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场小细雨,滋润着黑土地。松花江随着细雨绵绵的催化,已经解冻,初春的江水清澈而舒缓,带着放排人的号子流向远方。空气里飘散着春天的气息,各种鸟儿叽叽咕咕、咯咯呱呱地展示自己地歌喉。几只早醒的昆虫,也跟着嘤嘤嗡嗡地转上几圈。几个月来,一直猫冬的庄稼人已经按捺不住,早早地收拾好农具,只等着开犁这一天。东北这嘎达年景好,天灾少、土地肥沃,撒把种子下去,秋天能收回一筐粮食。喜欢种地的,大多数是关里家来的种地把式,一瞧见如此肥沃的土地就格外亲,腿上迈不动步,恨不得把所有的土地都变成耕田。人家在旗的1没有这个感觉,更在乎的是哪座山上野猪多,什么地方有狍子,哪里的鹿好打猎。种地的看节气,只要等节气一到,也不用谁提醒、催促,都纷纷赶着牛马下地。河边、山坳、林间到处传来一声声,吆喝牛马的声音。到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不是太阳落山看不见了,都不想回家。大多数人家,会把饭菜、牲口饲料都送到地里,中午直接在地里用饭。【注释】1在旗的:习惯用语;满族人。
赵家也是早早地下地,师徒二人一个赶着牲口扶着犁,一个跟在后面点种。起五更爬半夜,爷俩一天能种几亩地,算算有十天八天时间也能种完。家里酒铺子交由赵戚氏看管,赵媛儿给全家人做饭,这样安排,家里家外的都能拉得开套,两不耽误。自从年后,赵家夫妇问完两个小年轻的以后,孩子们的婚姻,他们在心中也有谱了。打那时候起,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赵二爷都会问问杨宗,目的是练练他掌管家事的路数。比如今年种地,啥时候种,种什么,种多少,能得多少粮食,然后粮食怎么用,是吃是卖是烧酒,什么价格高,什么产的多。还有什么庄稼喜欢什么样的地,自己家的地哪一块种什么,都要有个算计。还真别说,杨宗说出的小算计,还真地挺合赵二爷的心思。并且还提议如果谁家卖地,再买一些,多种点高粱,酒坊多烧一些酒,把酒卖到城里的馆子去。说得赵二爷心里都乐开了花,有这样一位会持家的乘龙快婿,可是自己后半辈子的依靠,说不定将来赵家可就发家了。今天太阳没落山儿的时候,爷俩早早地收工,因为这块地种完了,下一块该换种子。所以,提前收工回家。爷俩儿一进院,从院里出来一个人,打扮得溜光水滑的女人。她年纪能有三十七八岁,看她拧扯1地样子,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物,最起码不是普通庄稼院的妇人。赵戚氏跟在后面送客,师徒二人刚好到了大门口。杨宗和师娘打个招呼,自己去拴牲口了。赵二爷与二人走个碰面,还没有等赵二爷说话,这个女人就先开口,自来熟地说道:“呦,这个是掌柜的吧,你看看咋就是这么巧,我马上要家走,还能碰见您老,真是太巧了。一看掌柜的就有福相啊,将来肯定会大富大贵,嘻嘻,到时候可得好好地谢谢我啊。”【注释】1拧扯:方言;作态。
赵二爷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蒙。心里想:俺过好日子,凭什么要谢你?俺认识你是谁啊?但还是接话茬说:“托您的福,不敢、不敢,您慢走、慢走!”
那个女人也不想停留:“哈,不用送了啊。你们老公母俩好好商量商量,过几天我来听喜信儿啊。走啦,嘿嘿嘿……”
见人走远,赵二爷看着面无表情的赵戚氏。问:“这个人是谁啊?”
