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种对勾践的恫吓置若罔闻,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拿灭族来吓人,继续侃侃而谈:“大王自以为是少康大帝的后代,难道就没有继承少康大帝忍辱负重、中兴祖业的遗风吗?你说的先祖无壬何足挂齿?只有你的先祖少康才功在天地之间。请大王以史为鉴,只要大王还能活着,臣对少康中兴所使用的所有阴谋阳谋烂熟于心,我们只要依样画葫芦,定能实现大王称霸天下的大业。”
勾践大吃一惊,盯着文种说道:“既然文大夫有这样的枕中书,为何到这时才告诉寡人。你应该早点说呀!”
“枕中书”是当时的流行语,相当于今天的座右铭。枕中书是放在人睡觉的枕头里的,以便想到时随时翻阅;而座右铭则是放在人看书办公的案头上的,以便随时抬头、低头能见。两者放的地方不同,而作用是一样的。
文种苦笑道:“凡使用阴谋、阳谋都有前提条件,少康中兴用的是绝处逢生之计,大王自槜李之战后,志得意满,所以臣不敢开口。”
勾践不再焦躁,沉默下来。文种的话燃起了他心中久违的野心。自从钱塘江打败后,他一直以为此生玩完了,没想到还有希望中兴称霸。他的心眼开始活了。这是好兆头。有时绝望真是希望之母。
姒姜说道:“文大夫虽然言之有理,但怕行之不通。如今大王和吴王结下了血海深仇,他怎么可能放过大王呢?”
勾践也跟着附和道:“只要能让寡人活下去,寡人可以大破惯例去投降。只是吴王夫差和伍子胥、伯嚭这些人都把寡人看作眼中钉肉中刺,非除掉不可。肯接受寡人的投降吗?”
文种道:“事在人为。臣以为如今的吴国养着伯嚭,等于是养虎遗患。此人对吴国已经没有正面作用,只有反面作用。他这个人眼下就是为了灭亡吴国、中兴我越国而存在的。以前我们没法和伯嚭建立联系,现在风湖子突然出现,可以和他勾搭上了。此人极为自私贪财,可以用私人利益让他改变主意。”
勾践点头道:“我越国虽穷,但要收买伯嚭这点钱财还是绰绰有余。请文大夫进一步明示。”
文种说道:“让郑旦下山去,请她把宫中最值钱的宝贝送一些给伯嚭,大王还要把宫中宝贝的清单给他看,只要伯嚭能有能耐说服夫差双方签订和约,清单上的宝贝就全是伯嚭的。”
勾践大喜道:“太好了!文大夫的计策果然鬼神莫测。”
文种冷笑起来,说道:“大事成没成八字还没一撇。就算伯嚭有能耐说服夫差放我们一条生路,有伍子胥在一旁盯着,吴国提出的条件一定是万分苛刻,就要看你大王的承受力。”
勾践连连摇头,说道:“只要看到一线希望,寡人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就算让寡人献出手中的越王剑,就算把越国一半的领土送给吴王。寡人为了能重演少康中兴夏朝的故事,情愿舍小就大。请文大夫放心就是。”
文种看了看姒姜,道:“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姒姜说道:“本宫和大王是一条心。”
文种点头,说道:“那好,臣文种愿意为实现大王的中兴霸业,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不知大王和夫人愿意和文种歃血为誓吗?”
