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九月,秋老虎早早地过去,临近山区的缘故吧,早上的空气中,有了丝丝的凉意,偶然间还会有些许的清霜。虫儿们早已没了往日的喧闹,路边的狗尾巴草尖上挂着淡淡的白露珠。红彤彤的高粱熟了,沉甸甸的谷子也弯下腰。这个季节正是庄稼人最忙的时候,老话讲:三春不如一秋忙。今年的雨水调和,庄稼长得特别好,看样子一亩庄稼要比往年多打二斗粮。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收割,往家拉庄稼。
赵家昨天收割完谷子,今天忙着割高粱。自打那日赵媛儿出嫁以后,杨宗他感觉自己长大了,不仅仅是身体又长高一截,而且还壮实许多。家里的重活,全由他担起来。赵二爷自也从那时候起,老了许多,连脾气也改变了,变得寡言少语起来。再也听不见他唠叨,过去在家中的豪横劲也不见了。似乎谁管这个家,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整个人过日子的心气都没有了。也许原来他有一个梦,一个美好的梦,不曾想,让人一棍子把他给打醒。杨宗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挥舞着镰刀,咔嚓、咔嚓地割着高粱。他前面割完,放倒地上。赵二爷在后面将高粱捆上,然后十几捆撮在一起,晒上几天,度一度籽粒,再掐下高粱头运回家。
看着今年收成这么好,赵二爷却没有一丝高兴,心里甚至还有点怒气:人啊,弄这么些攮业的玩意干什么?够吃够用就行呗。非想多打点粮,只为多打那一担头子,非要在大过年的去捡粪,捡回家一个瘟神,把自家的闺女也搭了进去。如果是个好人家也就罢了,偏偏富德业还是个奸诈的小人。闺女半年也没来家一趟,赵二爷也不想去,因为看见那些兵就腿软,尿也没有把门的。
杨宗闷声不响一刀刀地砍着高粱,似乎发泄着力气来缓解内心的郁闷。赵家已经没了往日的温馨快乐,三口人除说说活计,再也没有什么话题了。以往干活就爱唠叨的师傅,如今也沉默寡言,师娘更是经常发呆。本来杨宗就不太善言谈,在现在的家庭气氛中,找几个感兴趣的话题更难了。
有一次,赵二爷与赵戚氏说:“小儿天天这样不行啊,别憋闷出啥毛病来。”
赵戚氏说:“给找一房媳妇吧,有了媳妇儿,他可能就不那么想媛妮儿。”
赵二爷说:“那不行啊,咱咋的也得等人家哥哥来。如今咱闺女已经外嫁,给小儿找的媳妇,如果人好还中,要是个搅家不贤的,不是让杨家哥哥埋怨吗?”
赵戚氏说:“看着孩子不乐呵,俺心里不得劲啊!不然给他拿俩钱,让孩子自己找哥哥去吧。俺们不能耽误孩子啊,不能拖着他陪着俺们。该着俺们绝后,人都是命呀。”
赵二爷说:“走不走得他自己定,前些日子,杨家哥哥打信说年后来接,不知道他心里是啥谱,抽空俺和他透问透问。”
老两口商议完,把这事放下了。
今天看杨宗的样子,赵二爷想起那天的话,便想打探杨宗的心思。赵二爷码完一垛,叫杨宗歇歇:“小儿啊,住住手喝点水吧。”
“师傅,你歇着吧我不累,我先干着。”杨宗继续挥舞着镰刀。
赵二爷坚持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过来坐一会儿,咱爷俩说说话。”说完搬了两捆高粱扔在地垄台上,然后把赵戚氏给准备的干粮包与水壶拿过来,找出一节麻花递给杨宗,爷俩各坐一捆高粱上,杨宗嚼着麻花。
赵二爷喝了一口水说:“小儿啊,这些日子,俺看你不开心,是不是怪师傅说话不算数,把你师姐嫁了?”
