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突然变天了,接近傍晚时份更是下起雪来,朔风漠漠,气温急转直下,年后第一场雪毫无征兆地杀到,雪花夹杂着雨水飘飘洒洒。
内阁位于皇城午门右则的文华殿附近,此刻,内阁门外的台阶上已经堆了一层薄薄的雪屑,又被檐流滴得坑坑洼洼的。
屋内的火炉中燃着上等的无烟京炭,熊熊的炭火使四周暖意融融。
此刻,内阁首辅杨廷和,华盖殿大学士梁储正在处理通政使司送上来的各地奏本。
正德十五年内阁辅政大臣只有四人,分别是首辅杨廷和、次辅梁储、文渊阁大学士蒋冕、以及东阁大学士毛纪,后两者去年随天子南巡,如今还逗留在应天府(南京)未归。
所以,作为留守的阁臣,杨廷和与梁储的工作压力都很大,从年初六开始便回到内阁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本了。
杨廷和表字介夫,四川新都人,今年已经六十岁,但依旧头发黑亮,精神健铄,长得眉目疏朗,气质儒雅,看得出年轻时候肯定是个风度翩翩的帅哥。
事实确也如此,而且杨廷和还是个神童,十二岁参加乡试便中了举人,十九岁中进士,这个纪录至今还没人打破。
另外,杨廷和还是帝师,当今天子朱厚照还是太子时他便担任东宫侍讲,教授太子学问,正德二年入阁参赞机务,正德七年接替李东阳成为内阁首辅,可以说一直平步青云。
杨廷和为人练达,性情稳重而有法度,毫无疑问是个能吏,当今天子虽然宠信宦官,以及江彬、钱宁之流的佞臣,但对杨廷和却极为倚重,一切政务都放心交给他打理。
此时,杨廷和审阅着各地的奏本,眉头却是越皱越深,因为已经有好几封奏本上报发生民乱了,幸而都是小规模的民变,当地官府已经轻松扑灭了。
作为内阁首辅大臣,杨廷和自然明白各地民变此起彼伏的根源,都是因为失地的流民太多所至,其中以京城周边、山东、河南等地积聚的流民最多,老百姓生活没有着落,自然便容易生出事端来。
事实上,流民问题已经成为明廷现阶段的心腹大患,全国流民多达六百多万,占到总人口的十分之一,这足以危及明朝的统治,一旦民变大规模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造成流民日益增多的原因正是土地兼并严重,各地藩王豪强不断地侵吞民田、官田,甚至是卫所军屯的土地。其中最大的土地侵占者其实是当今天子,内官太监以进贡之名侵占大量的民田建立皇庄,多达十数万顷。
要知道特权阶层是不用纳税的,地方豪强大量侵占了民田后,官府税收自然就锐减了,为了完成征税任务,地方官不得不把这部分税收摊派到其他有田的农民头上,导致这些农民不堪重负,干脆弃田逃跑成为流民。如此恶性循还,从而造成流民越来越多。
然而,杨廷和虽然明白问题的根源所在,但显然没意识问题已经严峻成这种程度,就算意识到了,他也没魄力去纠正,因为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了,其中就包括当今天子、各地的藩王、还有朝中的权贵,可想而知阻力有多大,弄不好会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杨廷和与梁储正批阅着奏本,这时一名穿着绯红官袍的官员进了内阁,正是翰林学士兼礼部右侍郎(正三品)石珤。
“见过两位大人!”石珤向杨梁二人行礼道。
梁储搁下笔微笑道:“石侍郎来了!”
杨廷和则批完手头那份奏本才搁笔道:“石侍郎坐吧!”
