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了,窗又小,屋内顿时一暗,刘枫的脸色显得更加青灰难看,他踱几步,没找到椅子,偏身坐在炕上,打量着这座简陋的土房,幽幽地说:“看来,这些年你们过得很苦,隐姓埋名,颠沛流离,也着实难为你们了。”
姜霓裳瘫坐在地上,闻声一颤,显然没想到头一句话会说这个,她的脸像被锉刀刮过,从骨子里透出惨白,凄凄惶惶地说:“陛下,奴婢不要脸,前罪未赎,又不知羞耻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儿,该怎么处置奴婢心里清楚,只求您……别当着孩子的面……奴婢发誓,明过是您的嫡亲孩儿,是无辜的,求您把他带走。我们……自己来。”
章中奇从来话少,此时也不例外。他脸带愧色,但身稳如山,只是稳稳地、重重地,砸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触地再不起身。——谨以此举表示对姜霓裳的“表态”没有异议。
话说刘枫来到这个世界,至今整整三十四年,从未想过会遇到如此“虐主”的事儿,不好受那是少不了的,可真要打心里说,其实他也没觉得有多大耻辱,更谈不上恨意。毕竟隔了整整二十年,想恨,他也恨不起来啊!
毕竟,姜霓裳不是“在职期间”红杏出墙,而是“长期分居”后的枯木逢春,这个在性质上还是很不同的。细细想来,不就是“离了婚的前妻又再婚了”么?才多大事儿!至于么?这点胸襟没有,又哪里配做皇帝呢?
且是感情这东西,本就说不清、道不明,更加算不准。——就像这二位,谁能说当年的姜霓裳不爱自己?谁又敢说章中奇不忠义?阴差阳错之下,鬼使神差之中,他们一个因妒成罪背夫出走,一个误入歧途叛君下野,凑一块儿就是个实打实的“同病相怜”!
有意思的是,出于情,出于忠,刘明过的存在,成了两人绝对无法舍弃的共同责任,也是唯一的赎罪之道,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开展“长时间、零距离”的亲密合作。于是乎……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天长日久朝夕相对,要不出这档子事儿,那才叫有毛病了。
况且这毛病……自己其实也有!还不轻!——如果真要较起真来,那自己和察丝娜的破事儿又该怎么说?那时人家察丝娜可没有背夫出走!是自己强抢在先,诱拐在后,性质不得更加恶劣?!情节不得更加严重?!——哦,敢情伤了别人没事,摊上自己跳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公理道德良心脸皮还要不要了?
反正这样苛人宽己的事儿,身为穿越人士的刘枫做不出来!——要怪,就怪自己不检点,不修德,不厚道,这是遭报应了!更不用提,皇帝嘛,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量变产生质变,最容易摊上这事儿的主,不是旁人,正是皇帝!
刘枫既然做了皇帝,就得承担这样的职业风险!圣君庸主一视同仁!——这是任职合同没写明的隐藏条款,知道就成,说破了没意思。所以说,做人要大气,有的事儿,不能深思,更不能深究,否则日子就没法过了!
“行了,别磕了。一把年纪,也不怕身板儿脆!——叫你别磕你还磕!抗旨不遵还是怎么的?——霓裳啊,你也别哭了,才二十年没见,不至于感动成这样。”
姜霓裳和章中奇这下都傻了,两人原以为一时情不自禁做下这番事来,今日事发,那是老天爷的报应到了!心想刘枫遣走了孩子之后必定“龙颜大怒”,硬着头皮等着他大发雷霆,当场被他两下窝心脚双双踢死也不足奇。
可如今听刘枫这样说话,绝不似怒,也不像讽刺,诙谐打趣中透着亲切随和,不禁都是一怔。
章中奇停下,奈何头晕眼花,脑袋一晃,“噗通”来了个侧翻,抽抽着连忙爬起重新跪好,做恭聆圣训状。姜霓裳也是愣愣不知怎么好,倒也真的止住——忘记哭了。
刘枫手指敲着床板,不疾不徐地说:“章中奇,你参与夺权之乱,这是罪,不过朕下过旨意,此罪早已免了。姜霓裳,是朕的女人,你碰了,秽乱主妾,这也是罪。不过她是妾,不是妻,不守规矩是有,可也算不得大事,况且你在宛城会战时,保旗射旗,杀伤敌将,立过大功!——功,是擎天之功,罪,是悖礼之罪,这样算来,功比罪大,而且大的多!所以,朕不便处置你,反而倒欠你几分军功。呶,这个女人,朕的,现在朕不要了,赏给你好了,我们两清。”
章中奇没说话,可嘴唇颤抖着,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接着说你!姜霓裳!”刘枫说着转过半脸,依然是平平淡淡拉家常的语气:“你因妒生恨,意图杀害明月,这是大罪!所幸,明月福大命大,侥幸没死,反而因祸得福成就了一番际遇。——如今看来,终究是你命苦,这就是天意!也是天罚!就冲这个,罪就轻了一半。剩下一半,朕方才已下口谕,罚你‘给披甲人为奴’,呶,就这边跪着的那位,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人了!我们,也是两清。”
“陛下……”
“先别谢!还没完呢!——我们两清,可你终究亏欠明月!月儿她……因为这场无妄之灾,终身无法生育,别的妃嫔都有儿女,只她寂寞了二十年!这笔账,太大,不能不算!”