杨宗头也没有抬,说:“师傅你说这是啥话,那又不能怪你,是师姐自己做主的。再说了,咱们拗不过人家权大势大,师姐也是为救我,才答应的。”
“说啥呢,反正都怪俺,都是俺惹的祸啊!如果不是俺招惹那灾星,俺们家哪至于出这档子事?”说完,老爷子眼泪掉下来了。
杨宗赶紧安慰:“师傅你老可别难过,千万别伤着身子。都是咱的命,由不得咱们。如果师姐在那过得舒坦,咱也安心了。我没事儿的,也就是刚刚离开媛儿姐,心里有些不落忍,过些日子会好的。”他反过来,还安慰起师傅来。
赵二爷又开腔说道:“俺和你师娘商量一下。等咱的地呀,都收完,给你拿点银子,你还是去下江吧。”
杨宗说:“师傅,你说啥呢?我哪里也不去,别撵我走。”
赵二爷伤感地说:“走吧,走吧,你手艺已经学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啦,找到你哥哥,让他给你说房媳妇。”
杨宗坚持说:“我不走,我走了你咋办?”
赵二爷说:“不用管俺们,你走后,俺们也不烧酒了。再少种点地,够年吃年用的就行。”
杨宗倔强地说:“不走,我答应媛儿姐,留下伺候二老的。”
“那也不能耽误你娶妻生子啊。”赵二爷心里也不落忍。
杨宗说:“我自小没有爹娘,师傅不嫌弃收我为徒,你与师娘待我和亲儿一样,二老就是我的爹娘。我以后哪里也不去,将来你给我娶一个媳妇儿,给你老生孙男娣女,让他们给你老端茶倒水。在这里年八的,还能见媛儿姐一面,走了以后,就永远见不到了。等我哥来,你同他商量商量吧。”
赵二爷长叹一声:“唉,难得孩子你有心啊,知道孝顺俺们俩,俺收的徒弟是一个儿啊。”
打这天以后,家里再也不提杨宗走不走的话,耐心地等着杨安来。
自从上次迟怀刑出逃那件事以后,富德业再没有带那些人回来,柴房也改成杂物间,把柴房挪到厨房旁。富家的生活宁静许多,富德业还是如往常一样,几天回来一次,住上一天半天的就走。每次回家,家里的事也不太过问。好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无非是柴米油盐。寻常的琐事开销,富德业扔下的钱,买这些还是富富有余的。他每次回来,也拿这个家是个客栈,找个女人陪睡。赵媛儿对于他来说,新鲜感已经没有了,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了。
今天下营回家,直接进了赵媛儿的房间,又想消一消在军营憋闷几日的欲火。可赵媛儿百般推脱,辩解说近几日来红了。惹得富德业十分气恼,骂骂咧咧地踹赵媛儿一脚后,整理一下衣服,回前院书房去了。一进书房,便叫来菊香沏茶、收拾床铺,心里的烦恼还没有地方出,脸色阴沉沉的,坐书案喝着茶。菊香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按着主人的吩咐,整理着床铺。富德业看着菊香在那里忙活,偶然间发现,小丫头长得越来越清秀、标致。弯腰做活的时候,浑圆屁股正对着他,让他越看心里就越欲火中烧。于是,茶也不喝了,让菊香过来,拉在身边仔细打量。菊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富德业越看小丫头越顺眼,再不是原来那个瘦猴子一样的小丫头,她已经蜕变成初具女人韵味的雏形。圆圆的脸,亮晶晶的眼,两道弯弯的眉细如柳叶,一个红嘟嘟的小嘴微微漏出几颗小白牙。富德业看着、看着有些懊悔,当初为什么费尽周折去取什么妾,花钱买几个婢女即省事又省钱。到了自己家,都是自己说了算,她们是自己的财产,想让她们做什么都可以。不喜欢了,就再卖出去,调理好的也许还会挣上几两银子。。扑闪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主子,脸上一片晕红,呼吸急促。富德业轻轻一拉,菊香身子一软,就势倒在他的怀里,任由主子摆布……
二人在书房足足呆了一上午,走出来的时候,都是神清气爽的。特别是菊香丫头,人欢快了许多。也许她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哪个人不想攀一个高枝?谁又甘心天天伺候人,天天听别人吆来喝去。做奴才的,希望通过此渠道,成为改变自己命运的一个转机。也许从今天开始,她能麻雀变成凤凰。如果受到主子的宠爱,那么她在富家的院子里,可以和现在的女主人平起平坐,也会有人给她端水送饭的那一天。或许这一天也真的不会太远,想起这些,自己都不知不觉地露出得意的神情,惹得阚娘看她都怪怪的。