石珤闻言这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足见杨廷和作为内阁首辅的权威。
石珤坐落后,自有茶童奉上香茗。杨廷和开门见山地道:“皇上派内官传了口谕,命叔厚(梁储)和石侍朗主持今科会试。”
石珤连忙站起来恭敬地道:“臣领皇命,自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杨廷和点头道:“嗯,叔厚,你和石侍郎商量一下同考官的人选吧。”
杨廷和说完便继续批阅奏本,梁储去主持会试后便剩他一个人打理内阁了,恐怕更要忙得焦头烂额。
梁储站起来微笑道:“石侍郎,咱们到文华殿去商量会试的事宜吧,免得打扰到介夫。”
梁储表字叔厚,今年六十有九,比杨廷和还要大九岁,广东顺德人,徐晋昨天遇到的广东籍举子梁宽正是梁阁老的同乡同族。
梁储为人正直而宽厚,有君子之称,当初本是他任内阁首辅,但他自认能力不及杨廷和,主动把首辅之位让出,成为一时佳话。
梁储和石珤到了文华殿,两人便开始商量主持会试的事宜。
会试在二月初九举行,共需要两名主考官(称总裁),还需要十八名同考官。皇上亲自任命了梁储和石珤为主考官,而同考官则由梁储和石珤两人商量决定。当同考官选出来后,所有考官都必须搬到贡院中暂住,然后一起商量出题事宜,期间不得离开贡院,不得接触考生,以防有人徇私泄露题目。
很快,梁储和石珤便敲定了会试的同考官人选,并且列了名单派人通知入选的官员明天到贡院报到集合。
公事谈完了,石珤便直言道:“梁公,眼看会试在即,皇上还滞留金陵,当上疏促请。”
正常情况下,会试考完的下一个月,也就是三月份举行殿试,而殿试的主考官实际是皇上,要是皇上不在京中,这殿试自然就没办法举行了。
梁储不由无奈道:“石侍郎,老夫和介夫(杨廷和)促请的奏本已经去了不止数十疏,皇上置之不理,为之奈何!”
石珤皱着眉道:“岂有此理,肯定是那帮佞臣阉党盅惑皇上游乐不归。蒋阁老,毛阁老身为随驾阁臣,有失职之过!”
石珤口中的蒋阁老和毛阁老,正是这次随天子朱厚照南巡的两名内阁大臣蒋冕和毛纪。
梁储不由苦笑道:“他们未尝没有劝谏,只是皇上性子执拗罢了。”
石珤沉吟不语,不过看得出依旧神色不满。本来,以石珤礼部侍郎的地位,根本没资格非议阁臣,但此人以正直敢言着称,是个硬骨头的,甚至当面指责过当今天子朱厚照不务正业,所以更遑论内阁大臣了。
……
昨夜冷雪夹雨,徐晋搂着小婉温软的娇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打开门一看,发现满院的银装素裹,庭树假山上都结了一层冰雪。
二牛和大宝包裹得严严实实,正在院中铲雪除冰,活像两只肥大的螃蟹,呼哧哧地喘着白气。
此时,月儿提着一桶热水吃力地从厨房的方向走回来,结果差点就摔了一跤,徐晋急忙上前帮忙,一边教训道:“小心点儿,仔细把门牙给磕掉了,老爷可没本事给你补牙,回头提水的活儿不用你干了!”
美婢甜甜地白了徐晋一眼,撅嘴道:“老爷,屋里就人家一个使唤的丫头,我不干难道要夫人动手!”
徐晋一想也对,看来自己应该添加几个使唤的仆人了,回头让大宝留意一下才行。
洗漱完毕,吃过早餐后,徐晋在娇妻美婢的服侍下穿上了棉袍披风,然而带着二牛出门前往江西会馆。
当徐晋进了江西会馆,竟然在走廊中碰到了龚享,另外还有萧晚和周煦,如此,当日在鹿鸣宴上“狙击”徐晋的铁三角便到齐了。而且,另外还有一名陌生的举子,徐晋并不认识,估计也是江西往届的举人。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只要获得举人的身份,不用再参加复试,每一届会试都可以报名参加。因此,本来江西去年的乡试才录取四十五名的新科举人,但这次来京参加会试的江西籍举子却多达一百多人,过半人是往届,甚至是前几届的举子。
龚享见到徐晋顿时黑着脸不作声,昨天他本来想借着踩除晋刷名气,结果被老实人黄大灿训斥了一顿,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得了个心胸狭窄的声名。
“原来是徐解元到了!”周煦和萧晚虽然有点不自然,但还是拱手行礼打招呼。
徐晋从容还礼,彼此很没营养地寒暄了几句便错身而过。那名陌生举子叹道:“原来此人就是徐四元啊,倒是年轻得很,后生可畏,对了,他不住在会馆里?”
周煦摇头道:“据说徐解元这次进京带了家眷,自己在明时坊买了一座宅子。”
陌生举子乍舌道:“啧啧,这明时坊的宅子可不便宜,敢情这位徐解元还是有钱的主儿,不得了!”
萧晚淡淡地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宋兄,咱们走吧!”
陌生举子酸道:“萧兄所言极是,咱们还是去三流酒家喝咱们三流的浊酒去!”
不患贫而患不均,数千年下来,仇富始终是国人的共性,觉得别人之所以富有,并不是因为别人比自己勤劳聪明,而是别人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掠夺了财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