赵戚氏说:“先别问了,(回)家去说。”赵戚氏说完,自己进屋去做饭。
赵二爷也没在意,毕竟都是娘们儿之间的事。赵二爷回身关好院门,又和杨宗喂骡子,整理一下马圈,又铡几捆草。拾捯拾捯院子也要黑天了,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和草屑,叫上杨宗回屋吃饭。屋里的娘俩早已摆好饭菜,打好洗脸水。爷俩简单地洗一把,上桌吃饭。饭食挺简单的,小米面大煎饼,高粱米水饭,一盘咸菜,炒几个鸡蛋,一把发芽葱。杨宗不太习惯吃煎饼,这玩意儿费牙口,嚼着太费劲,赵媛儿给他熥了两个苞米面大饼子。
大家各自端起碗,吃着自己喜欢的食物。干活的爷俩也是饿了,大口地吃,赵二爷还喝几口酒解解乏。但那娘俩吃饭的神情不太自然,饭也没咋吃。饭吃到一半,赵二爷感觉有点不对劲,想起来刚才走的那个女人了。于是,便放下筷子。问:“今天家里有事儿?”
赵媛儿低头没有回答,一直默不作声,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手里的煎饼。赵戚氏干脆也不吃了,心事重重地说:“是有事,那会儿,你也看见来的那个人。她是钱家营子的,出马的大仙儿,还走街入户当媒婆。听说她私下也做牙婆,干些跳大神、保媒拉纤、买卖人口一些事。别人都叫她胡六仙姑,她是史六家的,不姓胡。她跳大神搬的是狐家仙,也就叫她狐仙姑,她掌柜的行六,也就叫成狐六仙姑了,别人都以为她姓胡呢。”
赵二爷一点不在乎她是谁,也不信什么狐黄灰白柳的1,关里家没有这个讲究,也没有这么一说。最关键跟她没有来往,进我们后院干什么?问:“你就说她来咱们家干什么?”【注释】1狐黄灰白柳:萨满教中的大仙,狐;狐狸。黄:黄鼠狼。灰;老鼠。白;刺猬。柳;蛇。
赵戚氏小心翼翼地说:“她,她是来要咱们妮儿的生辰八字。”
“俺们又没有请她保媒,给她八字干啥?”赵二爷不太高兴,不想与胡六仙姑扯上关系。
赵戚氏说:“她说,有一个官爷家的公子,看中咱们家妮儿,想托她来说亲。”
杨宗正吃着饭,突然一惊。他没有想到,师父师娘说的竟然是给赵媛儿保媒,惊愕地咬着一口大饼子,抬头看看赵媛儿。赵媛儿并没有瞧他,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低着头慢慢地咬着那半张煎饼。赵二爷放下酒盅,没有好气地说:“官爷?俺们一个种地的老百姓,门不当户不对的,合哪门子亲,你咋说的啊?”
赵戚氏唯唯诺诺地说:“俺……俺说妮儿小……现在不找……人家。”
“噢,也行。”她的回答让赵二爷还算满意,也没有再问什么。
但赵戚氏接着说:“胡六仙姑说,让咱家先别说不找,让俺和你商量商量。先把妮儿的八字拿去,合一下八字,过两天她还得来。”
杨宗听到这里,饭也吃不下去,和师傅师娘道一声吃饱了,提前下桌去前屋,收拾屋子去。
赵二爷对赵戚氏说:“不行,妮儿不外找,咱不图希当官的。老老实实地过咱小日子挺好,不用搭理她这种人。”想了想,接着又说:“你这样,下次她再来,你就说孩子的事你做不了主,让我来回绝她。”
杨宗来到院里,规整一下酒铺子,又给牲口添一筐草,拌了一些料。春天牛马耕地活太累,草料得跟上去。在喂牲口的事上,赵二爷舍得加料,泡好的豆饼、玉米粕子、酒糟不断溜儿。把几头牲口喂得膘肥体壮,毛管锃亮。刚刚吃过饭,回屋睡觉还早,杨宗直接坐在马棚前的石头上,就着微弱的豆油灯光,打着绳套。想着刚才师娘与师傅的对话,有些忧心忡忡。马棚里散着一股淡淡的骚气,混合着干草的味道。庄稼院里长大的孩子,早已习惯这种味道,并不感觉有多难闻,反而有些舒服的感觉。几个吃草的,嘴在槽子里呼哧呼哧地挑着料吃,可能是草棍刺痛了鼻孔,不时地打着响鼻儿,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干草,有时还挪动挪动腿,踏着棚圈的石板咯哒咯哒地响。几头驴骡已经养好几年了,和杨宗也十分熟悉。虽然他年龄不大,但也是大半个庄稼人,从骨子里就有一种对牲口的喜爱,坐在它们身旁,能感觉到一种亲近,心里会有一种踏实感。
