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绪二十三年,丁酉鸡年正月初五清晨。也不知道谁家的孩子,醒得这么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淘气,乒乓的放着炮仗,时不时的还来上几个“二踢脚”双响子、麻雷子,在寂静的小村落里显的格外响亮,把熟睡的人们过早地吵醒了。同时,惹得不安分的大黄狗,也跟着叫上几声,落后报晨的公鸡躲在鸡架里,也赶紧抻长脖子喔喔啼叫起来,声音沉闷而细长,像有人捏着它脖子一样。按着每天这个时辰,天已经亮了,今天有点假阴天,天空阴沉沉的,但此时小清雪已经停了。
赵二爷早就起来了,已经给大青骡子和毛驴添完一和1草,正拿着一把扫帚,哗啦、哗啦地扫着院子。昨天晚上飘了点雪花,加上家里两个半大孩子放鞭炮、烟花,弄得地上到处是碎屑。二爷一边扫一边嘟嘟囔囔骂,一会儿是天没完没了地啦啦雪,一会儿是小鸡满院子拉屎,不然就是家里其他人懒,不起床啦。反正他是有个习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是自己干点啥,就会自言自语的骂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抱怨。【注释】1一和:方言;一遍,读huo四声。
赵家院子坐落在村子的正街旁,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四合院,对着大街是一溜三间青砖面的草房,院子的左右各有几间厢房,北侧是正房大三间。赵家在当地不算大户,但也算过得去,自己种了三垧八亩地。除了种些口粮和自家吃的蔬菜,能够保证一家四口的温饱。还能多种一些高粱和苞米,年头好的时候,粮囤中也有些许余粮。自己又有烧酒的手艺,于是,开了一间小酒坊,东北的酒坊,又叫烧锅。烧锅的名称多以加一姓氏,如:赵家烧锅、李家烧锅。一年四季隔三差五地烧上一锅,就近卖给三村五里的乡亲,与水师大营的清兵。除去上交各种皇粮国税、徭役费、人头捐,各项人情往份,每年也能攒些散碎银两。关外的日子,总是比关里家的日子好过,这里黑黝黝的土地肥沃,随便撒去一把种子,就能长出一片庄稼来。赵家原来是山东菏泽人,在城里开一间烧酒的作坊,早年间生意还可以,年吃年用还能够有一些积蓄。可赶上连续两年的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人们吃的粮食都没有,哪还有余粮烧酒。连地瓜干都买不到,赵家也只能关了作坊坐吃山空。平时觉得自己攒下的那些财富挺殷实,可到了灾荒年与粮食一比较,简直没什么用。原来几十个铜板的一斗米,现在都涨到好几千。幸好自己是烧酒的,原来在仓里有点存粮,扫扫粮仓底也弄出几口袋来。就这样,全家人省吃俭用,每天每人两碗稀的,加之人口少,勉勉强强对付着没被饿死。
这人啊,为了生存总会想出各种办法。各地的饥民,开始不顾朝廷的禁令,大批的灾民开始“闯关东”。赵二爷两口子一商量,自家存粮也吃不了几天,如果再熬下去,怕一家人也要开始挨饿了。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啊,咱们也闯关东吧,毕竟那也是一条活路。于是,全家收拾好自家的东西,背包罗伞地领着孩子,跟随闯关东的队伍,来到了关外,辗转来到吉林。
吉林又叫吉林乌拉,也称船厂、江城的。这里的气候相对关东大部地区来说,不算十分寒冷,让关里人还能接受。更重要的一点是,方便赵家做点小生意,离水师大营近一些,免受土匪胡子的骚扰,最起码比较安宁一点。赵二爷倾尽所有积蓄,在大营附近的鲁民店屯,买了三垧八亩地,在屯中安顿下来。没过二年,赵二爷又支起烧锅重操旧业。附近几个屯子独此一家,加上大营的兵丁,烧酒也不愁卖。况且赵家的酒与关外的酒是有区别的,独特的口感与味道,喝过的人都大加赞赏。所以,一家人的生活也算安稳。