阚娘已经把午饭做好。荤多素少,六个凉碟无非是:炝银耳、凉拌牛肉丝、蒜泥猪蹄、耳丝黄花菜、小葱皮蛋豆腐、醉酿鹅掌。十个热菜是:糖醋松花鲤、爆炒狍蹄筋、红焖鹿肉、软熘里脊、酥黄菜、清炖小鸡、油焖茄条、肉丝蕨菜、干煸腰子、清炒豆角丝。见菊香一直没回来,阚娘自己收拾着送到正屋,在赵媛儿的炕上,放一张大炕桌。刚刚摆布整齐,富德业与菊香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富德业脱去便鞋,上炕在主位坐下,赵媛儿对面相陪。阚娘拿起碗,本想给赵媛儿盛一碗饭,被富德业拦下:“菊香,给爷斟杯酒,今天让你们奶奶陪我喝一杯。”
菊香麻利地倒上酒,先递给富德业,然后又给赵媛儿倒了一杯。退到地上,伺候主子吃饭。
富德业看看她,面带笑意:“菊香,来,你坐下。今天你也一起吃吧,陪奶奶喝二两。”
赵媛儿不解地抬头看看富德业,很是迷惑。按富德业订的规矩,奴才和主子一起吃饭,这成何体统?虽然赵媛儿不介意这些,但以富家的规矩,应该是万万不可以。
地上菊香还推辞一下:“老爷你慢用,奴婢在这里伺候你。”说着,还用水汪汪的眼睛,送给富德业一个眼神。
富德业毋庸置疑地说:“今天不用你伺候,你坐吧,阚娘,你来盛饭递汤。”
听见主人吩咐,菊香也不再推辞,顺着赵媛儿旁坐下来。富德业接着说:“你自己也倒上一杯。”
这个时候,阚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主子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啊。不过以她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她似乎看明白点什么。事不关己,自己做好自己的活,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两个女人陪着富德业喝着小酒。赵媛儿自小和酒打交道,对酒不陌生,至于酒量有多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够喝多少。菊香则不然,今天是她第一次喝酒。三杯下肚,她不胜酒力,开始不顾尊卑,嬉闹调笑起来。富德业今天心情好,无论菊香咋闹,他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间或和她调笑几句。今天可是让赵媛儿百思不得其解,从富德业平时的脾气秉性来看,今天好像不是他,一改往日的威严。赵媛儿初经世事,有些事还不甚了解,也没有想到那一层,只是感觉哪里不对。
酒至半酣,菊香实在是不能自持,富德业让阚娘把她送回厢房。剩下二人继续吃饭,赵媛儿不解地问:“老爷今天兴致挺好的,多喝几杯吧。那个丫头年龄小,喝得有点过量,别坏了老爷的心情,妾再陪你一杯。”
富德业得意地说:“小?也不小了。中用了,做得不照你差啊。告诉你吧,才刚我已经收了她。”
赵媛儿一脸疑惑:“老爷,你说什么?”
富德业不耐烦地说:“听不懂吗?我已经把她办了,以后你们一起伺候老爷我。”
“老爷,你刚刚娶了一房,难道还要再添一房不成?”赵媛儿很是惊愕。
“房什么房,我的事你少管,做好你的就行。女人如衣裳,好了留几天,哪天穿腻歪了,卖出去就完啦,谁有那耐性还房不房的。”富德业说得轻松自如。
富德业的话一说,让赵媛儿心里一惊。在富德业的眼里,自己也是一件衣服,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卖出去,将来的日子实在是堪忧。富德业根本没有在乎赵媛儿在想什么,继续喝着他的酒。阚娘送完菊香又回来了,在地上候着。
富德业对赵媛儿又说:“你好久没有见到爹娘了吧?明天让阚伙计去雇个轿子,回去看看吧。我明天回营当值,不陪你一起去了。”
他的话又让赵媛儿出乎意料,今天真的是一个惊吓又一个“惊喜”,她明白这个“惊喜”,不一定是啥好事儿。
但她还是得回谢道:“老爷的体贴妾身领了,感谢老爷的宅心仁厚。妾回去行走不方便,不然让阚伙计去稍信儿,让妾爹娘来家走一趟就行了。”
赵媛儿心里慌慌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非是真的要卖我,先让爹娘见一面?是不是今天因为有了菊香,不要自己了,还是放跑学生的事他知晓了?惴惴不安的时候,又听富德业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让阚伙计送你去。晚上日落前回来就行,老泰山年纪那么大,别费劲巴力的往你这里跑。”然后又对阚娘说:“你都听见了吧,回去对阚伙计交代一下。早上早点去雇轿子,然后去集上买一些点心,还有新鲜果蔬、鸡、鸭、鱼,别怕花钱,挑好的买。一并给奶奶带着。”