勾践和姒姜见文种如此肝胆侠义,一心想着越国的霸业,对文种感激灵体,还怕文种是“外人”不履行誓言,会半途而废,能“歃血为誓”最好不过了。
于是三人在越王行宫的密室中割破手指、喝过鸡血酒,立下了血誓。
哪知文种早就料到勾践要达到投降保命的目的其过程一定凶险无比,必然要付出常人难以接受的代价和牺牲,如果像勾践想象的那样,只要献上越王之剑和越国的一般领土就完事,简直是痴人说梦话。就怕勾践野性未泯,到时接受不了苛刻无比的条件,临时变卦,就会全功尽弃,能立下这个血誓,而且把姒姜也拉了进来,就是希望能让勾践大王能随时保持大脑清醒,收敛桀骜不驯的野性。
文种说服了勾践后,就得思考下一步棋,那就是如何和伯嚭这个越国的救星、吴国的灾星联系上。现在大家都被困守在大部,和外界是完全断绝交往的。
智者的妙计不是凭空能来的,而是善于抓住机会。
就在文种和勾践、姒姜在宫中密室歃血为誓的时候,那边郑旦和风湖子也没闲着。只是郑旦和风湖子师徒闹僵持了。风湖子满以为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郑旦一定感激涕零,马上会上他逃离虎穴,没想到郑旦竟然懒着不想走。因为郑旦感觉风湖子只把她一个人带走,太没面子,大部所有的人都将在今晚的大决战中鸡蛋碰石头,生死有命,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被“走后门”活下来,要传扬出去,以后还怎么到外面去行侠仗义?自己或者死,或者凭湛卢宝剑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去。决不苟且偷生。
风湖子叫苦不迭,都怪自己把郑旦娇宠坏了,不识天高地厚。吴军兵强马壮,战车如林,凭你一把湛卢宝剑能杀出去吗?还没挨近,就先把你射成刺猬。
风湖子顿时没了主意。
风湖子心里一直有个梦想,要让郑旦的美名传遍天下,甚至名垂青史。世上靓女常有,但要想成为名扬天下、功垂青史的美人却凤毛麟角,为什么?千里马少了伯乐,还能想成为千里马吗?这靓女和美人的区别太大了,靓女只是昙花一现,死了拉倒,影踪全无;美人则不然,死后会被文人墨客添油加醋争先恐后润色,死了反而会比活着的时候更美,美得千秋万代、美得无边无际。世上男人皆俗不可耐,只知道享受最易凋零的美色,而不知道造就名垂千古的美人。他风湖子最痛恨一个“俗”字,他要让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世人,他风湖子不但会享受美色,更会造就美人。
他一直在给郑旦找机会,几天前去郫中拜见吴王夫差,发现这夫差并不如江湖传言那样只是一个纨绔公子,人不但长得英俊挺拔,而且眉宇间常有一股不平之气,和他交谈后,风湖子更是惊讶,夫差竟有称霸天下的雄心。风湖子的心动了,要是郑旦和夫差成就一段金玉良缘,郑旦身上的潜能定能发挥出来,到时帮助夫差成就霸业,雄视天下,这个千古美人不就立起来了?
郑旦得道,自己这个师父借她之风跟着上天。从此千古扬名,美哉美哉!
风湖子眼见大好机会来到,却不想郑旦茫然不知,还在中间作梗,急得如坐针毡。要是山下吴国大军擂响冲锋战鼓,大部转眼就会玉石俱焚,郑旦根本没有逃生机会,郑旦一死,自己风流一生,人生最后的收官之作、也是巅峰之作却化为泡影,真正是死不瞑目。
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又不能对郑旦直说,现在夫差是越人的仇人,自然也是郑旦的仇人,一旦说僵,反而不美。必须慢火煮小鲜,慢慢增加火候。
可要凭自己的能力说服郑旦下山登天还难,没办法,只能讨救兵。希望越王勾践能帮自己这个忙,劝郑旦改变主意。
风湖子有求于勾践,这对勾践和文种来说,等于机会主动送上门来。两人还苦于没有筹码和脾气古怪孤僻的风湖子做交易呢!
