柜的你随意、随意。”
权中恒这一看,也不好放下碗,一咬牙干了下去,他寻思你一个女人能喝多少?看我今天不放倒你,呵呵,等你喝多了,我就有机会了。想当年西门大官人,不是也在酒桌上,把潘小娘子搞到手的嘛。姓杨的,今天我让你当一回武大郎。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他光想西门庆如何把女人搞到自己怀里,就没想到西门庆与潘金莲是咋死的。一想到能把女人搞到手,权中恒赶紧站起来,拿起酒坛给六奶奶倒酒。然后他又端起酒碗说:“今天能够认识……哦……”一时不知道咋称呼了。
杨六奶奶提醒他:“俺掌柜的行六。”
“噢,噢,认识六奶奶这样绝色美人儿,是我权某人三生有幸,我敬六奶奶一杯。”权中恒夸赞说,就是想进一步地套近乎。
说完他先干了,六奶奶也随着饮了。就这样,二人不一会喝完五、六个。小酒碗看着不大,也不是很深,但它是上敞下面也不窄,一碗酒也有二两多三两来的。两个人说着客套话,菜也没有吃多少。几碗酒下肚,权中恒有点上头了,嘴里说着话,手伸过来要抓六奶奶的手。杨六奶奶虽然喝了这些酒,但凭她的酒量,一点事都没有。躲开他的手,捧着酒坛子说:“权掌柜,你喝这酒咋样?这可是俺家烧锅流上接的。”
她说的是真话,特意弄一坛流上酒。权中恒舌头有点硬:“好,好,这酒太好啦。”
杨六奶奶脸上没了笑意,他也没有看出来。六奶奶问:“你咋就没问问,俺为什么找你?”
“为啥?让我帮你家销酒吧!”权中恒的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
杨六奶奶冷冷地说:“哼,俺的酒就不用你操心了,俺杨家烧锅的酒不愁卖。”
权中恒木呆呆地问:“那,那为啥。有事儿?”
六奶奶板着脸说:“当然有事儿了,咱们两家的瓜葛,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俺今天把俺掌柜的事儿先放一旁,先说说公孙家的事儿吧。”
权中恒镇定一下,想让自己清醒点,故作镇定地说:“你家,你家与我何干?不就是与公孙家那个丫头那点事儿吗?没啥大不了的,男人在外沾花惹草,嫖个娘们,都是常事儿,你咋知道我撞见他们的奸情?”
六奶奶没有想到,他说了这么一通。于是问:“撞见什么了?你说清楚。”
“当初在山上,我就看见他俩卿卿我我的,那亲昵劲儿好过平常人,旁人看了都说不正常。前几天,他俩私会让我给撞见了,他们还拿刀砍我,亏我身手不凡,才没有被砍死,他们想杀人灭口。再说了,六奶奶你也是的,凡是男人都有这事儿,你也别上心。如果你要是气不过,自己也找一个,兴他满山放火,不兴咱们被窝子点灯?我这个人讲情义,你要是跟了我……,嘿嘿,保你受用。”权中恒腆着脸说。
六奶奶怒目圆睁,盯着权中恒说:“住嘴!臭男人的破烂事儿,只有你们这些下三滥的人才会干。不要在俺面前,说你们的无耻之事。你也不用往一边扯,俺说的是,俺掌柜蹲大牢的事儿。”
“你掌柜蹲黑猫眼与我何干?”权中恒争辩道。
杨六奶奶狠狠地说:“何干?就你那点龌龊的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吧。俺掌柜的平白无故蹲了十多天,这账是不是该算算?”
权中恒故做强硬,外强中干说:“你算你的呗,他的事儿我又不知道。你凭什么说与我有关,权爷我在三姓几十年,怕你们不成?”
六奶奶一墩酒碗,咄咄逼人地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衙门不是给哪个人一家开的,要饭花子还有俩朋友呢?你以为俺杨家在三姓啥都不是吗?随他人踹咕1?”【注释】1踹咕:方言;践踏。
权中恒心说:你就唬我吧,你一个闯关东刚来几天,能认识谁?杨六奶奶看出他的不屑:“告诉你吧,本奶奶也是从官宦人家出来的,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先夫原是吉林水师大营的军校,孩子的爷爷是吉林将军的正四品协统。与本地副都统庆祺将军都是同僚,共同辅佐江山。不信谁能把俺怎么样?虽然俺不在府里了,但他老人家的孙子可在俺这里,总不会,连他孙子都不管吧。”
六奶奶的一番话,真地让权中恒摸不着头脑了,脑袋此时又不好使。琢磨着好像哪里不对,当初告了杨宗,而巡检司并没有人把他咋的。这个女人可能不简单,不管是不是真的,最好还是不要招惹。赶紧把话拉回来,于是说:“六奶奶你看,我也把他保出来啦,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也没有啥大的损害。咱两家买卖又井水不犯河水,过去有不对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
杨六奶奶冷笑一声,说:“呵呵,俺家的事可以过去,但眼目前1的事儿,咱是不是得说道说道。”【注释】1眼目前:方言;眼前、目前。
权中恒小心翼翼地说:“你是说公孙仲秋的事儿?”
