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仪式没有打败勾践,反而被勾践收获了大量的同情目光,大大出乎吴国君臣的意料。
夫差这个时候志得意满,我行我素,还没把诸侯国的舆论和谴责放在眼里。
但伍子胥和伯嚭乃是老谋深算之人,感觉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吴国今后要挺进中原,做天下霸主是不二之选,如果你无法占领道德制高点,只知道凭借武力做凌霸,搞得天下诸侯人人自危,生怕越王勾践的遭遇落在自己身上,以后诸侯没人会提名你做霸主,更别说向你靠拢拥护你做霸主。
勾践不是憨厚之人,伍子胥和伯嚭心知肚明。哪他怎么会有如此精彩绝伦的表现?凭勾践断发文身之辈想的出来吗?一定是有人在幕后策划。不用说,此人一定就是同行的范蠡。
伍子胥和伯嚭对勾践还是认识不足,还是把他当上古时期的蚩尤看,凶残勇武有余,文蹈武略全无。要是知道“憨厚之笑”竟是勾践本人之作,包藏祸心,后患无穷,就算背天下恶名,也非杀他不可。他们还以为“憨厚之笑”出自谋臣范蠡的杰作。
解除范蠡这个威胁,开杀戒是下策,诸侯们已经对吴国的凌霸有所警惕,再不能雪上加霜,上上之策是让范蠡主动离开勾践,为吴国所用。
伍子胥和伯嚭政见各异,但在这点上认识竟是高度一致,应该给范蠡一个大夫的职位。
可是夫差不愿意,这范蠡是当年槜李之战的主谋,害死先王阖闾的帮凶之一,饶其不死已属万幸,再他个大夫之位,夫差不是要落个不忠不孝的骂名吗?
伯嚭说:“大王要是担心被天下人非议,那纯碎是杞人忧天。这不是不忠不孝,而是求贤若渴。当年管仲曾经暗箭伤人想射死齐桓公,齐桓公不但没有治管仲的罪,反而重用管仲,成就一番霸业。大王若是能用范蠡,乃是齐桓公再世,以后也必成就齐桓公一样的霸业!”
夫差不接受伯嚭的游说。
后来伍子胥发话了。
伍子胥说:“给范蠡高官厚禄是虚,离间他们君臣关系是实。这就是孙子兵法上说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勾践和范蠡一旦分道扬镳,勾践成了一匹夫,再掀不起大浪,大王这才算是真正征服了越国。拿出一个大夫的官职,获得一个国家的收益,何乐不为?”
伍子胥一旦发话,夫差可就不敢拒绝了。夫差对伍子胥的态度和对伯嚭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伯嚭真正像是自己的臣子,可以和他居高临下说话,懊恼时能骂则骂,开心时能赏则赏,一点不用顾忌。可伍子胥就不同了,只能顺着他,惹他不高兴,就算不给你来硬的让你下不了台,来软的照样够你喝一壶,拿出先王阖闾的“吴王之屦”在王城中找个显眼的地方大哭一场,边哭边称赞先王的美德,数落今王的失德,对夫差来说简直像是在经历地狱之火的锻炼,生不如死。
夫差只好答应给范蠡大夫之职,派大夫逢同捧着大夫的聘书去虎丘石室面见范蠡。
吴国君臣这一招“离间计”是勾践最害怕的,日里夜里都在严防死守,知道这一天终于会来,所以他和范蠡每当呆在石室,就在推演应付的策略,所以范蠡一接到逢同带来的聘用书,胸有成竹,应付自如。
这个时候说假话一点没用,最好是实话实说。身在敌营,真真假假,真真假假,保护好自己第一要务。
范蠡跟着逢同去见夫差,说道:“大王要用的人该是重信重义之人。越王对范蠡恩重如山,范蠡若是在此时此刻离开越王勾践另谋生路,等于逼迫范蠡做一个背信弃义之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怎么能保证对大王您就是绝对忠诚呢?这样的人行之于世,等于是行尸走肉,只会给人带来灾祸,不会带来福祉。请大王不要逼迫范蠡做这样的人。”
当时的吴国王城里是天下人才荟萃地,吴国正在兴盛期,急需人才,不像那些老牌诸侯国,官职世袭制度压制着出身低微的人才,人才只能外流。那些来自各个诸侯国的怀才不遇的才子削尖了脑袋拼命钻营,就想在吴国一飞冲天,从此名扬天下。现在给范蠡一个大夫做,越级录用,天赐良机,不但不知恩图报,还埋怨你吴王玷污了他的品行,岂有此理?
夫差本来就不愿意用范蠡,一听范蠡不想做背主之人,正中下怀,现在可以对伍子胥和伯嚭作交代:不是寡人不想用,而是返范蠡不识抬举。其能奈何?
伍子胥一听范蠡主动不要做大官,顿感事态的严重性。
范蠡并不是越国人,乃是楚国人,越国灭亡跟他干系不大,理当树倒狐猴散,另谋生路。去越国辅佐勾践,本身就是想寻求个人发达,实现自我价值。现在前途没了,但还是抱着勾践的大腿不放,显然对奄奄一息的越国还是满怀希望,还想中兴越国,做个名头更响、足以流芳百世的中兴之臣。
伍子胥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恼怒。如果说以前对越国君臣复国的狼子野心只是猜测的话,现在范蠡拒绝做吴国大夫,就是明目张胆了。
简直胆大包天!
伍子胥亲自找到范蠡,兴师问罪,想逼迫范蠡就范。
伍子胥说道:“范大夫拒绝侍候我家大王,还说什么越王勾践对你恩重如山。勾践财狼本性,刻薄寡恩,不知道他对你有什么大恩?”