赵媛儿提着一木桶淘米水,趔趔趄趄地走出来,淘米水是饮牲口的。杨宗赶紧起身迎上去,接过来转身提到马圈。赵媛儿也跟在后面,杨宗带有责怪地说:
“媛儿姐,这么重的桶。你叫我一声,我就去拎了,下次你不可以再这么干。”说着,将淘米水饮牲口。
赵媛儿站在门口,所问非所答地小声说:“爹说了,不会把俺嫁出去的,俺哪里都不去,老死在咱家。”
杨宗一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嗯”了一声。
赵媛儿接过木桶,对杨宗说:“你干一天活,也怪乏的,别坐那石头上,凉,回屋歇着吧。”然后转身回上屋去了。
没几日功夫,地全部种完。苗还没出来,即不要铲也不用趟。田间有一段空挡时间没农活,师徒二人便去种菜园。关外农家的菜园都很大,里面种一些果树,空地种蔬菜。种的数量都挺大,因为不仅仅是夏天吃,还要晒一部分干菜,冬天的时候换换口味,总不能天天只吃萝卜白菜土豆酸菜四大样啊。春天种菜是挺惬意的活,气温不冷不热,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果树开花,花香四溢,早落地的花瓣像一片片雪花。花香引来蜜蜂和一些昆虫,围着花朵嗡嗡地飞来飞去。杨宗干起活来,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专挑重活累活干。起垄刨坑挖沟都他干,点种撒粪的活交给师傅。赵二爷手里干着活,嘴上也没有闲着,教杨宗什么菜种多深、下多少种,什么菜种什么样的地,什么菜喜肥还是喜水……其实杨宗大多是会的,但他了解师傅,干活的时候喜欢说话。如果没有人陪着他干活,他该骂人了。所以,他闷头干活,如果非必要,是不用回答的。
快要偏晌的时候,赵戚氏小脚一扭一扭地来到菜园。离师徒有十几丈远,叫赵二爷回去,说有客人来了。赵二爷吩咐杨宗先培垄,然后踩实别跑墒,自己放下家伙和赵戚氏回屋。杨宗自己默默地干着活,也没有琢磨师傅师娘要干什么。回家的路上,赵戚氏告诉赵二爷,胡六仙姑又来了,还是那档子事,让赵二爷心里先有个谱。赵二爷一听,他心里就不太舒坦,这类人属狗皮膏药的,太粘人了,想甩都甩不掉。原本不应该搭理她,但人来了,死逼无奈硬着头皮也得应承。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三姑六婆都没有好东西。
进了屋,还是那个胡六仙姑,两腿盘在太师椅上,嘴里含着一个小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蛤蟆头烟。一见赵二爷夫妇进屋,立即下来,给行了一个举手礼,道一声吉祥。然后分宾主落座,赵戚氏吩咐赵媛儿烧水沏茶,自己陪坐在炕沿,想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
赵二爷先是说些客套话,胡六仙姑一直在七扯八扯的,说些闲话,然后逐渐地步入正题。
胡六仙姑开言道:“赵老爷你富贵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妇人今天受人所托前来讨扰,给你送财神啦,这可是天下一桩大好事啊。老天爷保佑,给贵府降下如此大的荣华富贵,真是烧三柱高香也难求啊!”
“哎呦呦,仙姑言重了,言重了,托你的福。俺只有薄田几亩,能吃饱穿暖就已经知足了,哪里奢想富贵呀?”赵二爷回话说。
“我的赵老爷哟,人在家中坐,福从天上来啊。人有富贵命,刨一块土拉咔1都能变成银子,踢一脚石头块子都是金元宝哟。你可是要时来运转,我从大么街2一看你的府宅,那就是一块风水宝地,屯着金躺着银呢!”胡六仙姑呱啦呱啦地说了一大堆。【注释】1土拉咔:方言;土块。2大么街:方言,街读音gai该;大街。
赵二爷也插不上嘴,趁她吧嗒一口烟的工夫。赵二爷赶紧问:“仙姑你今天咋有工夫到小院走走,莫不是有什么吩咐?”