赵媛儿赶紧说:“不用那么破费,庄稼院平常粗茶淡饭的吃得习惯,见不得大鱼大肉的。”
富德业砸吧、砸吧嘴,说:“你这是啥话呢?老泰山老泰水吃口鱼肉,还是应该的吧。最起码,也是我一个作女婿的,孝敬他们老人家的一点心意。”
赵媛儿还是有点晕乎,他今天咋这么出奇呢?但还是说:“那俺替爹娘谢谢老爷了,有老爷这样的姑爷,是他们的福分。”
富德业亲热地说:“你看看你,都是一家人,说得咋还这么生分。休要说点吃食了,将来我还要给二老养老送终呢,老人家的家业还得由咱们掌管呢。”
赵媛儿听到此话,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根源在家产处。不敢违逆富德业,便假意应承说:“爹娘只有俺一个闺女,当然将来的家业由咱们掌管,只是家业微薄,上不得老爷的眼啊。”
富德业瞪着眼睛说:“薄?不见得吧,又是地又是烧锅酒铺的,不挣不挣的,也得有几百两银子吧。”
赵媛儿赶紧解释道:“哪里有什么银子啊,俺家从山东逃荒来的。近几年置下几亩薄田,盖了几间草棚,哪里积攒了银钱?”
富德业摇摇头说:“你骗不了我,明天你回去问问你爹娘,肯定会有的。你和他们说,他们的财产早晚都得给咱们,现在给和以后给不是一样吗?那还非得等他们驾鹤西游了才给吗?现在给是好里好面,那个时候给可是?受的,我得的应该应份。”
赵媛儿还想要说什么,富德业摆摆手不让她出言:“就这样吧,你明天和他们说,等落雪了,粮食卖完给我弄一笔银子,我有大用。”说完,他饭也不吃了,抹抹嘴巴下炕,晃荡地又去前院书房。留下赵媛儿,也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一顿饭吃得心里堵得慌。
第二天,在富德业的催促下,早早地吃完早饭,收拾好东西。菊香留家里照看门户,阚娘、阚荞麦陪伴赵媛儿回鲁民店。等赵媛儿他们走后,菊香又兴高采烈地去书房,和富德业腻歪在一起。
十几里的路虽然不太远,但坐在轿子里的赵媛儿,觉得是相当地漫长。即归心似箭,又感觉难见父母,真地不知道见到父母是高兴还是难过。相见之后话又该咋说,事儿该咋唠呢?保不齐,今天是最后一面了。依着富德业的心性,将来自己的归宿也未可知。当轿子一到赵家院子,她的心一下又豁然开朗。当初自己离开家的时候,也没指望着能回来,是本着用自己,去换赵家的安宁,去保一家人平安啊。不豁出去自己的一生,还能怎样呢?现在,大不了让爹娘再闯一次关东,带上杨宗去更远的地方,远离富德业这个恶魔。遗憾的是,自己没有这个机会,可能将来也不会再有。人啊,还是认命吧。
一行人进了院,没有寻见人。杨宗与赵二爷都去收地了,赵戚氏在酒铺里。赵媛儿打发走轿夫,安排阚荞麦二人去杨宗的屋子歇息,小男孩的房间也不上锁。她自己则去酒铺寻找娘去,当母女相见之时,也是相当地激动。赵戚氏拉着闺女,上下左右不住地打量。一会儿说胖了,一会儿说瘦了,一口一个:“孩儿啊,俺的孩儿啊!”然后满屋子转悠,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赵媛儿拽住娘,让她坐下来,问爹是不是在地里。赵戚氏此时平静一点,告诉她,那爷俩天不亮就吃完饭,带上干粮下地了,估计中午都不能回来。
赵戚氏琢磨闺女回家,该去把赵二爷找回来。可她从来没有去过地里,自家地在啥地方也不知道。赵媛儿也是小的时候,和杨宗跟爹去地里玩,无非是逮个蝈蝈,抓个蛐蛐,具体在哪里,她也只知道个大概方向和距离。赵媛儿与赵戚氏关了铺子的门,叫来阚荞麦,指个大概方位,吩咐阚荞麦去地里寻找。让他多多打听村里的老乡,就能找到。然后又与阚娘说,收拾中午饭,自己与娘说说话。阚娘听女主的吩咐,下厨房准备午饭。
赵媛儿挽着娘,回到自己原来的闺房。房间内的一切,还是原来的陈设,自己剪的窗花还在窗上贴着。自己的被褥铺盖,还是整齐的在柜上叠着。摸摸用过的木梳,照照自己的铜镜,看着熟悉的环境,又感觉离她那么的遥远。自从告别娘家以后,这些物件都与她无缘了。多么希望有一天,还能在自己的炕上再睡一宿,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再住上一天。
赵戚氏被闺女让上了炕,母女二人促膝而谈。当娘的,想关心闺女的太多。迫不及待的问:“妮儿啊,你在婆家呆得惯不?有没有气受啊。”
赵媛儿拉着娘的手,心平气和的说:“娘,你放心吧,没有人给俺气受。他几天才回来一次,呆上一天就回大营。你老也去看过,也不与公婆、太太在一起,没有人辖制俺。每天家里剩下的只有俺,还有几个下人。”
赵戚氏又问道:“那家人的饭菜可吃得惯?吃得饱?”
