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说道:“既然如此,请兄弟明示,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文种冷笑道:“还能怎么办?越王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说明他的心里明镜一般,洞若观火,我们也用不着躲着、藏着,还是干脆对他说真话,我们可以帮助越国强大起来对付吴国,但我们有自己的底线,我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楚国的利益。一旦越王要突破我们的底线,做出伤害楚国的事情来,我们和越国只能分道扬镳。”
范蠡吃了一惊,说:“如果这样直接对越王说这话,怕他马上会翻脸不认人。”
文种点点头说道:“要杀要剐随他决定,已经由不得你我。刚才他要求我把我的父母妻儿接到越国来,已经被我拒绝。我想他也一定要你做同样的事情,你准备着就是了。”
范蠡明白文种的意思,只能点头。
范蠡说:“我听文兄的就是了。你我既然是一起来越国的,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异国他乡,举目无亲,最难得兄弟情深。有了范蠡这句话,文种欣慰不少,但想到突然间前途莫测,难免相对唏嘘。
这时在不远处的燕子亭里,走出勾践的内侍苦成,苦成是个寺人,三年前,勾践初立为太子,他就被阉割了专门服侍勾践床第秘事。他对勾践十分忠诚,这次上前线打仗,本来和他无关,可是他一心要保护大王,竟然也跟着来了。
苦成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显然在找人,一看到范蠡,急忙向他跑来,连连拱手作揖。
苦成道:“大王请范大夫亭子里说话。”
文种和范蠡交换眼神,互相心知肚明,想来勾践来要范蠡的人质了。也好,正可借此机会向勾践摊牌。
范蠡走进燕子亭,拜访越王的地方长老已经离开,只有勾践一个人正低头全神贯注观赏湛卢宝剑,范蠡进来的脚步声似乎没有惊动他,连头都没抬。范蠡明白这是勾践在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可惜此时范蠡心意已决,豁出去了,不管勾践是什么反应,按照既定方针实话实说!
范蠡道:“大王召唤臣下,臣下范蠡前来奉教。”
勾践依然注意力全在宝剑上,说:“原来是范大夫来了!快来看看,我在湛卢宝剑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范蠡现在真的没心情跟勾践讨论湛卢宝剑,需要直奔主题,于是说道:“大王唤臣下来,应该不是来赏剑,而是来告知范蠡把留在楚国的家人接来越国,同享荣华富贵。”
勾践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勾践说:“范大夫误会寡人了,寡人不需要范大夫的家人做人质。”
范蠡吓了一跳,本来他想实话实说,没想到勾践抢先一步,直接挑明人质问题。也好,没有了遮羞布,就没有了难言之隐,什么心病顽疾一清二楚,打开天窗说亮话。
范蠡道:“可是大王已经对文大夫要人质了,大王总不会对范蠡格外开恩吧?”
勾践连连摇头。
勾践嘴角浮现一丝讥笑,说:“范大夫多虑了,寡人这招只对文大夫有用,文大夫是楚国望族,家大业大,又是一个大孝子,只要他的父母在这里,寡人不用怕他溜走。你范大夫就不一样了,你自由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连老婆都难娶到,一直到了三十岁,这才饥不择时、贫不择妻娶了一个抠鱼佬的丑女儿为妻,你对她根本没有什么感情,若有若无,这样的人怎么能做你范大夫的人质?所以寡人不敢向范大夫要人质。”
范蠡大吃一惊,这勾践太厉害了,把文种和自己的身世调查得清清楚楚,或许勾践连他们和申包胥私下定下的君子协定这事也知道吧!简直太可怕了!要是你还是把他当作断发文身的愣头青看,那栽跟斗的就一定是你自己。
范蠡面如死灰,心里彻悟,如果此时他还要说假话,等于是和勾践公开为敌,他不能与勾践为敌,于是准备彻底缴械了。
范蠡说:“大王睿智,洞若观火。臣下只能说实话,不瞒大王,三年前臣下和文种来到越国确实是心有杂念,就是想在吴国的后院挑起战端,拯救为危难之中的楚国。请大王恕罪。“
勾践猛地站起来,左手紧握湛卢宝剑,双眼寒光闪过,咄咄逼人。
勾践冷笑道:“现在你们目的达到,吴国和越国已经结下深仇大恨,你们是不是想走人,丢下越国不管,回到你们自己的国家去,接受楚王的封赏?”