胡六仙姑“吧唧”吐了一口吐沫,又抽了一口烟。说:“这不是嘛,小妇人有成人之美的热心肠。咱东西二屯,十里八乡的呀,有姻缘的才子佳人,有愿意结成连理的,小妇人就给撮合撮合,为喜结良缘牵线搭桥。最近呢,有当大官的托我为媒,想与赵老爷轧个亲1。受人所托不敢怠慢,我就厚着脸皮,都没顾上梳头洗脸,忙三火四地干来了。”【注释】1噶亲:方言;联姻。
“让仙姑受累了不是,跑大老远的路,俺家里也没有好茶待客,你凑合喝点润润喉。让仙姑费心了,俺家只是一个种地的,小门小户咋敢攀高枝啊,别说官家老爷家了,即使是大户人家,俺们也不敢想呀,你可是折煞俺了,不行、不行,你这次当白跑一趟吧。一会儿,给你带上一坛自家的酒,回去给你解解乏。”赵二爷干脆婉言回绝。
“哟哟,我说赵老爷啊。老话说得好,一家女百家求,什么人家都得娶媳妇嫁闺女。只要八字相合,月老穿线,连皇帝老爷也可以娶寻常百姓家女子。人家是在旗的,正宗的镶黄旗,在吉林将军跟前当大官。连他家小官爷,都是水军大营的正军校官职呢,这样的人家,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做梦都梦不到啊!人家也看不上我家的闺女,若是能瞧得上,我们还求之不得呢。可你老还说不嫁,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啊。我给你老说说,他家的小官爷吧。”胡六仙姑讲得嘴冒白沫。
“仙姑啊,看你还是不用说了吧。俺闺女是腊月生的,就是赖一岁也还小,不着急嫁人。俺们两个老的只有一个孩子,不想早早嫁人,让她在家多陪俺们二年。”赵二爷也记不清闺女的生日,胡乱编个瞎话,哄胡六仙姑快点滚蛋。
胡六仙姑继续劝道:“小,哎呦呦,不小了。都十七大八的年龄了,十四岁出嫁都很正常,十二、三岁嫁人我也给办过。到了十八还有几家求的?快成老姑娘啦。我这些年,给牵线搭桥的也有几百对,有几个这么大年纪的?我啥样没有见过,就说我像她这么大吧,孩子都满地跑了。”
“让你费心了,俺们家一直没有想嫁闺女,所以,也没有准备嫁妆。等俺们准备齐,想嫁闺女的时候,俺们再去仙姑府上,那个时候再让你费神,给俺们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刚才仙姑提的官老爷,俺们高攀不起,还请仙姑收回成命。”赵二爷说完,转过头对赵戚氏说:“还不快点去,找上一坛好酒给仙姑带上,看看小鸡下蛋没有,再给仙姑拿一些下酒。”
胡六仙姑听完,脸呱嗒一下就撂下来,不再是刚才满脸堆笑的样子。不悦地说:“我说赵老爷,你这是赶我走呗?天下无媒不成婚,自古的老理儿,我又没有吃你家一口饭,水也没有喝你家一口。我为的是你两家好,如果不是富军爷找我,我活多着呢,谁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巴巴地大老远跑你家来,受你不待见。”胡六仙姑能不急嘛,如果赵家不答应,那主家许诺的十两银子就泡汤了。要知道,小门小户地保成一门婚,也顶多给个几百大子的茶钱,做成富家一个,等于她干半年的。
赵二爷也不想得罪小人,连忙解释说:“仙姑你别生气,俺不是那个意思啊。你能来都是俺们的荣幸,哪敢有送客的道理呢?只是想和你说,俺家现在不想嫁闺女,让你白跑一趟,心里过意不去嘛。带点自家产的酒,给你赔不是了。”
“我这么和你说吧,人家富爷见过你家小姐,就想娶你家小姐做偏房。主家老爷是吉林将军身边的大官,姓富,小军爷在水师大营做官。做官在外想收一个偏房,赶巧见过你家小姐,一眼便相中了。前几日找到我,许诺给你家彩礼一百两银子。我看你还是答应了吧,这样的好事儿,你上哪里去找啊!有几个能出得起如此大的彩礼?”其实胡六仙姑也不懂什么官职,只是认为当官的就惹不起,看着都很了不起。
赵戚氏一听是偏房,也是真着急了,没等赵二爷答话,急忙地说:“仙姑啊,当官的家,俺们真地高攀不起,俺闺女不能嫁,俺去给您拿酒,你还是回府吧。”她直接送客了,说罢,起身去取酒。
