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六年大年初一,朝官们等到脖子都长了,终于在天黑之时等来了皇上召开廷议的消息,时间就定在明日未时,也就是下午一时左右。
这就有点奇怪了,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古人做事都喜欢赶早,所以嘉靖把廷议安排在下午,委实有些反常,也让习惯了凌晨三点就起床准备上朝的官员觉得颇为别扭,但是,也没人去深究,毕竟眼下正值年假期间,再加上天气严寒,皇上偶尔偷个懒也无可厚非。
大年初二,接近中午时份,耐着性子在家中消磨了半天时光的朝中大佬们纷纷动身赶往皇城,廷议将在文华殿中举行。
当徐晋步履从容地迈进了文华殿时,有资格参加廷议的官员都基本到齐了,而对于靖国公徐晋这个富贵闲人的到来,大家并不觉得出奇。
因为按照大明的潜规则,虽然国公一般情况下不能再掌兵和管理具体事务,但是参政议政还是可以的,事实上,在作出重大国家决策之前,皇帝通常都会把文武官员中的重量级人物都召来商议,而此次廷议,徐晋便是奉召前来参加的。
“见过靖国公!”
“见过靖国公!”
文华殿中的官员纷纷向徐晋施礼问好,尤其是鹰派的官员们,见到徐晋的到来,无不面露喜色,行礼时也特别热情,而鸽派的官员则神色各异,甚至露出警惕之色,毕竟这位靖国公爷外号徐常胜,这些年基本没有消停过,从大明的东南沿海打到南洋,又从南洋打到东洋,东洋还打了两次,乃鹰派中的鹰派,这次肯定是支持出兵北伐的。
徐晋一边客气地回应着众官员的问候,一边信步行到了武官队伍的最前面站定。
话说徐晋如今只剩下靖国公的爵位了,不在朝中担任任何实职,就连太保的虚衔都辞去了,所以站在武官队伍中也无可厚非。
“见过诸位大人,大家过年好。”徐晋站定后,便转身微笑着向隔壁的内阁四老,还有六部的诸位大佬们拱手行礼。
“见过靖国公,过年好!”一众文官大佬纷纷拱手还礼,包括首辅金献民在内,没办法,徐晋的地位摆在那呢,他这个首辅不管乐不乐意也得卖三分面子。
话说自从费宏辞官后,金献民接任了内阁首辅一职,但他这个首辅却当得比较吃力。首先,他本人的威望本来就不怎么够,偏偏连续两次试图打压徐晋立威都失败了,尤其是上次弹劾徐晋干预鸿胪寺的事务,结果反被皇上借机敲打了一下,导致在朝中的威望更加减分。
众所周知,一个领导人如果威望不足,下面的人都阳奉阴违,甚至是直接不听使唤,那这个领导基本等于废了。当然了,如果说金献民这个首辅废了,确实有些夸张,但其权力受到制约是肯定的,譬如四辅廖纪便不怎么顺从他,两人经常在处理政务时发生争执,最终导致金献民要施行的政策执行不下去。
不过呢,在对待出兵北伐这件事的态度上,金献民与四辅廖纪显然是一致的,其一是要休养生息不折腾,其二是不让徐晋趁机“复出”掌权。
但是,他们似乎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目前的嘉靖已经是一头羽翼丰满,而且雄心勃勃的雄鹰,任何试图阻止他大展身手的绊脚石,都将被无情踢走,杨廷和就是前车之鉴,而金献民跟杨廷和相比,差远了!