从来没看到过勾践如此模样,范蠡忍不住站立不住,退了三步,但他还是坚定地站稳了脚跟,面无惧色。
范蠡说:“大王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楚国是臣下的祖国,臣下终于有一天会回到楚国去,楚国埋着臣下的父母,乃是臣下的祖国。但眼下越国和吴国大仇未了,臣下范蠡和文大夫可以发誓,决不会一走了之。请大王明鉴!”
当时的人们十分相信有两个世界存在,一个是肉体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磨难,虽然一路上荆棘密布,但你只能不断往前走;一个是灵魂永存的世界,这是一个历经磨难后开始享受成果的世界,上帝正在作最后的审判,或被赏,或被罚,全处决于你活着时的功过。肉体的世界只是一个过程,只有灵魂的世界才是最后的归宿,最可喜的是在灵魂永存的世界里你可以见到祖宗八代,一家人团聚一起,其乐融融,当然前提条件是你没有做过对不起祖宗的事。人们更看重灵魂的世界,那里有亲人们的团聚,要是你埋骨他乡,你自然永远失去这样美好的团聚,岂不是千秋憾事。所以说,范蠡提出叶落归根,最后还是要离开越国,一点不过分,纯属正常。
但勾践依然不信,紧逼不放,道:“当今世界礼崩乐坏,全无信义可言,诸侯之间的誓约尚一钱不值,你和文种都是楚人等闲之辈,和寡人的越国本无瓜葛,如何能让寡人相信你们的话,把国事托付给你们?”
范蠡说:“臣下一介书生,一无所有,唯有小命一条可以担保。只要大王不称霸诸侯,不犯我楚国,臣下范蠡永将是大王的臣子。”
范蠡说完,睁着一双虎目迎视勾践的鹰目,毫无怯意。
勾践终于安静下来,点了点头。
勾践说道:“你们两位楚国来的贤人能帮寡人打败吴国,寡人心足矣。我越国僻处东海之滨,蛮夷遗民,怎么可能担当天下霸主的重任,欺负楚国?范大夫多虑了。寡人可以发誓,楚国永远是越国的兄弟之邦,我们只会互相帮助,不可能互相杀伐。”
勾践越说越激动,最后已经铿锵有力,激情四射,很有感染力。
范蠡跪倒在地,忍不住泪流滔滔,叩着头说:“谢谢大王体谅臣下的苦衷,但愿越国和楚国永为兄弟之邦。臣下愿意为越国强大粉身碎骨,决无怨言。”
勾践急忙上前扶起范蠡,也是鹰目蕴泪了,一边擦泪,一边苦笑道:“寡人终于等到了范大夫的肺腑之言,寡人之幸,越国之幸!”
两人忍不住拥抱在一起,百感交集,相对涕零。范蠡来越国三年,看似君臣之间亲密无间,其实各怀心事,互相利用,身近咫尺,心远天涯。现在终于因为双方都说了真心话,坦然相待,三年隔阂,一朝冰雪融化。
六月天,后娘脸,说变就变,正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天上又来暴雨,钱塘江水陡涨,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杂物漂在江面上横冲直撞,势如奔马,大军不能过河了,只能等在燕子亭边。战事已定,也不急于回国,勾践因为和范蠡心魔解除,心情蛮好,想找点娱乐活动,干脆叫苦成把文种一起叫来,有当地长老送来的现成的美醪,上好的羔羊肉,正好煮酒论天下。
文种已经知道范蠡和勾践的唇枪舌战取得了理想效果,也很开心。理解万岁!一场危机消弭于艰难磨合中。
文种本是心情中人,一旦脾气发作,性格刚烈,行为偏激;一旦风平浪静,啥事都没有。举起酒杯,天下皆兄弟。
三人欢聚,两盅酒下肚,勾践先开腔。
勾践道:“今天寡人和两位大人冰释前嫌,感觉挺不错。我们不如从此就定下规矩,我们君臣之间绝不说假话,有话直说,有理必争。说错没有罪,不说才有罪。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文种和范蠡面面相觑。
文种仗着酒醒,先开炮,道:“那就请大王别怪文种无理,请问刚才大王对越国父老举着湛卢宝剑算怎么回事?这不是明着要想称霸天下吗?而大王刚刚还对范大夫许诺,越国绝不称霸。请大王能解释一下吗?”