胡六仙姑听赵戚氏赶她走,更生气了,站起身说:“我咋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人家,不知好赖呢?富贵人家你们不找,还想找啥样的?找要饭花子?拿什么酒拿酒,我咋那么没有深沉1,贪图你那一坛子酒吗?走了,家走!”嘴里说着,脚却没有挪动。【注释】1深沉:方言;涵养。
赵二爷赶紧赔不是,连连说:“仙姑你可别这么说,你啥好东西没有见过。俺家那点破东西,哪能让你瞧得上眼啊,只是家里再也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儿。让你白跑一趟,心里过意不去,给你赔不是了。”
胡六仙姑还是不死心,最后又问:“我说赵老爷,你还是好好呐么呐么1这个事吧,我可是给你带来的大好事儿,过两天我再来,等你一个准信。”【注释】1呐么:方言;琢磨,思考。
赵二爷点头哈腰地说:“不劳仙姑大驾了,你也不用再跑一趟,俺家闺女真地不找人家。”
“你别把话说的那么绝,你们老公母俩再合计合计,哈,再合计合计,我先不给那头回死信,家走。”胡六仙姑嘴里说着,腿却不往前挪动。
“那仙姑你慢走,妮儿他娘你送送!”赵二爷嘴上说你慢走,心里合计你快走吧。你们这些人不招人搭理,太粘人,惹上就甩不掉。没完没了地上门叨叨,多招人烦,现在就盼望杨小他哥哥早点来,把婚事儿办完,能静一份心。
自从正月开始,酒铺子里经常来一些军士,三五成群。一般是热上几斤酒,自带一些下酒的吃食,或者让赵戚氏给掂对几个家常菜。这些日子来,大多数的军士和以往不一样,不再骂骂咧咧,不再呼三喊四的,更不撒酒疯不耍埋汰少给酒钱。他们让赵二爷十分不解,耍横欺负人的,咋说变就变了呢?
太阳落山了,师徒二人收工回家,铺子里有一伙人在喝酒,赵戚氏里里外外地照应着。赵二爷心里想,不用说,一定又是那些军士。平常百姓现在都忙着伺候地呢,哪有工夫在铺子里喝酒,扯闲片儿。即使是想喝酒了,也都是打几斤回家喝。四平八稳地在铺子喝酒,除了军士们,就是跑排或是船厂的工匠。进院放下锄头,赵二爷打扫打扫院子。杨宗给屋里做饭的赵媛儿,担了一担子水,开始喂牲口,打水饮驴。在赵媛儿给准备好的铜盆里,洗了洗脸。回屋换一件干净的褂子,转身来到铺子里。见过师娘,请师娘后房歇息吃饭,他来伺候酒客。按理说酒铺是卖酒的地方,和饭馆不一样,酒打给你客人,就不用管了。提供桌椅板凳杯盘碗筷,只是为了客人方便,所以不用像馆子那样伺候。平时客人们都是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打完酒,坐铺子里喝两口。认识不认识的聊聊天,讲讲古,天南地北的讲一些奇谈怪论。赵家的酒铺子,也就成为闲人聚集的场地。如果没有活,杨宗也挺喜欢在铺子呆着,一是打理生意,二是听这些人讲一些故事,听客人们闲谈觉得挺有趣。特别是那些走南闯北的人,讲一些各地风土人情,各处的新鲜事儿。让他能够知晓,他所不知道的外界事物。
“小二,跑堂的,再打一斤酒,少兑点水。”喝酒的几个人中,有人喊了一声。杨宗赶紧答应,打两壶酒送过去。其中一个人接过去说:“今天你家的酒掺了多少水啊?跟他妈马尿一样呢。”
杨宗赶紧小心回答:“大爷,我没有掺水,真地没有。小店哪敢那么做呢,如果你嫌味道不够,小的给你换点劲大的。”
那个人骂骂咧咧地说:“少扯王八犊子,恁们这些驴操的,啥事儿干不出来,去去去,别戳这嘎达,膈应吧啦的1。”【注释】1膈应吧啦:方言;讨厌,烦人。
“那你老有事再喊我”杨宗小心地赔着不是说。又退回柜台里,回到自己的位置。杨宗感觉今天这一伙人不太对劲,和以往不同。今天这些人不是稳当客1,吵吵嚷嚷的,不是以往的气氛。至于哪里不对,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可能是过去的都太消停,太安静了。现在只能盼着他们早点喝完,他也好早点回后屋吃饭休息,毕竟干一天活了。虽然说年轻歇一会儿就解乏,但也不愿意陪这些恋酒桌,舞马长枪2、喳喳乎乎3的一群人。【注释】1稳当客:方言;客,qie且,消停的客人。读音2舞马长枪:方言;形容肢体动作,手舞足蹈。3喳喳乎乎:方言;吵吵闹闹。