于是双方开始谈交易了。
勾践答应一定劝说郑旦下山,但有前提条件,风湖子必须先把越国的镇国之宝——太初之珠送给伯嚭,请伯嚭能说服吴王夫差接受越国的投降,保全越王勾践的生命。
让自己这个尘外高人做贿赂求人的俗事,风湖子当然恼火,要在往常早就拂袖而去,可眼下为了救郑旦,不得不俗一下。但他还是俗得有底线,只答应把太初之珠送到伯嚭手上,并把勾践求降的话传到,至于伯嚭是不是答应,与他无关。
见风湖子如此不负责任,勾践心慌起来,这太初之珠采自百米之下的东海海底,乃是两百年前姒君作为嫁女的嫁妆送给越王无壬的,是两族友谊永存的象征物,历代越王视为国宝。这样贵重之物要是打了水漂岂是儿戏?勾践用心险恶,知道没人敢在风湖子面前违反誓言耍滑头,不仅是风湖子有一把无坚不摧的侠客之剑,还有他的嘴巴比剑更锋利,把你背约的事情传出去,让你名声狼藉,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连你的上八代和子孙后代也牵连进去。所以只要伯嚭一旦答应风湖子,等于是和神做交易,不用怕伯嚭违反誓约。现在没有誓约,送这样贵重之物可浪掷不起。
勾践拿不定主意,急忙找文种定夺,文种冷笑道:“大王只管大胆把太初之珠送给伯嚭,一旦伯嚭接受,必然会尽力办事。”
勾践惊讶道:“文大夫不是说伯嚭极端自私吗?自私之人可靠不住呀!”
文种说道:“正因为他自私,所以他一定会非常守小人的规矩。所谓盗亦有道。君子有君子的道,小人有小人的道。君子的道是义,小人的道是财,要是他受了人家的厚礼而不给人办事,等于坏了小人的道,以后还有谁肯送贿赂给他?对他来说等于是断了自己一辈子的财路。”
勾践半信半疑,虽然很不舍,但想起和文种的血誓,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好接受让步。勾践自觉委屈,哪知风湖子比他更委屈,为了成全自己的收山之作,风湖子平时第一回违反自己的行为规则做事,所幸勉强守住了一点自己的道德底线。
风湖子下山找到伯嚭,很不情愿完成了自己的被动使命。果然如文种所料,伯嚭非常遵守小人的规矩。越人出的价钱高得出乎意料,伯嚭所料不及。这太初之珠白天看来没有啥稀奇,通体黑莹莹的,只觉温润可玩,到了晚上,就显出神妙来,能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放在斗室之中可当照明灯用。相传此珠诞生在人类文明肇始的太初之夜,这天夜里,天上七曜连珠,金木水火土五星和月亮、地球排成一条直线,天文奇观,圣人将这一刻定为甲子年、甲子月、甲子日,甲子时,人类从此告别愚昧,走向文明。如果传说属实,此珠就是像人一样有灵性的。
伯嚭爱不释手,哪里还肯转让所有权?伯嚭百感交集,在一刻钟里对太初之珠的前主人勾践的看法经历了三个层次,从最初的厌恶到心生怜悯,最后变成满怀感激。就算没有立下誓约,但勾践嘱托的事情是一定要办成的,不然,就是对财宝缺乏敬意,心里有愧。
勾践要想活命,困难重重,天下人都知道。但伯嚭的聪明才智本来就是为了解决人间困难而生的,只要他真的替勾践办事,没有过不去的坎。阻力无非来自夫差和伍子胥两人,那就一个个来吧!