“吱呀”一声,门轴与皮环摩擦声,响了一下,看来,门轴已经许久没有上油了。赵二爷的老婆赵戚氏端个泥盆,迈动两只小脚走了出来,盆里装着半盆绿豆芽,淘洗完准备将水倒给驴骡饮用。听见赵二爷在发牢骚,用标准的山东鲁西方言小声地制止:“妮儿他爹,你轻声点,一大早上就怨天怨地。大过年的,谁也没有惹你生气,你这是嚷嚷啥?别吵醒孩子们。”
赵二爷听见老伴接茬儿,就更来劲了,不过声音可没有拔高。气哼哼的说:“嚷怎么了?俺是在俺自己家,谁管得着?你看看把院子造害的,埋里咕汰地也没有人收拾。别人收个徒弟,当工夫匠子使唤,俺收个徒弟,得当小爷供着。不收拾也就算了,还和小妮儿一起造害。昨天晚上,也不知道给牲口添草没有,早上起来俺见槽子里,连个草棍都没有。他妈的,多扫院子少赶集,三年攒头大叫驴。好吃懒做,还像过日子人家吗?哼哼!”他嘴里唠叨着,手上也没有停,继续哗啦、哗啦地扫。
赵二爷是屯里的屯邻这样称呼他,也有叫他二掌柜的,他爷爷给他起了一个大号,叫赵秀举。山东多大儒,他爷爷读过几年书,但去考功名也没有考过。他爷爷希望孙子将来能有个出息,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好光宗耀祖。于是,便给他起名叫赵秀举。可他天生不是读书那块料,对文章、诗词、古籍一点不感兴趣,书也没读成。读完几年私塾就不念了,鼓捣地反而学会一门酿酒手艺,并自己创新,添加了自己琢磨的一些东西,使得酒的味道很独特。这个赵二爷,也算是一个尊称,他的年纪勉强够也才六十岁。但多年经商的他老成持重,与人相处很有章法,为人处事、迎来送往的都十分得体,性格敦厚老实。在外从不与人争执,对谁都堆出一团笑脸,更不用说骂人吵架了,即使有人骂他两句踢一脚,他都不会反唇相讥。但回到家中,就大不相同了。生怕有人夺去他的家长位子,天天摆出一家之主的样子,弄出个姿态,丢个脸子。所以,会经常弄出个小事端,嚷上几句。唯一的缺点,他喜欢说一些玄话,说起啥事儿来爱夸大其词,能把耗子说成狗,能把家雀儿说成鹰。
赵戚氏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也不生气。一边倒掉手中的水,一边说:“你啊你,有福不会享。一大早你多在被窝躺一会儿不行吗?大过年的,也不兑酒又不种地的,一天吃两顿饭,你起那么早干什么?俺可告诉你,今天是破五,接五路财神进家门,你扫的东西可不能往外扫,都给俺往里扫。”说完,扭动小脚晃着屁股麻利地进屋,去和面包饺子。在北方过个新年,可不仅仅是除夕夜和春节初一,不出正月、不过完二月二,这个年就没有过完。
赵二爷一听老伴说起五路财神,立马收起扫帚,停止了划拉。心想,我的天神啊,咋把五路财神的事给忘了呢?财可不能往外扫啊,得往里接啊!心里一直默念,财神爷爷、财神奶奶啊,快来我家吧,俺给你们烧香上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心里一边念着佛,一边琢磨着还应该干点什么呢?做惯活计的人一刻也闲不住,总要找点事干。一眼瞧见粪箕子,赵二爷心中一乐,嘿嘿,不能往外扫,我还不能往回捡吗?我拾粪去,早上这一功夫,捡拾到三、两筐,也能多打一筐粮啊!随手又找了个镐头,背上筐出门了。在村路上,一路寻找起人畜粪便来,路旁、沟帮、草垛根下,也不管是人、马、牛、猪、狗的,见到就收到筐里。拾粪的人啊,最喜欢捡拾猪的粪便,最不喜欢是牛马粪,牛马的粪便含草多,肥力较低。但进腊月以后猪粪少了,因为各家各户的猪都已经杀了。所以,现在牛马粪也成为捡拾的重点,村里路面拾得差不多了,就顺着通往城里的官道,一路捡拾一路走过去。拾满一筐,正好离自家的地也不远,直接送进地里,然后再上官道继续寻找。