在他一错神的功夫,忽听那面“扑通”一声,接着便是稀里哗啦碗筷掉落的声音,只见一个人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杨宗心里想,恐怕是喝多啦,还说我们的酒没有劲呢,你是喝得少。心里想着,随手拿起一只碗,倒了一碗凉白开端过去,那面的人也已经有人起身去照顾倒地的。其中,有人说:“老茄包子,喝这么点逼酒咋还多了呢?别耍磨磨丢1玩埋汰,麻溜起来喝。”【注释】1耍磨磨丢:方言;耍泼,无故与人纠缠不休。
“操,起来、起来,谁也别耍赖,谁耍熊1谁是养汉老婆生的。”说着,有人去扯倒地的人。拽两下老茄包子,他也没有动,并且还抽搐起来,牙咬得嘎吱吱地响。拉扯的人说:“我操,你是咋的了?哥几个,坏了,老茄包子不行啦。”【注释】1耍熊:方言,耍赖、服软。
另外几个人,都放下酒杯,赶紧围拢过来。掐人中的掐人中,喊的喊、叫的叫。还有一个拿筷子,往老茄包子嘴里塞,怕咬着舌头。杨宗一看有点蒙,他一个小孩子,啥时候见过这样的阵仗?直接像卖不了的秫杆——戳那里了,直楞楞的看着那些人,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这些人呼嚎喊叫地折腾一阵子,其中一个人说:“人不行啦,得赶紧送街1里,快点找先生,套车,快套车。”【注释】1街:读音gai该。
杨宗听说套车送人进城,才缓过神儿来,起身往后屋跑,想叫师傅给套车。还没有到门口,就听一声炸雷样地怒喝:“站住,想跑?六指儿,去把他给我逮住。”
杨宗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马上那个叫六指儿的和另一个人上来二话不说,一人薅头发一人掐胳膊,把杨宗按在一张空桌子上,杨宗这个时候吓得魂都没了。是哪趟线1的都不知道,不敢呼叫也不敢动,只能乖乖地将上半身趴在桌子上,下面撅着腚。【注释】1线:原为土匪黑话,后流入民间用语;路、道。这里指原因。
又听那个人说:“去人把老掌柜的叫来,把他家的车套上,拉老茄包子进城。”接着又说:“他家一定是黑店,是小瘪犊子给恁们下的药,老茄包子够呛了,要别古儿1,看好小犊子,别让他跑了。”【注释】1别古儿:方言;死。
时间不大,就听外面吵吵嚷嚷地吆喝牲口在套车。不用问,拽过来的肯定是大青骡子,刚刚干完一天活,草料还没有好好吃完。不情愿离开槽子,但架不住这些人连抽带打。赵二爷慌慌张张地趿拉着鞋跑了出来,也不知道喊他的人咋说的?后面跟着小脚老太太赵戚氏,可能是受到惊吓或心情焦急,两腿都不听使唤了。通常有外人来,连面都不露的赵媛儿,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扶着娘,径直奔铺子赶过来。自从大年初五,那次捡粪碰见那档子事,赵二爷就更怕见大营里的兵。一般有买酒的都是杨宗和赵戚氏来支应,他是能不出面就不出面。一看见军士,下面的就有点控制不住,保不齐会漏一裤裆。这不,一看见杨宗被按在桌子上,他马上一下子热乎乎地尿了,哆哆嗦嗦地说:“爷……爷……有话……好说,孩子……不懂事,得罪……各位大爷……这是咋的了……”
一个说话有些结巴的人说:“好……好……说个屁,妈、妈、妈拉……巴……子的,你、你、你……”这家伙你了半天,也没有整出来,也不知道是着急说不出来,还是真地生气,上来就踢了赵二爷一脚。
刚才那个主事的发话了:“哎、哎,过分了啊,你嘎哈呢?磕巴,别动手啊,掌柜的你过来。”
赵二爷哆哆嗦嗦地挪过来,又是作揖又是行礼,头也不敢抬起来。
当头的坐在桌子上,脚踩着凳子。咳了咳说:“赵员外,咱们又见面了。哈!”
