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坤元宫母子云里雾里,皇宫前殿又是另一番热闹光景。——远道而来参加朝会大典的封疆大吏们,正在这里聚宴。
所谓前殿,可不是一个“殿”,而是一整座庞大的宫殿群,因是皇帝对百官群臣朝会、典礼、聚宴的场所,处在宫闱之前,故称前殿。也可以这么理解,这就是皇宫的办公区!而此刻大伙儿所在的宸极殿,则是大礼堂。
虽说是礼堂,可有礼没礼得看堂下都是些什么人。——楚国定制,五年一场朝会大典,二品上的外官边将,属国藩王,勋臣功卿,都得聚首长安,进京述职。没有特殊情况,各州最高军政首脑、各大镇边军团的统领,全都必须亲自到场,以示恭谨。若实在要请假,得提前两个月请旨,偶发急病的,朝廷要派御医飞马过来验证。实在是一件极端重要的大事。
这样的觐见大典立朝十五年以来开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也是人到得最齐的一次,虽然还未到典礼正日,可大量路远的地方大员深怕迟到,慢君之罪可不是开玩笑的,因此总要早到十天半个月打个提前量,以防意外。
因此,除了北疆平乱的两大军团统领、以及军前效力的翊亲王刘明轩,这三位大人物军务缠身因故缺席;以及两大属国藩王和部分偏远州刺史还在途中未到外,大多数人都已到齐了。
于是,从这一天起,前殿每天都得接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军政高官,设接风宴,安排驿馆住宿,布置关防,忙个昏天黑地。
这伙人呢,也大多是天南地北数年不见,老交情老兄弟重逢,互道离情欢喜不尽。
文官还好些,他们数量最多,但好在他们够斯文,彼此执手含泪,拿腔作势地吟两句酸诗也就过去了。
武将可没那么风雅文明,他们问候彼此的方式可谓粗暴,往往两人一见面,隔开数丈便已粗言秽语骂开了:“你他娘的没死?”“你狗日的死了老子也好好的!”笑骂中两个壮汉赶到一处,抡开砂锅大的拳头就是一通砸,打累了坐在地上抱着酒坛子喝酒,整瓮整瓮地往下灌,喝醉了抱头痛哭,边哭边吐,然后趴作一堆人事不省。这时躲在暗处的宫卫们便会“伏兵四起”,将死猪一样的扑街将军和满地狼藉一起打扫干净。
这样的日子一直要持续到典礼正日,足足有十几二十来天,主持接待的是内阁首辅大臣、宁国公武若梅,号称“冰美人”的,此刻也难免成了“火娇娃”。
望着堂下群雄逐鹿,烽火连天,山崩地裂,毁天灭地般的动静,武若梅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连跳,一时一个催促:“去看看,陛下回宫没有?——哎哎,那个谁,罗冠虎!就是你,把桌子放下,否则我喊你娘啦!罗夫人!罗夫人?喂喂,罗夫人你醒醒!你儿子拆天啦!喂喂!——哎呦,平国公您上了年纪,慢着点儿喝,没人抢您的!——文星魁!好啊,当着本院长的面,敢往别人酒壶里撒尿!还笑?盼娣?盼娣在哪里?给我上!没收作案工具!”
刘枫来到前殿时,眼前就是这样鸡飞狗跳的场景,暗暗摇头:但凡朝代开国,那些开国功臣往往就这吊样!听说当年赵匡胤上朝,底下群臣交头接耳,鬼脸怪相,一点儿没个正形,他又抹不开脸申斥,于是独辟蹊径,给他们帽子上装了两个“大翅膀”,他们再敢乱动乱说,翅膀摇啊摇地就会撞在一起,这才明白了陛下一片苦心,朝堂上的纪律才算保住了。——软翅乌纱帽就是这么来的。
某种程度上说,历朝历代多见“开国杀功臣”的窝心事儿,集权君上固然是主因,可也不能排除这个次因——实在是这些功臣们往往功高自傲,不拘小节,他们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曾用生命辅佐的那个人,一旦坐上那个宝座,成为天子,那么……他就已经不再是人了!
大楚开国时也是一般模样!
幸好,不用刘枫脏手,在“逐寇夺权之乱”中,大楚开国的宿老元勋们已经狠狠死过了一批!剩下的几个,也已用高爵尊荣架空了实际兵权,留在长安封剑荣养,原本最难的集权这一步,就此无惊无险跨过了。
如今还在位置上的这些,大多都是半路出家在战争中渐渐成长起来的后起之秀,他们的资历功勋摆在那里,还远不足以支撑“自傲”。虽然在礼仪小节上个别年青同志有所放肆,可在皇帝陛下三令五申狠狠整顿一番后,倒也及时扭转了局面,好歹把个君臣规矩给立住喽。
不过刘枫也算是个能体谅人的皇帝,作为平时守规矩的奖赏和补偿,特旨这觐见大典前的几天为“开禁日”,允许他们放下礼仪,难得放肆一回,结果……就“放肆”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刘枫万万始料未及的。
这一刻,刘枫忽然想:要是葬在骊山的海天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皇宫被糟蹋成脏乱不堪的乡下破酒馆……二叔,你一定会气得在坟墓里翻身打滚吧!