他一走,就走了三里多地。在官道旁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兵营,是大清国吉林水师训练大营,住有兵丁两千来人。平时,这些军士也不是常来村里,村民和他们也没有过交往。因为离城里近,兵营的人都去城里采买东西,吃喝玩乐。偶有一两次,可能图方便,来村里买点酒肉类的。因此,赵二爷此前对于这个兵营,只是远远地见过,对其并不甚了解。今天来到大营跟前了,所谓大营,外面看顶多也就一丈来高的土围子,里面啥样也看不到。至于里面究竟有啥?对于赵二爷来说,一点不重要,他又不敢进去。在他看来,拾粪最为重要了。可能军营有马的关系吧,这里的牲口粪,还真是挺多的。
兜兜转转的赵二爷在墙根拾着马粪,也没有注意远处来了一匹马。一看那匹马,就和庄稼人的马不一样,懂牲口的一看,便知道是军马。马上坐着一个人,此人并没有穿戴盔甲,也没有带武器。只是身着便衣,一身富家子弟的打扮,头上戴着一顶貉绒帽,身着蓝缎子袄,外罩狐狸皮马甲。脚蹬着一双高装马靴,手里提着一根马鞭。无精打采地从城里方向走了过来,当这个人离赵二爷有十多丈远的地方,他也注意到拾粪的赵二爷。看着看着,突然来了精神,慢慢地靠了上来。此时,赵二爷也发现来人,但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连头都没抬,靠着墙根继续寻找马粪。不料,这个人来到跟前,突然低低地说话了,声音不太高,但十分有威严:“哎,我说内(那)个人,你是嘎哈的?”
猛然间,赵二爷听到有人问话,冷丁地吓了赵二爷一跳。他万万没想到,来人会和他搭茬。本来老实巴交的他,见了官家和富豪就心里发毛,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放下家伙。毕恭毕敬的站立好,微微的垂着头,欠着上身回答:“回你老的话,小的是前面那个屯的,在此处捡粪。”
来人询问道:“捡粪的?你是哪嘎达1人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注释】1哪嘎达:方言;什么地方。
“噢,小人是前面鲁民店的赵老二,不知道贵地是什么地界。小的多有得罪,冲撞了你老,小的给你老赔不是了。”赵二爷嘴里说着,赶紧深深地给来人鞠躬。
来人用鼻子哼了一声:“哼,什么赔罪不赔罪,你以为赔罪就完了吗?你装什么装?这里是军营重地,是清军大营你知道不?竟然敢来这嘎达,到处撒目1啥?我看你不是什么良人,备不住是老毛子的奸细。我就是军营的校官,走吧,跟我回营吧,可得好好查查你!”【注释】1撒目:方言;寻找、看。
听到说他是奸细,着实把赵二爷吓坏了,赶紧哆哆嗦嗦地撩起衣服跪了下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冤枉啊……大……大……大人啊!小人只是……一个……拾粪的……老头,不知道……这里不该来啊!你老……你老高抬贵手,放小的……一回吧。”
“放你?我凭什么相信你,难道就凭你一张嘴吗?别跟我舞舞喧喧的1,你这老登2活腻歪了吧,胆敢撒目3军营,信不信我现在就喊人来带你走?昨天砍那两个还没冻硬呢,你想和他们去做伴吗?”来人恶狠狠地说。【注释】1舞舞喧喧:方言;不老实。2老登:方言;对老年男人的蔑称。3撒目:方言;寻找、看。
见来人不依不饶,赵二爷越发着急、越发害怕起来,不住地磕头作揖,连连地求饶:“大人啊,真……真地冤枉……小人啦,小的真地是鲁民店的,不信你老跟小人去家里……看看就知道了。”
“哼,你以为本军爷一天没事干吗?跟你去那么远的路,有什么好处是怎么的,你不是扯犊子1嘛?”来人绝不肯撒口放过他。【注释】1扯犊子:方言;扯淡
赵二爷哭丧着脸说:“大人,大人啊,小的……不让您老……白跑,小的存了……两坛五年的好酒,孝敬你老。”
“切,军爷我什么酒没有见过,那么远只为你那两罐子马尿汤?”来人说着,手里的马鞭抽了过来,但不是很重,只是象征性的“啪”地打一下。即使不痛,也把赵二爷吓得一哆嗦。那个人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不?”