六奶奶说:“正是,你知道公孙仲秋与俺掌柜的是什么关系吗?那是磕头弟兄!”
权中恒终于知道,今天这顿饭的来历,看来是杨家女人给公孙家出头来了。他辩解说:“公孙仲秋坏了我家的货物,我追讨没有毛病吧?就是去了官府,也得说我该讨啊!”
六奶奶追问道:“真地如此?只是为那些货,没有别的?”
“当然就为赔偿了。”权中恒只能一口咬定。
六奶奶一拍桌子说:“好,今天咱们说说这赔款吧,咱也不说官府。先说你想要他钱,他家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拿什么给你?”
“那我也不能白白损失啊?”权中恒此时有些底气不足。
“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是个坐商,有家有业有铺面。他呢?光棍一个没家没媳妇没孩儿,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拔了腿,走到哪里都是家,实在没有地方去,那北山里可是大着呢。当初抓你们那伙人,也在招兵买马呢,当时你在场不会没有听见。”六奶奶故意把北山里咬的特别重,她话一出口,权中恒的脑门就有汗珠渗出来了。六奶奶接着说:“要过年啦,家家都想过得太太平平的吧。别逼大劲了,兔子急了也咬人呢,咱做生意的只图个钱财。回家你把铺子看好,别弄出个火啊、筒啊什么的,三代积富扛不住一把火。”
六奶奶一番话,把权中恒说得胆战心惊,勉强地争辩说:“那,那,我的货难道白白损失了?”
六奶奶说:“损不损失的,你该心知肚明,咋损失的谁心里都有数,那货架可是俺大伯哥做的。货架子散了好加固,那船要漏了可不好堵,权掌柜的可是长年有货物行走,一定要小心啊!”
这回权中恒彻底泄了气,一点底气都没有了。他现在也真地怕了,即使公孙仲秋不敢杀人,给他放一把火,也能让他倾家荡产。不然逼急了,上山当了胡子,自此以后他也别想上、下江贩货了。听女人的话音,是在敲打自己。她肯定不是一般炮1,杨宗他们被放下山,就猜想他们家与胡子有交往,现在看是十有八九了。越想越害怕,他彻底战败了。有气无力地说:“唉,六奶奶说得对,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他赔了,以后各不相欠。”【注释】1一般炮:方言;平常人。
六奶奶赞许地说:“看看,还是权掌柜的大人大量啊,这才是积德行善呢,你做买卖不发财都难。对啦,掌柜的你看这个月的工钱,是不是你也不差那点了。”
权中恒摆摆手说:“好说、好说,明日我让账房给他送去,以后我再不想见他。”
“那先谢谢权掌柜的,事儿咱们说定了。俺就不在你身旁碍眼啦,掌柜的你慢慢喝,俺走了。饭钱还没有算,你一会儿方便结一下,俺的酒就送给你了。如果你觉得好喝,想买酒的话,咱们价格好商量。”六奶奶说完站起身往外走。扔下权中恒瘫坐在那里,气恼地一声不吭。
当杨六奶奶走出屋的时候,听见屋里砸碎酒坛子的声音。
一切都回归风平浪静,日子终于走上安稳、祥和的道路。六奶奶在听完权中恒的一番话后,心里的确折了一个个儿,没有想到,杨宗还有这么一手。但她压住自己的怨气,回家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她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何况对权中恒说的话还半信半疑,生怕是权中恒在扯老婆舌1。况且那坏种居心不良、要想拉自己下水的人,而编排出的一套瞎话怎么办?如果杨宗要有意丽秋姑娘,为什么回来娶自己而不是她?这些都让她狐疑不解。所以,回家以后,她一直不动声色,观察杨宗与丽秋的神态。【注释】1扯老婆舌:方言;嚼舌根。
杨宗的烧锅办得是越来越顺手,按照与张掌柜商量的章程,完全可以满足四合发的需求。并且每天还能余出一部分,余出的那一部分,应六奶奶的要求,建了一个酒窖,把酒存起来。一是以备不时之需,万一烧锅因故不能产出,用存货也能供应四合发。二是即使平时用不到,陈上几年,酒的味道会更好,价格也会更高,届时,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四合发张掌柜在接收杨宗的酒时,也是就高不就低。也就是说,每天他也用不了那么多,存起来一些。万一杨宗断供了,也能维持一些时日。
按着六奶奶的规划,只要开春,就开始盖房子。两侧较小厢房得翻盖,前面临道盖成铺子。几项下来,总的房屋要比原来翻上一倍,那时候产量,翻出可不仅仅是一倍了。
到了二月末,杨宗、六奶奶按当初的说法,给公孙仲秋开了一笔工钱。并且,六奶奶提议让公孙仲秋自己做个买卖,干什么生意,她都给想好了,在街上租一个小铺面开脚行,招上几个工夫匠,专揽背背扛扛、装车卸船的活儿。不仅如此,六奶奶还拿出五十两银子,说这是借给公孙仲秋的,让他拴一挂骡车。等买卖开起来了,再加几挂大马车,这样就能把生意做大起来。开始的时候,公孙仲秋很是迟疑,迟迟不肯答应。但架不住六奶奶掰开饽饽说馅儿,给他算了生意账,告诉他,光杨家烧锅的活就能占两、三成,烧锅要进料、送货、卖酒糟、拉烧柴。杂七杂八地用工的地方多着呢,何况开春以后,要修屋盖房,运沙土、木料、土坯、砖瓦等。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都是要花钱,自家的钱咋能让外人挣呢?最后,六奶奶下了狠话,这脚行,你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开不好,给你拿的钱不要了,要赔就算是赔俺的,你只搭几天力气。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公孙仲秋终于吐了口。没几天,一个叫“鼎力脚行”的小店,在一条不太繁华的连喜胡同开业了。