“陛下!陛下来了!”眼睛最尖的田筠驰发出一声断喝,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下一秒又轰然间雷鸣动地:“臣等(末将)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开禁日不愧是开禁日,声音整齐洪亮,震耳欲聋!可姿势不对,武将队伍里竟然没有一个人下跪行君臣礼,而是像当年打了胜仗,大伙儿脚踩敌人尸体,兵器舞天、挥手成林,面向主帅纵声欢呼,高唱凯歌的庆功模样。
那架势,气势如虹,令人振奋,热血沸腾!可如果出现在金碧辉映的宫殿里、出现在酒菜狼藉的宴会中……开禁日,也不是这么个开法啊!
幸好,武若梅率一干朝臣过来救场,以标准的君臣觐见大礼做了榜样,粗胚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分了”,于是大伙儿轰隆一下匍匐下去,然后头一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放声大笑。
皇帝陛下直摇头,苦笑无力地摆了摆手,迈步说道:“诸位爱卿,好久不见了,看到你们一个个红光满面……”忽然脚下一绊,地上一具“挺尸”翻了过来,却是古越兰,已醉得口吐白沫,脸色青白,双目怒睁,人事不省……
刘枫忽然觉得牙根发痒,狠狠一咬只作不见,一脚从他身上踩过去,接着说:“……身板儿硬,精神头也旺,朕心甚慰。”古越兰咕噜一个翻身,猛抱住刘枫小腿,“秋芷——!”被刘枫一脚踢飞“走你的!”又是哄堂大笑。
许久不见的皇帝陛下如此“亲切”的开场白,将军和州刺史们都感到十分温馨,闹哄哄笑起来,有的喊道:“陛下气色也好!身板够硬!”“陛下龙精虎猛,这一脚踢得真俊!”又有的叫道:“陛下龙腿岂是凡夫俗子抱得!?——神仙也不行!除非是仙女儿!”
堂下更多的是乱七八糟的问安声,有个人吼得格外响亮:“陛下,俺可天天记挂着您呐!”未了又补上一句“俺媳妇儿也想您!”惹得哄堂大笑,刘枫看时,却是程平安,独眼发红淌着热泪,一脸真诚恳切,旁若无人。
刘枫想笑,心下感动又不忍取笑,煞有其事地说道:“嗯,朕刚见过你媳妇儿!说你又想着退休回去种田?朕就两个字——没门儿!”程平安苦下脸,讪讪挠头,堂下一片嬉笑欢腾。
笑声中,刘枫行至主座站定,眼望下方一张张激动通红的脸庞,那一道道真挚充满感情的眼神,叹口气,心软了。
这些人,为自己、为楚国贡献了一生,功勋累累,也是伤痕累累,只怕在他们的心里,过来长安并非述职,仅仅只是为了探望一下自己这个“老主公”,看一看自己是否康健,还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他们再出一把子力!然后,老兄弟们大家聚一聚,回味一下波澜壮阔的戎马生涯,重温一回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比什么都快活!
话说回来,规矩不严是真,可这并不代表他们无能。别看这些人,躺在那儿醉死似的什么败兴样儿都有。可是!只要自己当堂一喝:“备战!”那些晕的、吐的、倒的、歪的,保管一锥子跳起来,给你摸刀子站得笔挺!
这就是开国的将军,最懒散,也最强悍!——就像狮子,马戏团的狮子守规矩,但你无法奢求凶猛和野性。
纵观古今上下历朝历代,一旦错过了“开国”这个黄金时期,纵有后起之秀、中兴之主,哪怕强盛一时,但与开国时“将星云集、群英荟萃”的“盛况”相比,也必然差着大半截,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历史规律,任谁都没法儿改的。
刘枫不禁叹息:大家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九死一生结下的交情,又天南地北远隔万里,见一面少一面,他也实在不忍心拿出朝廷纲纪,用君臣奏对的臭规矩去约束他们,冷他们的心。
至少……不能在今天这个日子!
毕竟,对自己来说,这样“君臣旧部齐聚一堂”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这个时候,他又能说什么好呢?
啥也不说了,喝吧!
是夜,大楚皇帝陛下是被抬回去的。——有意思的是,真正把皇帝陛下放倒的,不是这群恋主成癖的武将,而是另外的一个人群。
那是以前大狄鹰军大督帅喀尔吉为首的一大群鞑靼贵族所组成的“降臣代表团”。为了和平统一、维护统治,刘枫没有杀害这些早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前朝“柱石之臣”。正相反,每个人都给予了相应级别的虚衔虚荣,以表彰他们对河北诸州“和平解放”做出的“杰出贡献”。
当然,重点是那个“虚”字,实权自然是半点儿没有,甚至土地、部曲、势力和财富也被朝廷盘剥极惨,惟独这个“名”字上头毫不含糊,在旁人看来极其珍贵的爵位,对于他们是以白菜价论斤往头上堆!一个个的,全都是趾高气扬的“爵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