此时,把赵二爷吓得已是魂不附体了,哆哆嗦嗦地回答道:“不……不知道。”
来人挺直了腰板,说:“军爷我是大清吉林水师军法官,专门抓探子、细作和违法的,违反军规军纪的。一看你鬼鬼祟祟的,就不是什么好鸟。”
“军爷啊,俺真地不是歹人啊,不信你问问屯里的父老乡亲,谁都能证明俺啊。”赵二爷一着急也不结巴了,真是怕给抓进大营,那要想出来可就难了。
“妈了巴子的,你当老子真他妈的有那个闲工夫啊,我关你半个月小黑屋,各种刑具给你伺候上,到时候你什么都说了。”来人把话说得越来越狠,但在马上并没有动的意思。
听了他这些话,赵二爷已经吓得筛糠了,浑身哆嗦,他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啊,腿软得已经站不起来了。尿都吓出来了,好在穿的是大棉裤,裤脚又是扎着绑腿,才没有流出来。不停地哀求放过他,一个劲地磕头如捣蒜。
拖延了一袋烟的功夫,马上的人还真松了松口:“你先别嚎丧,站起来好好回话,你说你是良人,怎么能证明?”
赵二爷哪里还站得起来?连头都抬不起来。撅在地上结结巴巴的回答:“军爷大人……啊,小人真地在……鲁民店居住,有房有地,还有家口。村里没有不认识俺赵老二的……俺还开个酒坊……大营不少军爷都去俺那里买酒……好酒。”
马上那个人心里暗想:哼哼,知道你有房子有地,不然你拾粪干什么,要饭花子也不捡这东西,拨愣1嘎达2汤喝?但嘴上不说,反而说:“小偷有说自己是贼吗?你自己说的能算数吗?”接着把话又拉了拉:“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是真把你关进去,你们一家人也没法活。这么地吧,一会儿你带我去你家看看,再找找你们屯的里正,如果证明你不是歹人,找两个邻人给你做个保,我就不带你进大营了。”这时候赵二爷哪里还站得起来啊,只是嘴上大人长、大爷短的千恩万谢。【注释】1拨愣:方言;又发音扒愣,搅拌。2嘎达:方言;疙瘩。
坐在马上的这个人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你他妈了个巴子的还起来不起来啊,是不是想进笆篱子1啊。”【注释】1笆篱子:方言;监狱、大牢。
又把赵二爷吓了一哆嗦,嘴里忙不跌地喊:“起、起,俺麻溜的,俺麻溜的。”嘴上说着,腿不好使啊,拄着镐头跟头绊脚地站了起来,连粪箕子也顾不得拿。忙不迭地说:“大人啊,俺头前带路,带你到家里看看,好好给你烫壶酒,犒劳犒劳你老,小的还有礼物孝敬孝敬你老人家。”
这个人心里憋不住笑,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嘴上说:“嗯,你前边走吧,告诉你啊,最好识相点,不然今天让你喝一壶,哼哼!”