赵二爷听着耳熟,他的声音有点毛骨悚然,又哆嗦一下尿出一股。虽然害怕,但还是抬起头来,看看到底是谁?不看还好,一看这个人,立刻吓得他一下子跪下来。那个人是富德业,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不是冤家路窄么。
富德业说:“磕巴,快给员外扶起来,看座!”然后对赵二爷说:“我说员外啊,咱俩有缘啊,上次那鸡巴事还没完呢,你今天又给我整新的一出。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少捧你的生意,来几次都没有见到你啊!”
“大……大……人,你老有……啥吩咐……小,小的一定……照办,要钱……俺马上……就凑。”赵二爷哆哆嗦嗦地说。
“钱?爷我不缺那个,我家乃皇家贝勒爷,祖上留有家业,想必胡六婆子也和你说过。今天恁们开黑店,药翻了我的弟兄,如果死到你家,咱们可是新账旧账一块算。”他一提胡六仙姑,赵二爷总算心里透点亮,莫非胡六仙姑提亲的是这个人?
赵二爷哭丧着脸说:“大……大人啊,小的……不敢啊,哪敢……药坏……军爷啊……”
旁边一个人说:“你他妈的不敢,你家小二敢啊。人现在地上躺着呢,你还敢逼逼。”
外面有人喊:“车套好啦。”闲着的人七手八脚地抬人上车,揪着杨宗的那两个人,也把杨宗架上车。然后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起身就走。
富德业坐在马上,对赵二爷说:“赵员外,人我先带走,我的人若是有个好歹的,你也知道后果。记着啊,我还会来找你的,那时候我可不是这么好说话了,呵呵。”又对军士们喊了一声:“走,进城!”
一队人马呼呼啦啦地出了屯,院门口只剩下傻楞楞的赵家三口。刚才发生的事,简直是梦里雾里。尤其是赵戚氏娘俩,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人就被带走了,也不知道来的这帮人到底是干啥的。
这时候,刚才在大街上看热闹的几个人,靠了过来,打听打听赵家发生什么事儿。老百姓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远远地站着不敢过来。见那伙人走后,才敢过来。打听一下出啥事了?安慰安慰赵二爷。听着乡邻的问候,赵二爷才缓过点神,连忙让哭哭啼啼的母女二人回屋,然后和乡邻们客气几句,拱手送走众人,关上大门也反身回屋。
天黑了,赵家点着昏暗的小豆油灯,赵媛儿靠着炕沿哭泣着,赵戚氏也打着唉声。好好一个家,突然间遭受了天大的变故,简直是祸从天降。关键的是,三口人当时都不在铺子里,不知道祸因何起?杨宗究竟做了什么,惹出如此大祸。愁云笼罩,一家人哪还有心情吃晚饭啊。赵戚氏看着赵二爷:“当家的,你说咋回事儿啊?小儿咋惹着那些当兵的了?”
赵二爷打个唉声:“俺哪里知道啊,俺进屋就看见一个躺在地上的,至于咋倒地的俺也不清楚啊。但看样子,这些人是常来咱们家,对咱家早就下钩子了,这次啊,怕咱家是要遭大难呀。唉,俺可咋闹呢?”
赵戚氏不解地说:“嗯,好像是这伙人经常来,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来喝一顿,每次都挺好的,一文钱都不差,从来不闹不作的,今天是为啥呢?是小儿惹着他们了?”