其实这类的问题根本不用问,笨想也想明白。但老人的想法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明知道的结果,她也想问个清楚。
赵媛儿理解娘的心里:“阚娘做的饭和你做的一样好吃,你也吃过,一会儿,她做得了,你再给评点、评点。”
赵戚氏絮絮叨叨地说:“看俺妮儿说的,俺一个乡间老婆子,哪会做啥?能和大户人家的大师傅相比。”
赵媛儿说:“娘,都是一样的。只是有钱人家,自己不养鸡鸭、不种青菜,都是集市上买来的,哪有咱家的新鲜。为这,俺还特意种点小园,养几只小鸡玩。一会儿让小儿给俺弄点大葱和小菜,俺就喜欢咱自己园子里的。”
赵戚氏说:“这功劲儿园子里也没有啥菜了,只有点大白菜、菠菜,还有点压霜香菜。”
赵媛儿高兴地说:“那就好,有大白菜和香菜大葱就行,炸点鸡蛋酱,俺打饭包吃。”
赵戚氏关心地问:“妮儿啊,你这口儿还那么壮?结婚半年了,你有没有呢?要是有了,吃东西可要注意点。”
赵媛儿一脸蒙:“有?有啥啊?娘!”
赵戚氏说:“傻孩子,有孕啊?你现在怀上孩子了吗?”
“娘,那谁知道啊,俺咋知道有没有呀。”老太太问得赵媛儿脸上一片通红。
“唉,也怪娘,一直没有在你身边,俺也没教教你。你又不在婆婆身边,没人与你说。以后啊,有不懂的,问问你们那个厨娘。她那个年纪了,也是当娘的人,经历过的也不能少。”赵戚氏不放心闺女,指导赵媛儿。
赵媛儿撒娇地说:“娘,俺不想怀孩子,也不想要啥孩子。”
赵戚氏说:“傻孩儿啊,哪有女人不生孩儿的呢?女人呀,就是给男人传宗接代,你得给富家留后。有了孩子,人家才能重视你,母凭子贵。”
提起富家,赵媛儿神情黯然:“俺不想给他家留后,要留也想给赵家留。”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出门子了,就不再是赵家的人,生的孩子也不能归赵家。都怪娘没有本事啊,没能给赵家留个男丁。唉!”赵戚氏神情漠然地说。
赵媛儿看见娘有些失落,为了不扫娘的兴,便问道:“娘,咋知道有没有怀孩儿呢?俺看看俺有没有。”
“这啊,验身孕有好多呢。身上的不来了,有时候恶心吃不下东西,身子懒不愿意动弹,还有人想吃酸的,还有喜欢睡觉,每日都困倦。最好找一郎中把把脉,就知道有没有了。如果有,吃东西应该注意了,那些苦药汤子,能不吃的就别吃。听过去老人们说啊,麝香什么的都不要碰。”赵戚氏教导女儿说。
赵媛儿想想自己,过去这么长时间,也没有这些症状。估计是没有怀孕,也就不在意了。于是,换了一个话题。问:“小儿现在咋样?是不是又长高长壮了?”
赵戚氏回答说:“可不,过完年到现在,长高半个头。可结实了,像个小牤牛犊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闷头干活。”
赵媛儿又问:“那爹有没有想给娶一房媳妇?”
赵戚氏说:“俺和你爹说过,你爹说不急。小儿他哥哥又捎来信了,说是等正月不忙了,要来接小儿。你爹说,等他哥哥来再商议。”
赵媛儿立刻有点急了:“小儿要走?”