前面的赵二爷又是一哆嗦,裤子里不争气的东西又尿出一股,多亏早上起来上过茅房,把大便处理干净了,不然非拉一裤兜子不可。
二人上了大路,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吭声。赵二爷在前面磨磨蹭蹭地往前挪,心里却是翻天覆地,盘算着怎么能圆了这个事。再一个就是懊悔自己,早上为什么扫院子呢?给自己招来了灾祸。后面这位骑马的,心里在偷偷地乐。看来已经把这个老家伙给拿捏住了,一会儿再攥紧一点,能给老蛤蟆的尿攥出来。这位骑马的其实不是什么军法官,实际是一个从八品副军校,正军校年前高升了,由他暂管本队的百十号人。如果上面不出意外的话,正军校的缺能放给他,如今他只等着任命的文书了。他姓富,叫富德业,年纪二十六岁。祖上是满人,正宗的满族镶黄旗。其父是吉林将军属下,一个正四品的都统军需官,官不大但挺实惠,所以他家境挺好。富德业不是正房所生,是个庶子。但家境好,把八旗子弟的吃喝嫖赌抽学了个精通,成年以后,老子给他娶了一房媳妇。两年前又花上千两银子,捐纳一个水师大营的从八品副军校职衔,把他打发到水师大营来。富德业平时在府上懒散惯了,整天花天酒地的玩乐,来到军营,实在受不了这种管束。背地里,不知道骂了多少次他老爹,是个老王八蛋。骂归骂,一旦进入军营,他也不敢造次,只能乖乖地把营生做好。昨天正赶上休沐,更换一套便装,进了吉林城。先是下馆子喝杯小酒,再泡泡澡堂子听听二人转。然后找个暗门子烧个烟泡1,顺带嫖了伺候他烧泡的粉头。一切享受完毕,一扫多日在军营的烦闷,气儿也爽了,精神头也上来了,又随便找个小馆吃了夜餐。然后一头扎进牌九局,由于荷包里的银两有限,所以不敢坐庄,只能押注。牌九这东西又叫天九,一共三十二张牌。四个人玩法叫打天九,这种玩法一般赌注不大,带有技巧的,属于娱乐。但三十二张牌还有一种玩法,那就是纯赌。这种玩法没有上限,一把可以输掉整个家业,也可以赢个老婆回来。【注释】烟泡:民间称呼;鸦片、大烟。
赌了一夜,富德业把眼睛熬个通红,嗓子喊叫得冒烟,可他的手气臭不可闻,和他压一门的,都骂他手摸巴子了。他一下输个腚眼毛光,身上凡是能值几个铜子的都压上了。如果不是马匹得上营里用,早当注押上了。天亮了,富德业身上也实在没有钱了,大冬天的还不能当衣服,只能悻悻而归。刚到军营边,看见捡粪的赵二爷,本来心里就不舒服,输了钱没有好心情。但一看赵二爷的穿戴,虽然不是多华丽,但也挺周整。又是过年,把平时走老丈人家的衣服都套上了,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主,最起码也是吃喝不愁的。所以,他计上心来,想敲上一笔,讹他几两银子给自己找吧1一下,给自己平平坑,于是,先是一顿恐吓,没想到这老家伙胆子这么小,没用三言两语,也没用动任何动作,这老小子就堆挂2了。看来,今天的买卖来得太容易了。所以,他也不着急,信马由缰地跟着赵二爷慢慢悠悠地往前走。【注释】1找吧:方言;填补。2堆挂:方言;瘫软。
赵二爷拖着湿漉漉的两条腿,总算量完了三里多地,把这个不知道是哪路大神,迎进家门。在拴马桩上拴好了马,毕恭毕敬地把富德业请进正房,也就是赵二爷与赵戚氏的房间。赵家前面的几间房是铺子,进了年,也没有人来在铺子里喝酒。即使有买酒的,也都是打完酒便走。所以,这些天没有烧火取暖,也不能请来人到酒铺。至于院里的东西厢房,都是简易的仓房构造,东侧是仓房和牲口棚,西侧是烧锅和小徒弟的住房。正房是大三间,本来关外各族基本把西侧房间为主,分给老人长辈居住,但汉族人基本都是东屋为一家之主的卧房。开了房门,先进的是厨房,又叫外屋,然后左右分开进东西屋,东屋是赵二爷两口子住,西屋是闺女的闺房。
富德业光看院落各房的分布,家里的用具、牲畜、摆设,他心里基本掂量了个差不多,赵家即使不是大富,也算是个小康之家,挤出点油水来还是不成问题。
赵戚氏刚刚包好饺子,大锅底下架好苞米瓤子点上火,正要召唤闺女、小子起来,出门去招呼二爷回家吃饭。冷不丁,看见二爷领着一个衣着光鲜的人进来了,吓得赶紧后退几步,低眉垂首地让出路。心里还犯嘀咕呢,也不像是买酒的啊?买酒也不用进后屋,这是哪路“财神”?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亲六故呢?