勾践本来嘻嘻哈哈的脸顿时黯淡下来。
勾践说道:“寡人何尝不知我们越国要真正打败吴国,势必登天还难。寡人这么做,只是要提振越国将士的士气,激励越国百姓。寡人这么做其实也是无奈,要是越国百姓明白内情,知道越国远远不是吴国的对手,你想一想,会是如何一番模样?吴王阖闾已死,寡人现在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伍子胥恨不得将我越国寡人如果不长自家志气,越国一定完了。人民将四散逃难,国将不国。”
范蠡和文种大吃一惊,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勾践!鹰目狼背,像鹰一样凶猛,悄无声息,却常有致命一击。像狼一样狡诈,让对手捉摸不透它究竟在玩哪门欺诈术!
勾践见两人一脸惊诧的神情,
勾践说道:“也许天下人都以为我勾践狂妄无知,志大才疏。寡人很想让他们这么看,特别是吴国的伍子胥,他才是寡人最可怕的对手。他是复仇之神,一旦进入他的仇人名录,上帝也会发抖。寡人寝食难安,也许只有这么做,才能被他看轻,不把寡人当回事,一旦看轻寡人,就是寡人的机会来了,寡人一定会再次给他重重一击。当然,要实现寡人的目标,离不开两位大人的全力支持,望两位大人成全寡人。”
勾践说到这里时,举起来酒杯。
太有心计了!这是在天下人面前虚晃一枪,而自己两人自以为精通兵法,却没有看出半点破绽。惭愧!惭愧!
范蠡红着脸举起了酒杯,说道:“臣下误会大王深意,无地自容。如今茅塞顿开,愿助大王一臂之力!”
文种也跟着举起酒杯,说道:“厉兵秣马,决胜疆场是范大夫的强项,运筹帷幄,未雨绸缪是臣文种的本职,臣文种决不负大王重托。”
三人举杯一干而尽。
勾践酒量不怎么样,但心情放开,最喜欢鲸吞虎噬,举杯豪饮,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而范蠡和文种自诩斯文君子,喜欢慢嘬细品,所以他们两人喝酒还没入巷,勾践已经醉态烂漫。
勾践说:“这次檇李之战大胜吴国,范大夫功劳第一,寡人自然重重有赏。寡人国弱民穷,没有稀世之珍相赠,但我越国向来以出美女闻名天下,寡人已经令夫人选出越国第一美女,听说貌美如花,千百年一遇,寡人准备赏赐给范大夫为妻。所以,寡人还是希望不要把你在楚国的黄脸婆接来的好,休了更好。至于你文大夫,什么时候立了第一大功,寡人一定让你享受范大夫一样的待遇,我越国再来一次选美,把越国最漂亮的少女送给你。才子佳人,天下美谈。这样,越国就是你们的家,寡人再不用那你们的家人做人质。哈哈哈……”
范蠡大吃一惊,这回真的没想到。勾践还是念念不忘人质问题,虽然说的是真话,但太令人寒心的真话,杀伤力一点不比假话逊色。刚刚讨论完人质危机,又来美人计了。真是伴君如伴虎!
幸亏范蠡来越国有使命而来,对美女兴趣不大,越国本来就是美女之乡,随便找个溪流边的浣纱女你说她是第一美人也受之无愧!
勾践城府实在太深,他的话虚虚实实,已经不能太当真,只能见招拆招,什么越国第一美女?就当没这么一回事吧!
酒足饭饱,已经是半夜三更。
勾践被苦成侍候着就寝。
范蠡和文种一起走出燕子亭,回自己的营帐。
范蠡说:“大王已经下诏令,从此我们君臣之间只能说真话,不知兄弟怎么看?”
文种笑道:“这世上有些人天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有些人天生不会讲知心话,依兄弟看,勾践属于哪一类人?”
范蠡道:“要是我们把勾践看成是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我们就上他的当了。小弟宁愿把他天生不会讲真话的人。既然是天生的,情有可原。”
文种点点头。
文种道:“勾践要把越国第一美女赏赐你,我估计这会说的是真话,你千万小心,勾践心机太深,小心有陷阱。”
范蠡作揖道:“请文兄放心,一个美女怎么能撼动范蠡来越国的初心?更离间不了你们兄弟情深。”
文种说:“如此我就放心了。好兄弟,让我们好好睡一觉,天有不测风云,或许明日一早就能过河。”
文种说罢摇摇晃晃走了。
黑夜如磐,夜色中的钱塘江水涛声震天,势如奔马,像潜伏在黑暗中的怪兽,更令人心惊胆寒。
范蠡望着大江,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