“没有,小儿不想走。你爹和他说过想给他拿点钱,认他去下江,找他家哥哥去。你也出阁了,咱家不能耽误人家孩子。可这孩儿是个拧种,说什么不走,非要陪俺们两个老帮菜。你说可咋好哟?”赵戚氏继续唠叨。
赵媛儿听她娘这么一说,反而放下心。暗暗称赞他有良心,当初赵家没有看错人。可如今物是人非,这家将来咋办呢?娘俩正说着私密话,听见外面车马声和赵二爷的吆喝声。赵媛儿说:“是俺爹回来了。”说着急忙穿鞋去接。
赵二爷一进院子,迫不及待地将牲口交给杨宗,自家忙不迭地往屋里奔。口里还嚷嚷着:“妮儿啊,家来了?咋不告诉爹去接你呢,俺妮儿呢?小儿啊,赶紧杀鸡。”
炕上还是那张小饭桌,桌上坐的还是那四个人,位置还是早先的位置。不同的是,桌上的菜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丰盛,即使是过年,也没有这么多的荤腥。山东人过日子仔细,从来不铺张浪费,讲究的是实在实惠实用。过年的时候,做上两个肉菜两个素菜,够用了就挺好。今天赵媛儿回家,家里一改往日的沉闷,人人欢快了许多。即使杨宗话语不多,也显得特别高兴。早早地给师傅倒满一杯酒,然后每个人或多或少的都倒上一点。欢乐的场面,表明今天是赵家的节日。饭菜上齐,赵媛儿看阚家夫妇在地下伺候,很是过意不去,便让他们一起吃。但阚娘她坚决不同意,说不能坏了规矩。最后,赵媛儿让他们收拾一些酒肉饭菜,去厢房用饭去,阚娘也觉得,这一家人好不容易聚一餐饭,自己在傍边看着,也是大煞风景,便与阚荞麦去了厢房。虽然,富德业曾经叮嘱过她,让她留心赵媛儿在家都干些什么,都说了些什么,但她还是倾向赵媛儿,不想那么做。
饭桌上,充满欢乐的的气氛。特别是赵二爷,积攒了大半年的话,今天像打开闸门的河水,滔滔不绝地涌出来。东家长西家短,源源不断地叨叨出来。特别是喝了几盅小酒,似乎要一改家庭往日的阴霾,回归原有的和谐与温馨。好不容易得来的,暂短的幸福时光,将是昙花一现,一切都无法回到过去。其实每个人都懂,但每个人都不想说,都想用表象来安慰自己,用自己的表像让别人更快乐。
今天,杨宗的情绪也挺高。喝下几杯酒,也解开闷葫芦,应和着师傅。后来又问赵媛儿:“媛儿姐,能在家里多呆几天不?”
赵媛儿回答道:“不能,傍晚黑的时候就得回去,主家有规矩,不能在外过夜。”
赵二爷愤愤不平地说:“都是啥规矩呢?哪有不让人住娘家的道理。”
赵戚氏接过话儿:“大户人家的讲究多,咱得顺着人家。”
杨宗听完有些失望,也不再说话了。
赵媛儿也看出来杨宗神情,便换个话题,问杨宗:“听说你家哥哥来信了?
“嗯。”杨宗简洁地回答。
赵媛儿接着问:“他们在下江挺好的?”
杨宗回答:“挺好的,已经买房子置铺子,干起买卖了。”
赵媛儿心里有事,想引导他们。说:“俺也听说过,下江那地方可得过了,去的人都能发财。”
赵二爷不明就里,嘴里嚼着一块鸡肉,说:“要是听别人说,可不稳妥啊。咱们这儿就挺得过的,不缺吃不缺烧,每年还能攒几吊子。”
赵媛儿反驳说:“不是有那话吗?人挪活树挪死,总该往高处奔。”
“傻孩子,爹娘都几个年纪了,眼看着干不动啦,也不想啥大富大贵的,还挪啥。”赵二爷坚守着他的观点。
赵媛儿苦苦相劝说:“看你说的,爹娘不想再置办家业,小儿还年轻,不能让他只守着几亩地啊?”
赵二爷不为所动,说:“庄稼院的孩子,还是本分点,守家在地的有啥不好?”