进了屋,靠东侧地中间是一张八仙桌,两侧各有一把太师椅。富德业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上座,随手摘下帽子,捋了一把长长的辫子。昨晚耍一宿钱,一直没合眼,身子也够疲惫的,舒缓一下身体。赵二爷赶紧接过帽子,放在帽托上,找来果匣子,把装坚果花生的盒子摆到八仙桌上。本想吩咐老婆子烧水,但老婆子在外屋没敢进来,他也不敢出去,只能两手下垂等候军爷的问话。富德业大马金刀地坐那里也不吭气,一只手在坚果盒子里哗啦、哗啦的摆弄,也不吃,只是用眼睛环视赵家的摆设。他越不说话,赵二爷心里越发毛,脑门上的汗,不争气地下来了。下面又一阵激灵,多亏没有尿了,不然又控制不住了。
沉默一会儿,富德业才开了口:“这是你家?几口人啊?哪嘎达来的?”
赵二爷忙不迭地回答:“回爷的话,这……这是小人的家,小人叫……赵秀……举,从山东曹州府菏泽县来的,现在是四口人,老老实实地在屯里种几亩地,讨口饭……吃”
“那你说说吧,你到底给谁当坐探,到军营想干什么?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吗?一经坐实,可是要砍脑袋的。”富德业说得不慌不忙,一字一句,慢条斯理,但还是咬着坐探的事不放,真是让鳖咬一口,到死不撒嘴啊。
赵二爷都哭出声来了,腿一软又跪下了:“大人啊,你看看……俺有家有口的,守家在地这么多……年了,俺就是想种点地……拾点粪……,你老人家说的俺……一点都……不明白啊,俺一脑袋……高粱……花子,蠢头笨脑的……谁用俺啊!你老高抬贵手……小人不懂事儿,看在小人有家小……就放小人一马……饶了小人吧!”
富德业心里暗想,这老东西怎么这么不开窍呢?你孝敬孝敬我,啥事不都结了吗?转念又一想,不对,是不是让我勒得太紧了,把他吓蒙圈了,不行啊,太紧也不出油啊。于是,说:“赵二,你起来回话。我现在只是查问你,又没有给你过堂,还没有确准你一定是探子。你起来,坐那里吧。”嘴上说着用下巴扬了扬,指向另一张椅子。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赵二爷忙不迭地爬起来,退后几步,靠在门旁的间壁墙下蹲下来。这个他擅长,因为山东人都习惯蹲着。
富德业缓和缓和口气,接着说:“看你家里还挺殷实的,像一个过日子的人家。按理说呢,你不能是干那种事的人,可咱们还是要公事公办啊,你说说怎么证明你不是坐探呢?”看似他口气缓和了,可还是给赵二爷拴了一个套,要你自己证明自己没有罪。按说应该是他拿出证据来,指认赵二爷有罪。可他反咬一口,把一个不存在的事实,用存在的证据来证明,这实在是挺难。
赵二爷想都没有想,连忙说道:“大人啊,不信……你老在屯里问问……小的从来没有……干过作奸犯科、偷鸡摸狗的事……,小人胆子小……连一颗皇粮都不敢赊欠……哪敢有忤逆……朝廷的想法……俺也没有那个胆量啊!大人啊,你就……放过小人吧……小人不懂大营……规矩,只要你老不带俺走……俺……俺……俺认罚,认罚!饶了小人一次……小人永远记住大人你的恩德……年年孝敬你老……小的有好酒……”
富德业听完赵二爷的话有门,已经上了道,就又松松套:“赵员外啊!你不是让我犯难吗?我干的是公事啊,不是我不想放你,怎么着也得公事公办啊。是不是得有人证明你不是奸细啊,我这里才能说得过去啊,最少要有两个邻居或者屯里掌事的,出来担保啊。再说你也得出些保金吧,你能出多少啊?”