赵二爷闷声说:“好啥啊,人家早就盯上咱们赵家,故意来咱们家,给咱们下套子。你还记得胡六仙姑吗?来给妮提亲的那位。”
赵戚氏问:“胡六仙姑提亲和他们有啥因由1啊?”【注释】1因由:方言;原因。
赵二爷说:“俺听那口风,托胡六仙姑提亲的人,应该就是他们中那个主事的。年后那次事儿也是他,他当时找过俺的晦气。不知道那会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不然那次带走的应该是俺,这次是小儿给俺搪灾啊!”
“那个?照你这么说,咋地咱也躲不过去,回绝了胡六仙姑,就把他得罪了,小儿被带走,那还能有好吗?那个得病的可千万别死啊,如果死了还不让咱们偿命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行行好吧,救救俺们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着说着,赵戚氏双手合十念起佛来,在地上转来转去,寻找香烛准备给菩萨上香。
赵二爷说:“咱孩子让人家抓去,保不齐得受多大的罪呢?也不知道给抓哪儿去。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人给咱们打听打听,可咋办呢?”愁得赵二爷是一筹莫展。
一直在抽泣的赵媛儿开腔道:“娘,胡六仙姑提亲的是那个人吗?”
赵戚氏忙活着找香,还没有回答。赵二爷接话说:“你娘没有和你说啊,胡六仙姑来家提过亲,说的是当兵的那个官。”
赵媛儿只知道提亲,但还真不知道干什么的。赵戚氏说:“俺寻思已经回绝了,咱也不想攀高枝儿,也就没有和妮儿说。”说着继续点香上供,磕头求佛。
赵二爷回答赵媛儿:“前几天,媒婆胡六仙姑来,说给你提亲,有一个官府家公子在水师大营,要娶你去做偏房。俺和你娘不想让你外嫁,想在家招小儿当个上门女婿。这样我和你娘老了有个依靠,也能续赵家香火,于是,给这门亲事给回绝了。没想到,人家今天找上门,咱们一个草民,能有啥法啊。”
直到现在,赵媛儿才知道事情具体缘由。赵戚氏也拜完佛,接话茬说:“掌柜的,咱看看花钱能不能把小子抽回来。”
“是啊,爹,破财免灾,多拿些钱。不行把房子地押上,咱啥都不要了,把小子抽回来。然后咱家不在吉林生活了,去下江躲他远点还不行吗?”赵媛儿说。
赵二爷有些不知所措:“人家也没有说要钱的事,不知道得多少钱。再说俺辛苦大半辈子,总算有点家业,咋能说给别人,就给别人呢?”
赵媛儿坚持说:“钱是人挣的,有人将来就还会有家业,只要把小儿要回来,将来不愁挣不来那几亩地。”
赵二爷愁眉苦脸地说:“唉,你小孩子不懂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咱家可怎么过呦,咋摊上这么个事啊!”
赵媛儿说:“爹、娘,俺不管,你们必须把小儿赎回来。”
赵戚氏也跟着说:“掌柜的,赎回来吧,咱俩还要靠小儿养老呢。”
赵二爷也实在上火,吼道:“赎、赎,人家不来,俺去哪里赎?”
再说杨宗坐在大车上,没有被捆绑也没有人架着,被随随便便地扔在车上,几个骑马的军士跟在车前车后,想跑也跑不掉。现在他不再发懵了,前前后后捋了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而倒地的那位,此时也迷迷糊糊地躺在车上。已经不抽了,闭着眼在那里眯着。那个结巴冲着倒地的人说:“老……老……茄、茄、茄、茄包子,起……起……来了,装个……嘚儿啊!”。
老茄包子眯着眼睛说:“刚才我又抽了?弄得我酒都没有喝好!”
富德业用马鞭轻轻地抽打一下老茄包子:“你妈的,等你犯羊杆疯,真他妈的不容易。平时说犯就犯,等用着你了,真他妈地费劲,造害我好几顿。”
另一个兵说:“爷,办成了就行呗,等你娶到美人儿,还差这点小钱?”
“爷,酒没有喝好,咋整?”老茄包子问。
“恁们这帮小鳖犊子,走,去祥来顺,管够。”富德业高兴地说。
“哎,好嘞!”结巴赶紧打马快走。
六指儿问:“爷,小犊子咋整?”
“咋整?带着呗,给我好好地伺候,他可是我的干小舅子!”富德业得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