言归正传,且说嘉靖十分准时,几乎是掐着点进入文华殿的,他在文武两班大臣的面前落座,目光扫过徐晋,君臣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目光马上又分了开来。
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名叫常怀恩,约莫四十许岁,原是神宫监的掌印太监,由于识文断字,而且名声不差,没有不良纪录,嘉靖暗中考察了一段时间便升了他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时只见常公公捧着拂尘,郑重地上前大声道:“宣门图、依萨娜姐弟二人觐见。”
很快,依萨娜和门图两姐弟便被锦衣卫带了进来,随行的还有一名长满络腮胡子的胡人,赫然正是上次来过的鞑靼使者赤鲁不花。
只见这三人风尘仆仆,一脸的疲惫,显然是刚入城不久,事实上,他们确实是在半个时辰前入城的,屁股还没来得及坐热呢,便被锦衣卫带到文华殿了。
依萨娜和门图在鞑靼虽然是地位显赫的贵族,但进了大明京城还是像乡巴老入城一般,早就被眼前宏伟巍峨的宫城震撼得无以复加了,此时踏入庄严肃穆的文华殿,众目睽睽之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们小心翼翼地行到御座前跪倒。
“叩见大明皇帝。”依萨娜和赤里不花一边叩头一边高声喊道,小门图只有五岁,根本不会汉语,只是跟着叩头,然后像只受惊的小鹌鹑一般,紧紧地依偎在姐姐的旁边。
看着眼前的门图姐弟,殿内一众官员总算明白皇上为何会把廷议的时间安排在下午了,分明就是在等门图姐弟啊,由此可见,皇上确实是铁了心要出兵北伐俺答了。
如此一来,部份决心不坚定的鸽派便开始动摇了,毕竟跟皇上对着干可不是件愉快的事,弄不好会乌纱帽不保。
嘉靖这小子此刻显然颇为受用,毕竟近这数十年以来,大明面对鞑靼这个北方的宿敌,一直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前年更是被俺答兵围京城,险些断了国祚,实乃奇耻大辱。而此刻门图和依萨娜这两个鞑靼贵族跪倒在御座前叩头,总算让嘉靖稍稍出了一口恶气,当然,这还是远远不够的,毕竟门图和依萨娜只是鞑靼内部斗争的失败者,只有彻底击败俺答,消灭鞑靼,才能让嘉靖一雪前耻,消解心头之恨。
嘉靖扫了一眼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御座前的门图姐弟,不由略略有些失望了,达赉逊的姐姐依萨娜约莫十七八岁许,尽管身材不错,但模样却长得很一般,而且脸膛红红的,满是冻裂的风霜,而门图这小屁孩也是其貌不扬,鼻子底下甚至挂着清涕,让人没有多看一眼的欲望。
不过,这个流鼻涕的小屁孩却是一张王牌,一张可以让大明理直气壮地出兵鞑靼的王牌,所以嘉靖虽然很有点恶心,但还是和颜悦色地看着小门图问:“你就是库登汗之弟孛儿只斤·门图?”
小门图听不懂嘉靖在说什么,不过见到大家都盯着他,于是更加害怕地往姐姐身边靠。
依萨娜此刻的心情也十分紧张,毕竟她也只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而已,而且进来之前,锦衣卫已经向她透露过,俺答已经写信给大明皇帝,请求遣返她们姐弟二人,而一旦大明同意了俺答的请求,他们两姐弟只有死路一条。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也不想死,而在死亡的威胁下,竭尽全力求生是人的本能,依萨娜自然也不例外,她一边抱着弟弟,一边放声痛哭道:“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小女子乃库登汗达赉逊的亲姐姐依萨娜,而这个……确是库登汗的亲弟弟门图,俺答杀了库登汗,占领了汗庭,还派人追杀我们姐弟俩,小女子在此恳请大明皇帝陛下主持公道,出兵讨伐俺答,为我弟达赉逊讨还公道。若小女子和门图他日能回到汗庭,光复鞑靼,甘愿为大明之属国,岁岁入贡,世代称臣!”
嘉靖不由暗喜,他等的就是这番话,立即义正辞严地道:“俺答残杀族亲,篡夺汗位,犯上作乱,有悖人伦,天理不容,朕又岂能坐视不管!”