赵媛儿心里着急,不知道咋能说动他们,有句话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今富德业已经瞄上赵家,岂能善罢甘休?凭富德业的德行,不把赵家的家产搜刮干净,他绝不会罢手的。
赵媛儿见说不通她爹,转而问杨宗:“小啊,你家哥哥现在啥地方发财呢?”
杨宗详细地回答:“也是咱吉林将军的辖地,叫五国头城,三姓那么地方,从咱这里到三姓,好像有上千里哩。”
“那通往三姓的道儿咋走,你知道吗?”赵媛儿问。
杨宗如实回答说:“我问跑船的,坐船可以直接到。还听人说,走驿道也可以。”
赵媛儿继续问:“那你家哥哥在那里做什么营生?”
杨宗说:“开了一个木器的铺子。”
“你想不想去?”赵媛儿盯着他问。
杨宗模棱两可地回答:“也想也不想。”
“咋说?”赵媛儿问道。
“想去,是因为哥嫂都在那里,我也想他们。不想去,是我不能离开师傅师娘,还有我也不会做木匠,去了再白吃饭。”杨宗说得很详细,很明白。
“那你把爹娘带着呗,咱不做木匠,到那里咱还是开酒坊,不信那里的人不喝酒?凭爹的手艺到哪里不吃碗饭。”赵媛儿引导他说。
杨宗说了一句让赵媛儿又气又喜的话:“我听师傅师娘的。”
费半天口舌,赵媛儿白说了。听着赵媛儿和杨宗的一番对话,赵二爷捻着胡须笑眯眯地说:“你这孩子咋的了,咋就撵俺们搬家呢?”
赵戚氏也舍不得走,毕竟闺女还在这里。她也跟着说:“破家值万贯,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但过家过日子哪样都少不了,挪动一回,哪那么容易啊。”
赵媛儿见实在是劝不动他们,只好说:“该去还是要去的,这里不是啥中呆的地方。听俺一句,如果你们去了,说不定哪一天俺也会去。”
赵二爷摇着脑袋说:“你说的话咋不着边呢?女婿在官家,哪那么容易说去就去?”
赵媛儿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备不住调去那面衙门上任呢。”
赵二爷固执地说:“到哪河脱哪鞋,到那个时节再说吧。”他一扬脖,又喝一盅,还吧嗒一下嘴。
赵媛儿心里又急又气,还没有办法说动他们,无奈地说:“好吧,以后再说吧。不过,你们要听俺的。俺走后,把家里能变钱的和散钱,都兑成银票,然后好好地藏起来。听说现在年景不太平,要和毛子开仗呢。”
赵二爷半信半疑地说:“那个?真要开仗?”
赵媛儿撒了个谎:“俺听你女婿说的,还是有点准备的好。”
赵媛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先吓唬吓唬他们,让爹娘保护好辛辛苦苦攒下那点钱,那可是爹娘的养老钱。用赵二爷的话讲:那可是棺材本啊!至于赵二爷能有多少钱,赵媛儿也不知道。但凭着赵二爷平时的架势,估计能有点。拿上次富德业骗回彩礼,并拐了赵二爷一笔,赵二爷并没有太犯难,说明赵二爷手里还是很宽裕的。富德业也看出这个苗头了,所以,他才让赵媛儿回家要钱,富德业想渐渐地榨干赵二爷的油。
赵二爷他哪里想到这一层,或许他把女婿看成正人君子,堂堂正正的官爷。如今喝得迷瞪,得更想不明白了。带着酒意说:“开仗?那和俺们平头百姓有啥关系?官家和他们打,俺顶多纳几石高粱。”
赵媛儿劝解他:“爹啊,你老说。如果那仗在咱这嘎达打,咱家是不是要跑兵?不跑行吗?官家要拉小儿当兵,你能不能放心?世道一乱,会有好多饥民、盗匪,他们会不会打家劫舍?如果跑兵了,你咋带那一串串铜钱、银子,想藏都没有地方藏。如果换成银票,把它缝在被子里,或者藏到家什里,岂不是方便?”