经过几天的守候,脚行的活计,渐渐地多了起来。公孙仲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如今,自己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产业,当成一个小把头。虽然在商贾云集的三姓城,算不得什么大买卖。但无论大小,起码也是个掌柜的。在他亲力亲为、诚实守信的经营下,鼎力脚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并且又拴了两挂大车……
丽秋年后又去了回春堂,吴先生给她看看,叮嘱她以后不要受累和生气,养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丽秋身体逐日见好,每天除了做两顿饭,其它大部分时间在先生那里帮忙。有她在,先生也省去好多事儿,一般眼前的小活,她都能应付。先生用心地教,她用心地学。她现在能够掌握药理的辨证,已经开始学习针灸。每来一个病人,吴先生都要她先诊脉,她摸完脉后,吴先生再去重新诊断一次。然后让她来剖析病理,有不足的、不准确的吴先生一一指出来,并且让她按先生的思路,再去诊断一次。每天下来,她都有很多新的收获。她的灵性与勤奋,也让先生经常地夸奖,这让她更有了学习的动力。以至于回家拿起一样菜,都琢磨有没有药用价值。更有甚者,没事儿,抓住哥哥就号脉,没有人的时候给自己摸脉。偶尔的时候,也会去两个杨家嫂子那里坐坐,和她们唠唠家常,做一些针线活儿。
杨柳氏与杨六奶奶会经常打听对方,她在中间也成了传话筒。有一次在杨六奶奶这里,她又禁不住要练习号脉。抓过六奶奶的手腕就摸,她摸着、摸着,好像知道了什么,捂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六奶奶敲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这丫头是不是魔怔啦?咋有事没事儿地就给别人号脉,难道不怕人家忌讳?好好的人,你盼着吃药呗?”
丽秋反驳说:“嫂子,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我可不是看病,我是摸你阴阳调和不,发现了征兆,好及时调理。这样可以不用服药,吃饭菜就可以调理过来。”
六奶奶不信:“听你瞎掰吧,哪有有病不吃药的?吃两顿饭就能吃好?”
“你咋不信呢?那我问问你,为啥你生完孩子。要吃大枣红糖?那是补血的。如果谁要大便干燥,喝几天蜂蜜水就好了。吃粘干粮如果烧心,吃点咸菜,不然喝一点点碱水就好了。”丽秋举例子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真的?”六奶奶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
丽秋也不好意思了:“我都听先生说的,我也没有试过。不过你生过小五,你该知道,嘻嘻。”
六奶奶有些不解,问:“你这孩子今天咋了,老是笑啥?”
“嫂子,你明天去回春堂一趟呗,让先生给你摸摸脉。”丽秋还是收不住笑。
“俺没病没灾的去回春干啥?俺可不像你那样,土地老喝烟灰——有那口神耒(瘾)。不去!”六奶奶说得很坚决。
“谁说你有病了,要是有好事儿呢?你去呗。”丽秋商量六奶奶。
六奶奶问:“啥好事儿?”
丽秋欢喜地说:“喜事儿呗!”
六奶奶还是吃了一惊:“你是说俺有喜了?怀孩子了?”
丽秋不敢肯定,模棱两可地说:“我手艺没有学成,也不敢保证。所以,才让你明天去看看呢。”
“这也能摸出来?”六奶奶不太相信她。
丽秋肯定地说:“嗯,能的,你的脉有点滑还很轻,我不敢保准。即使有了,时间也不长,应该有两个月了吧。”
六奶奶点点头:“俺倒是没有啥反应,但应该差不多吧,或许是有了。”
六奶奶也觉得是又怀孕了,有两个月了,该来的一直没有来。本以为,正在奶孩子期间不能再有。经丽秋一说,自己也觉得是有了,这可是真的出乎意料。于是,两个人约定一个时间,明天让吴先生给看看。
勺子过完年来过一次,看见狮子上的暗号,马上去找丽秋。这种暗号,是他专门订给丽秋的。见到丽秋,丽秋告诉他事儿已经解决完了,不用再麻烦他了。并一再感谢勺子,在她家困难的时候,帮助她渡过了难关。并表示,将来有了钱一定还给勺子。等勺子走的时候,又给勺子一包衣服和鞋,这些都是她冬天做的换季衣服,给原来山寨的兄弟们每人一份。拿着新衣服,让勺子欢心不已。但还是挺纳闷的,她咋知道都给谁?谁穿多大的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