赤鲁不花闻言暗松了口气,早就听闻大明嘉靖帝朱厚熜野心勃勃,有开疆拓土的欲望,看来果真不假,如此一来,自己倒是暂时不用担心被送回鞑靼处死了。
依萨娜虽然明知大明皇帝未必安好心,但为了自保,请求大明出兵侵略自己的国家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她连忙叩头道:“万分感谢大明皇帝为我姐弟二人主持公道。”
小门图一脸的懵然,他听不懂汉语,不过在小声询问了姐姐依萨娜后,这小家伙竟然激动得向着嘉靖嘭嘭嘭地叩了三个响头,并挥着小拳头,咬牙切齿地说了一通。
嘉靖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听不懂鞑靼语。
赤鲁不花立即十分狗腿地翻译道:“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门图阁下说万分感谢陛下,只要陛下能杀死俺答,给他哥哥报仇,他愿意认陛下为父,一辈子孝敬您。”
此言一出,一众大臣的面色瞬间精彩了。
嘉靖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道:“门图,看来你真的十分憎恨俺答啊。”
依萨娜的脸色却是不自然了,显然意识这样万分不妥,连忙补救道:“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门图年纪还小,不懂事,让陛下你见笑了,不过陛下若能助我们复国,我们姐弟定然感激不尽,自此鞑靼永为大明之属国,岁岁入贡,世代称臣。”
嘉靖笑容一收,淡淡地道:“依萨娜,朕虽然说过会替你们主持公道,但是出兵讨伐俺答,助你们复国的事却是有待商榷,毕竟兹事体大,朕身为大明天子,得为大明百姓负责,为大明的将士负责。”
依萨娜面色微变,咬了咬牙道:“如果大明出兵助我们复国,届时大明所耗费军资悉数由我们鞑靼承担,而且我们还会释放所有在鞑靼的汉奴。”
嘉靖哂然一笑,此女模样不怎么样,倒是个挺有魄力的,但是他想要的可不是止这么点东西,更何况,一旦大明灭了俺答,占领了鞑靼,那还轮得到你这小女子讨价还价?
嘉靖挥了挥手道:“出兵之事,有待从长计议,来人,把他们带下去休息!”
首辅金献民闻言暗松了口气,他刚才真的担心嘉靖会一口答应出兵,都忍不住要出声呵斥依萨娜了。
很快,忐忑不安的依萨娜姐弟便被锦衣卫带出了文华殿。
嘉靖环视了一眼众大臣,清了清嗓子道:“俺答此獠前年偷袭我大明京城,屠伐我百姓,罪不容诛,现在又杀死侄子篡夺汗位,天理难容,朕欲出兵讨伐,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一众大臣顿时精神一振,知道真正的戏肉来了,刚才门图姐弟觐见只是个引子罢。
嘉靖话音刚下,一名武将便立即站出来雄纠纠地道:“皇上英明,俺答是头恶狼,如今统一了鞑靼,日后必成我大明的心腹大患,趁着他现在根基未稳,宜立即出兵击之。”
“荒谬!”
这名武将话音刚下,户部尚书秦金便出班喝斥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正所谓国虽大,好战必亡。如今我大明国力虽然蒸蒸日上,但连年来刀兵不断,民心思安,急需休养生息,又岂能妄动刀兵?”
秦金是户部尚书,管着大明的钱袋子,好不容易看着国库有了点余钱,自然不希望打仗了,打仗可是极烧钱的行当,国库那点积蓄可经不起折腾啊,而且怎么盘算,北伐鞑坦都是赔本买卖!
在秦财神看来,塞外乃苦寒之地,除了牛、羊、马等牲口,就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而广褒的土地又搬不走,大明即使打下来也难守得住,吃力而不讨好,何必呢?
就拿汉武帝为例,虽然打得匈奴人屁滚尿流的,但匈奴人穷得叮当响,大汉每次出兵都是赔本买卖,打胜仗得到的物资还抵不上耗费,长此以往,倒是差点把大汉自己给拖垮了,弄得天怒人怨,最后连强势的汉武帝都不得不下轮台罪己诏,以平息民愤。
秦金刚说完,礼部尚书兼内阁次辅罗钦顺马上便站出来附和道:“秦大人所言极是,国虽大,好战必亡。隋炀帝好大喜功,不惜民力,三征高丽,结果隋二世而亡矣,此乃前车之鉴,望皇上三思啊!”
嘉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