赵二爷听见他话里有点活动气,急急忙忙抢话:“行、行,俺马上去找里正给俺证明……这就去这就去。”说完站起来,猛地一站,可能是蹲的时间久了,或者是吓得腿软,往起一起身眼前一黑,晃了两晃差点栽倒在地,手连忙扶住墙才稳住身子。
富德业一听他要找里正,心里一紧,感觉那样不妥。屯中里正毕竟也是个管事的,多少也见过官员,见过点世面,至少知道点国法,别整漏兜了。喊道:“你站住,先别走,你出门要蹽杆子1了我上哪里找你去?”【注释】1蹽杆子:方言;跑。
“大……大人啊,俺哪里敢啊!俺这……家业都在这里,再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啊……”赵二爷哀求说。
富德业放宽条件,说:“嗯,这样吧……,我也有公务在身,着急回营,让你家人去找一两个邻居做个保。你呢?准备一下保金就行了。”
“哎、哎,成、成。”赵二爷转头朝外屋喊:“妮儿他娘,你快进里屋,有事、有事。”
赵戚氏刚才见掌柜的带回来一个不是一般的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来家想要干什么。在外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躲在柴火堆旁侧耳细听,也没有听清楚。只听大一声小一声的,自家掌柜的哭哭唧唧,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锅里的水都开了许久,也不敢下饺子。突然听见赵二爷呼喊,急急忙忙地过来推开门,但没敢迈进门槛,只是能够看见赵二爷,她眼皮都没敢撩,不敢看座上那个人。赵二爷看见家人心里稍稍踏实点,说话利索一点了。对赵戚氏说:“你去下屋把小子叫起来,到后街叫匣子、还有西院马四兄弟过来一趟,就说俺有要紧事商量,快去快回。”
赵戚氏也不敢多问,答应一声,带上门出去了,按赵二爷的吩咐去找人。
富德业看一切都按他想象的发展,下一步该是最重要的事儿了,得勒索银子啊。说真的,他也真地困了、累了,而且还挺饿,为了银子只能打起精神。富德业慢条斯理地说:“我说赵员外,咱们说说保金的事吧,是不是得准备准备啊?我军务忙着呢,别耽误我时间,不然咱们现在就走,去军营办吧。”
“别、别的啊,爷,你看俺现在就找。”赵二爷说着,连鞋都没有脱,直接爬上炕。打开炕上的一个描金大躺柜,几乎是大半身子爬过去,撅腰瓦腚地钻进柜子,翻找银子。边找边问:“大人啊,我的保金得多少银子呀,俺家还有十二贯钱,给你交十贯中不中?”
“什么?你玩呢?当官家成什么了?希得1要你那几个铜子啊,将来查完你没事还要退还给你的,少一百两就免谈。”其实富德业心里也明白,一百两银子的确要得太多,看他家贫富状况,能拿出三、二十两也就不错了。【注释】1希得:方言;喜欢、稀罕。
钻进柜子里的赵二爷,捧个小漆匣子出来,听见他说一百两银子,心痛得赵二爷一哆嗦,立刻哭丧着脸说:“大人啊,你看看俺这个家,划拉到一起都不值一百两银子啊……俺给你凑凑,有多少都给你老拿上……”
正在赵二爷哭叽叽的时候,屋门被人“哗”地一声推开了,进屋一个人。叫了一声:“爹,你这是咋了?”
进来的人也没有注意屋里有外人,张口就询问赵二爷,赵二爷知道是自己的闺女来了。便回答到:“没啥,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的甭问,快回你屋去。”
虽然来人没有看见太师椅上,坐着那个大马金刀的人。但那个人可是直愣愣地,把来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只见进来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年纪大约十七、八岁,而且是头没有梳,脸没有洗的样子。估计在自己家里,不曾想到有外人来,所以,就这样自然地进来了。一头黑黑油亮的头发,梳成独一根的辫子,扎着红色缎带。弯弯的刘海,大眼睛瓜子脸,小巧的鼻子,自来红的小嘴,粉嫩的脸颊微微透红。上身穿着绿缎子家常小袄,一条拖地黑色长裙,遮住一双小脚。声音清清亮亮,从里到外透着诱人的活泼,看得富德业眼睛都直了,一时没回过神来。
女孩接着又问:“没事你咋哭了,一早上,啥事把你磨得这样?俺娘呢?”