赵戚氏向着闺女说话:“当家的,你听妮儿的吧,咱女婿是官府的,知道的比咱多。如今,咱妮儿是在大户人家里,见过世面的人,肯定不会错的。”
赵二爷听她娘俩的撺联,也活心了,点头同意,答应等庄稼收完,去城里钱庄办这档子事。其实在老百姓的心中,更喜欢的是铜钱、银子、金子。放在家里实在,看在眼里踏实,摸在手中欢喜。银票那玩意就是一张纸,真怕哪一天换不成银钱。
赵媛儿看见她爹答应了,心稍稍放下一点。接着,又叮嘱赵二爷:“等进城的时候,让小儿陪你去,兑完钱赶紧回家。千万不要去我那里,更不能让你女婿知道你手中有钱,即便是他问起来,也不要说有余钱。”
赵二爷不解地问:“为啥呢?都是一家人。如果有个不着不背的急着用,俺手里有闲钱,也不能看着你们受憋不是。”
赵媛儿正色地说:“不为啥,你老也知道,财不外露。让谁都不能知道你有钱,钱财是祸根。俺明着告诉你吧,他根本不缺钱,你也填不满他,只要记住我的话就行。”
今天赵媛儿说的这些,让赵二爷听得稀里糊涂,一时还不解其意,不过慢慢地去琢磨吧。
杨宗看见师傅和师姐谈起钱财,自己在场有些不便,推说自己吃好了。放下碗筷,来到院子里给牲口添添草料,然后再没有再回上房。自己的屋子里,阚荞麦两口子在吃饭歇息,他没地方呆,便回到铺子里。找两条长凳并在一起,双手抱头躺上去,眼睛盯着房梁,想着自己的心事。
赵媛儿和爹娘聊了一会儿,见杨宗也不回来,她知道杨宗肯定又回铺子了。和爹娘说自己也吃饱了,去铺子里看看小儿。赵二爷还在慢慢地喝,并也不再意,赵戚氏明白闺女的意思,也没有阻拦,坐在炕里没有下地。赵媛儿回到自己的闺房,取出自己带来的一个包袱,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走酒铺的后门。进门看见杨宗在凳子上躺着,从包袱里拿出来一双鞋扔过去,砸在杨宗的胸口。
杨宗一下子坐起来,看着赵媛儿:“媛儿姐,你咋下桌了?吃好了吗?咋不陪师傅师娘唠嗑。”
赵媛儿说:“俺吃好了,过来看看你,和你说几句话。”
杨宗说:“你不用叮嘱我,我会好好照顾师傅与师娘的。”
“俺说的不是这个,来,你先试试褂子,大小合身不。”赵媛儿说着,从包裹里又拿出一套衣服、裤子。
扯过杨宗,像过去一样,给杨宗套上。说:“俺弟长大了,袖子有点短,没有想到你长得这么快,其它地方还都挺合身。不打紧,袖子短了,让娘给你再放放就中。”接着又说:“鞋也试试,棉鞋得大一点,里面要垫东西和包脚布。这双鞋,是过几天乍冷的时候穿。等进了冬腊月,自己去打一双靰鞡鞋,这双鞋过不了冬。”
杨宗一直听她的摆布,只是简简单单的回了一声:“嗯!”
赵媛儿无奈地说:“嗯!嗯的,你是个闷葫芦,不知道说点啥啊?”
杨宗还是那个神态,问:“说啥啊?”
赵媛儿彻底服了,说:“算了,你不说不说吧,俺发现你和别人都有话,到俺这里咋就没话了呢?”
“嘿嘿,哪有啊!”杨宗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赵媛儿又说:“现在只有咱俩,俺和你说点事,一定要记在心里啊。”
杨宗问:“嗯,啥事儿?”
“才刚你说,你家哥哥在三姓已经落脚,俺呢,一直劝爹娘跟你去投奔,但爹娘不肯。”赵媛儿严肃地说。
“现在不是挺好嘛,我们走了,剩你自己在这嘎达,挺孤单的。我们不走,你有空回家坐坐,师傅师娘也安心。”杨宗也和师傅一样,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是这话,啥事都有变故的。比如,原本俺们都说好的事,记不记得正月的时候,在这里俺和你说的,可现在呢?让人家把咱逼到这样。以后谁敢保证,不会再有别的事?你们在这里,俺心不踏实。”顿了一顿接着说:“记住俺的话,一旦有什么不测,你一定带上爹娘去三姓,那里有亲戚照顾好生活,山高皇帝远的也安稳。”
杨宗也有点迷惑:“媛儿姐,你是不是有啥事儿?”
赵媛儿怕他们担心,便轻描淡写地说:“姐有啥事儿,记住姐的话就行。”杨宗点了点头答应着。
赵媛儿说:“一会儿套上车,送姐回城里吧。以后姐回来的时候不多了,俺再坐坐俺弟的车。”
在她的心里,自己将来的结局,是不会太好的,前途未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