范蠡答道:“臣范蠡在楚国只是一介书生,落魄江湖,一无所成。是越王勾践对我一见倾心,青睐有加,任命我为越国大夫,言听计从,把所有军国大事叫我处分。我范蠡从此一步青云,名扬天下。试问天下诸侯,除了越王,谁会对我如此信任和重用?越王对我范蠡恩重如山,一点不过分。”
伍子胥冷笑道:“范大夫的文蹈武略足以安邦定国,就算在万乘之国封相拜将也受之无愧。越国乃是边鄙小国,如此相待你是理所当然。老夫有幸和范大夫同朝为官,将是莫大荣幸。”
范蠡连连摇头,说道:“范蠡德薄才浅,但生性顽劣,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吴国有伍相国和伯太宰这些大人物在,范蠡就算为官,也难有出头之日,所以不想侍候吴王。希望伍相国还是不要强人所难。”
伍子胥见范蠡这句话完全是托词,不禁怒气勃发,双目如炬。
伍子胥喝道:“你范蠡文士风流,勾践给你官做,尚不足以为他死心塌地卖命,你我心知肚明。但他命人选出了越国第一美人西施,有沉鱼落雁之美,赐你为妻,这才是你对他不离不弃的真正原因吧!”
范蠡做梦也没想到伍子胥会把话题扯到西施身上去,顿时面如土色,这才是他最害怕的,西施是范蠡的要穴,伍子胥点在了他的要穴上。但尚有一线希望,但愿能可以摆脱困境。
范蠡打着寒颤说道:“伍相国说得不错,越王对范蠡的恩宠确实该加上这一条,越王把越国第一美人西施许配给范蠡为妻。只是很可惜,西施难逃伍相国百步穿杨绝技,一箭亡命,香消玉殒。伍相国如此绝情,令人胆寒,范蠡每想到当时场景,难免软肠寸断、五脏如焚。”
伍子胥狂笑道:“你别给老夫打马虎眼,老夫已经派人了解实情,知道有人替西施挡了一箭,西施至今还活着。”
原来黑夫此人虽是生意精,可惜城府不深,嘴巴没遮拦,只知道招揽顾客,大把赚钱,养活大王,为国解难,以致口若悬河,有啥说啥,他在吴国王城里召开的产品推介会上,为渲染五色绸的神奇,大耍噱头。
他说道:“这些无彩绸缎乃是我越国第一美人西施亲手缫丝、浣纱、染色的,每一块绸料都触碰过她的玉手,你们静心嗅一嗅,一定还能嗅到美人手上的余香呢!”
效果确实好,财源广进,但他把西施还活着的大秘密告诉了吴人,遗祸无穷。这不,西施还活着的秘密穿过阖闾达成的街街巷巷,还是传到伍子胥耳朵里,伍子胥现在拿来对付范蠡了。
范蠡吓得后脊梁直冒汗,有种大祸临头的直觉,人傻在那里动弹不得。
伍子胥死死盯着他不放。
范蠡一脸绝望,心神大乱。
范蠡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横行于世,敢作敢当,用不着拿我们身后的女人搅事。你伍相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总不至于干出君子不屑的勾当吧?”
伍子胥微微一笑,说道:“什么君子、小人?俗不可耐!乃是圣人杜撰出来骗人的欺世谎言。范大夫并非俗人,还是不要对老夫来这一套。老夫近来很欣赏老友孙武写的兵书,其中有一句话,记忆尤深:‘先夺其所爱,则听矣’。今天老夫很荣幸抓住了你范大夫的‘所爱’,希望范大夫能‘听’老夫一下。如此而已。”
范蠡已经被伍子胥控制住了命门,浑身乏力,差点要跪倒在伍子胥脚下。
范蠡说道:“如果西施活着,不知伍相国你想怎么样?”
伍子胥说道:“这话不该你问我,而是该我问你。不知你范大夫究竟想怎么样?”
范蠡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说道:“范蠡恳求伍相国放过西施。”
伍子胥说道:“西施的命运我在你范大夫手里,求老夫又有什么用?不如求你自己。”
范蠡头埋在地上,泪如雨下,连连叩头。
堂堂七尺男儿,突然间就这样溃不成军,不像是范蠡的风格。伍子胥恍惚间甚至怀疑脚下跪着的是不是范蠡。伍子胥忍不住心生阴恻。
伍子胥说道:“此事来日方长,老夫也不急于要范大夫表态。请范大夫三思而后行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老夫家的门随时为你开着,欢迎你范大夫大驾光临。”
范蠡痴情于西施,伍子胥早就已经看出来。“情之所至金石为开”,爱情的力量常能感动旁人,伍子胥对范蠡不是没有一点同情,甚至是深有同感。因为伍子胥曾有相似的经历,当年伍子胥的妻子被楚平王无端诛杀,伍子胥心无所依,落魄江湖,也经历过类似的生不如死的爱情折磨,也正因为有那场折磨,伍子胥才开始变得快意恩仇,水火情怀:对仇人冷酷无情,对恩人涌泉相报。
范蠡害死先王阖闾,算是伍子胥的仇人,本来对付他决不手软,但是范蠡对西施的一片挚情,唤醒了伍子胥深埋在心底的丝丝柔情,爱情之火死灰复燃,伍子胥同样心乱如麻,束手无策,以致莫名其妙下不了狠手。
现在下不了狠手,并不等于以后不会对他下狠手。
伍子胥并没有因为动了情感而失去理智。伍子胥明白自己已经在范蠡头上祭起一把利刃,范蠡从现在开始,定将夜不安寝、日不安食,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惦记着头上悬着的利刃、惦记着西施。
时间是最好的清醒剂,最好的疗伤药。
伍子胥稳坐钓鱼台,很想看看范蠡能经受多少个日夜的煎熬,而后终于扑通倒地,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