姜霓裳拭着泪,抽泣着说:“是!是奴婢对不起月儿妹妹,陛下只管发落,奴婢绝无怨言。”
刘枫点头,“你造的孽,你来偿还!她生不了孩儿,可是你有孩儿!——这样,你把儿子过给她,管她叫娘,我会明旨天下,咬定明过是月儿失散民间多年的亲骨肉,今日意外寻得,又有神力佐证,这是天意叫他回来,因此准他认祖归宗,算是明月的儿子。这样,你们也就两清了!如何?”
“这……”姜霓裳犹豫了,不是因为不舍,而是条件太优厚了!这……这根本就不是惩罚嘛!——须知,这么多年的良心折磨,生死早就看开了的!姜霓裳最大的心病,不是自己的下场,而是儿子的出路!
原本,发现儿子继承了刘枫的神力,姜霓裳和章中奇早商量好了,先把儿子哄进军略院,与爹娘分开两地,然后两人再去皇宫前自首,当众道出一切,当场自裁于阙下,儿子有神力为证,不怕皇帝不认这个嫡亲骨肉,只要儿子能够认祖归宗,恢复皇子应有的身份,那便死也瞑目了。——更有甚者,姜霓裳今日哄住了章中奇,自己独自送儿子入城,走时就没想过活着回来。
可刘枫的一番话,既成全了自己和章中奇,又给了儿子皇子名分,更是化解了折磨自己二十年的“心病”,这样的宽宏和恩情,这样的周到与体贴,姜霓裳就是死一百次也是心甘情愿!
“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姜霓裳已是泣不成声。
“不要哭了,你走之后,我也想了很多。——你会走到这一步,固然有你的偏私,可也少不了我的过错,是我冷落了你,叫你生了怨恚,以至于把气出在无辜的月儿身上。罢了,这都是陈年往事,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抬抬手也就过去了,况且你自责了那么久,什么罪都受够也还够了。如今你找到了自己的生活,那就别多想,放开一切好好过日子,你快活,我也心安。——中奇,你也是一样,好好照顾霓裳,我欠着她的,你替我还了。”
章中奇郑重磕头,忍着泪应诺:“臣,遵旨。”
自从做了皇帝,刘枫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敞开心怀说话,自己也着实感慨了一阵,道:“总之是造化弄人啊。——中奇,你也是半百的人了,戎马半世过的这般凄苦,朕心不忍。可也知道你不想再回去军队,毕竟……”
刘枫看了姜霓裳一眼,后者脸红羞愧地低下了头,“知道的人多了,你们难堪,朕的脸面也不好看。这样吧,你换个身份,去军略院教书吧,那儿封闭又安全,没有外人,学员们都很年轻,哪里认得二十年前的英雄呢?——霓裳也跟去,军略院教师的俸禄还是很丰厚的,你们俩安度晚年也算有个着落,离着明过近些见面也方便。这样安排,你们意下如何?”
刘枫说完,过了好一阵子,章中奇这才似一场大梦回醒过来,嘴笨的他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白头伏地,孩子似地痛哭流涕。“陛下,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我不是人!”
刘枫笑道:“你是不是人,那不打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是吧,霓裳?”
姜霓裳正满心悲酸矛盾不可开交时,忽听这话被逗出一笑,流着泪说“您还是老样子,开口就损人逗趣儿。”说完又情不自禁想起与刘枫夫妻恩爱的往日光景,又想起自己因妒为恶大雪天逃家出门,缘牵少年,煎熬半生,苦乐交织千丝万缕,多少往日情?多少凄惶事?今日终于了断!
一时悲喜难以自知,姜霓裳双手掩面,气噎声嘶得直想放声。两个男人也是枯坐无言,各想心事。
好容易镇定下来,因见刘枫方才被打飞出去,须发袍服散乱狼狈,姜霓裳拭泪,起身过去为他整理仪容,说:“陛下慈悲,于情、伦、理、法中再世超生成全我们,这恩情今生是报不了的,且让臣妾再服侍您一回吧。”
刘枫端坐不动,任由她取过梳子跪身上榻为自己梳头,感受到那似曾相识的动作,听见她略带悲伤的感慨:“陛下,转眼二十年,臣妾老了,您也白了头。”
转眼间物是人非,当真一世光阴一指流沙,刘枫心中百般滋味,犹如做了一场奇怪的梦,声音沙哑地问:“家里有酒么?忽然想喝酒。”
两人傻眼,穷得叮当响,米倒是有,还有小半截腊肠,可哪里来酒?
刘枫苦笑,唤了侍卫从御马上取了酒囊过来,姜霓裳拿来几只空碗,三人坐地端碗,倒也喝得别有滋味。
毕竟二十年未见,刘枫也是真心好奇,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通过姜霓裳含羞带怯的一通说,刘枫知道了背后的真相,以及真相背后的……黑手!
是的,这看似偶然的一切,其实背后一直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悄悄地推动着!
对于刘枫而言,这个黑手,这个人,就像一道阴影,一场噩梦,毛骨悚然却又挥之不去。纵观自己的一生,所有的重大转折背后都有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踪,简直就像幽灵般恐怖!
这个幽灵就是——张灵峰张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