“妮儿,你别问啦,听话啊,快回屋去!”赵二爷愁眉苦脸地说。
到了这光景,富德业才缓过神来。开口问:“赵员外,请问这是……”
赵二爷赶紧回答道:“回大人,这是小女媛妮儿。农家孩子年纪小,不懂规矩,没有给大人请安,冲撞了你老,你老恕罪。”说完又转向女儿媛妮儿说:“冒冒失失地,没看见家里有贵客,还不给大人请安!”
女孩儿仔细看太师椅上的富德业,富德业外貌还是仪表堂堂的,虽然不是风流倜傥,但也眉目清秀。一个标准的青年男子,再加上衣着光鲜,在男人堆里来说,也是挺出众的。姑娘见家里来的是个青年男子。脸一红连忙头一低,也没有打招呼就退出了屋,回自己房间去了。
富德业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姑娘身上,直到姑娘离去,还盯着门不放。一门心思在那个姑娘身上,所以,赵二爷在干什么,他也没在意。赵二爷正在打开小匣子,哗啦、哗啦地数着他那一串串铜钱,心里盘算着,今天肯定要破费一些了。经营买卖这么些年,除去买地置房子,操办酒作坊等项,还是积攒了几百两银票,早已包好压在箱子底下。匣子里只有十两、八两的碎银,加之十几吊铜钱,其实光这些散钱,都够平常农户挣一年的。但真要赵二爷拿出来这么多,他也是心疼肉疼肝疼。赵二爷的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尽量少拿一些,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啊。自己经营小生意也多年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官吏的德行见多了。进他们嘴里的钱,还能吐出来?拿去多少是没多少。听他说没事儿了,会给退回来。那是上坟烧树叶子——糊弄鬼,王八犊子才信呢!
前后的时辰不到一刻。找人的也回来了,都站在外屋厨房不敢贸然进屋,听候传唤。不知道为什么,富德业好像心不在焉,吩咐赵二爷收起匣子,退出正房听吩咐。然后装模装样地叫进来两个保人,简简单单地询问几句,其实没有什么主要的,浮皮潦草地打发走,然后叫赵二爷进屋。富德业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对站在门口毕恭毕敬的赵二爷说:“嗯,那啥,我已经过堂了两位证人,眼目前1呢,还不能给你定罪。今个儿,这事就这么这吧2。我还有要务,就不捋会儿3你了,但这个事不能说结了4,将来你再干不地道的,我们一着算。”【注释】1眼目前:地方习惯用语;眼前、目前。2这么这:地方习惯用语,也可以这么着,这样。3不捋会儿:方言;不注意,不搭理。4结了:方言;算了,完了。
“那、那大人,保金咋个算法?”赵二爷脑袋有点蒙,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算,算个屌算。”富德业说着,拎着马鞭出了屋。出门的时候,用眼睛瞟了一眼西屋门。连看都没有看外屋地,戳着的赵戚氏和小子二人,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赵二爷撵了出来,在富德业解马缰绳的时候,取出两罐陈酿,追出大门外,硬让军爷带上。富德业想也没想,接过酒,打马一溜烟地出了村。
赵二爷再回到屋,三魂丢了两魂,一下子瘫倒在炕上,裤兜子里还湿了吧唧1的呢。家里另外几口子,至今不知道咋回事儿,赶过来询问。赵二爷连忙摆摆手,让他们出去,自己赶紧换裤子。然后蒙上大被,饺子也不吃了。一早上发生的事,让他实在受不了,一下子就病倒了……【注释】1湿了吧唧:方言、地方习惯用语;湿漉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