伯嚭当晚就去郫中城中见吴王夫差。
夫差在郫中城中越王宫里睡勾践睡过的床,喝勾践留下的美酒,已经几个月,起初还有一点新鲜感,后来就厌倦了。毕竟越国都城郫中不能和吴国都城阖闾大城相比,无论规模还是繁华程度都有天壤之别,用现代人的话说,郫中只不过是一个人烟稀少的边陲小镇,而阖闾大城已经是国际化大都市,来自中原各国的使节和商人往来穿梭,每天新生事物层出不穷,而在郫中时间几乎是凝固的,一千年如一日,亘古不变,如果是一个隐士想修炼长生,做隐居地倒是不错,可夫差少年得志,正想有所作为证明自己,大好岁月耗损在穷乡僻壤真的是一种无形折磨。夫差思乡心切,很想回家看看。可是他的想法是不敢对伍子胥和伯嚭说,不杀勾践,不灭越国,不报父仇,决不收兵,这是三人在祖庙里发过毒誓的。没有办法,只能渴望伍子胥和伯嚭尽早攻下大部,结束战事,而后全心全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伯嚭突然来报告说勾践想派大臣文种来投降求和,大出意料,伯嚭也想尽早结束战事,和自己不谋而合。但他是君王,不能随意丢弃自己的承诺,否则有碍王威。
夫差于是说道:“勾践凶顽不羁,突然提出要投降,可见大部的越军已经实在支撑不下去。或许大军只要继续围攻下去,不用多少日子就可攻下大部。用不着接受勾践投降。”
夫差的话没有了在伐越前的血腥气,伯嚭料想勾践拜托的这件事八九不离十能说成,顿时信心十足,说道:“大王向孙武学过兵法,应该记得孙武说过,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此话极有道理,对我们来说,让勾践投降比杀死他,收获更大。勾践有虎狼之心,把他逼上绝路,必会拼个鱼死网破,有道是一人拼命万人莫当。吴国要牺牲许多将士不说,勾践必然会把王宫中的稀世珍宝焚毁一空,到时候我们就算攻下大部,只会死伤一大片还落得一无所获。如果答应和勾践议和,等于是拿这些稀世之珍去换勾践一条不值钱的命,何乐不为?我吴国这些年征战不断,消耗巨大,如果想争霸中国,正需要越国的财富充盈国库。”
夫差说道:“越国这种破地方,能有什么稀世之珍?寡人不稀罕。但寡人听风湖子说,勾践新铸了一把越王之剑,确实有霸主之气,所有者比成霸业。这把剑一定要想办法保护好,决不能让他毁了。”
伯嚭说道:“越王之剑在勾践手上,臣等空有千军万马难施援手。要让越王之剑完好无损归大王所有,别无他法,只有让勾践自己乖乖交出来。”
夫差点头同意伯嚭的观点,表示他已经搞清楚事情的得失。但还有一个台阶问题,需要伯嚭有好主意。
夫差说道:“可是勾践和寡人有杀父之仇,要是寡人不杀勾践,就是没报父仇,会惹天下诸侯耻笑。”
伯嚭对这个话题早有准备,答道:“先王死于越国大夫石卖之手,石卖已经在椒山烧成灰,此仇按理说已经报了。当然勾践也是难辞其咎,但大王想惩罚他,让他死不是唯一手段,还有一种手段可以让他活着比死了更难受,那就是羞辱,如果勾践不能忍受,就只能自己去找死。勾践还是死,这不是殊途同归吗?所以不必担心天下诸侯嘴巴里的唾沫溅到大王身上。”
夫差现在完全想通了,让勾践投降有百利而无一害。勾践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凭自己宰割。至于怎么宰割法,就需要开开脑洞了。人心之恶的大门打开,恶念纷至沓来,何愁没有羞辱他的手段?救活一个人不易,逼死一个人太容易。
夫差说道:“太宰言之有理!就按你说的做吧,就让文种下来说事情。”
夫差的工作做通了,还有伍子胥的工作要做,这才是最头痛的事情,也是最难过的一关。伯嚭需要在夫差和伍子胥之间制造出矛盾,自己才能玩个游刃有余。
伯嚭说道:“这件事干系重大,还是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伍相国吧!伍相国现在大权独揽,不听他的,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伯嚭点在了夫差的痛处,虽然自己贵为一国之君,可是在伍子胥眼里尊严全无,简直拿他当小孩子对待,动则声色俱厉,训斥有加,仿佛自己是窝囊饭桶。夫差的脸红了,心里的怒火呱啦啦燃烧起来,又怒又恨又羞,可是有什么办法?大臣们都听他的,三军将士更不用说了,唯伍子胥马首是瞻。自己无所作为,夫差想到委屈处,差点掉泪,赶紧转过身子。
伯嚭见目的达到,当然也怕惹火烧身,于是紧接着说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大王还是需要多方意见,总不能光听伯嚭一个人的意见。或许伍相国真有独到之见呢!”
夫差说道:“寡人明天亲自去大部,太宰即可派人请文种下来商量议和的事。寡人倒要看看伍相国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