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铁壁营死伤惨重,怕是快坚持不住了!”色勒莫瞪圆了双眼,紧盯着将台下那绞杀成一团的战阵,近十万士兵舍生忘死浴血厮杀,阵线在一步步后退,翠绿的草地已被马蹄踏平,被尸体铺满,被鲜血浸透……他的眼皮一丝丝地颤,却硬顶着一眨也不眨,梗着嗓子问:“您……还不变阵么!?”
仿佛没有听到色勒莫的话,刘枫挽疆控马纹丝不动,王旗在他的头顶猎猎作响,身体凝固得像是一座雕塑。色勒莫转过脸偷眼一看,楚王神色冷峻,凛凛生威,可他苍白的嘴唇上却咬出了血珠。
这一刻,色勒莫明白了。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时候未到啊!
所谓变阵,其实远没有听上去那么玄乎,不过是鹤翼阵最基础的功能。——如果中央本阵遭遇敌人攻击,只要令旗一摇,左右两翼便会猛然收拢,像两条鞭子倒卷过来,给来敌一个热情的“死亡拥抱”!
鹤翼阵的杀招,就在这里!因此但凡对阵鹤翼,很少有人直接攻击中路,大多都是选择一个方向先打侧翼,破了这个杀招,鹤翼阵的威力就要减去一半。
这是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能了然于胸的基础知识。——海天惯于战阵,精于韬略,也绝不可能寡闻至斯!
之所以在开战之初,就以雷霆掣电之势,动用全部骑兵中央突破。一方面实在是因为时间紧迫,任何时候,任何一个方向,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楚国的援军。海天万不敢冒这个险,必须要拿出“狮子搏兔尽全力”的架势,能够一战突破,就绝不浪费时间试探!
另一个方面的原因,就是为了引诱刘枫“变阵”!
一旦发动“死亡拥抱”,在爆发出强大战力的同时,所谓鹤翼阵,其实也已不攻自破了。——到了这个时候,刘枫就会底牌尽失,海天手里却还有很多牌,十二万轻重步卒虎视眈眈摆在那里,面对楚军搅成一团的乱阵,当真怎么打怎么有!
那么,如果楚王不变阵呢?——不打紧!因为这是在平原上,四万骑兵突破五万步卒,直杀到楚王面前去!这样的机会仍然很大很大!
这就是海天的如意算盘。进退杀机,陷敌两难!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用兵毒辣,韬略老道。
眼下的情况是,在铁壁营将士以五万血肉之躯组成的重重防线下,骑兵集群冲锋的最强一刻已经熬了过去,可步卒结阵最重要的凭借——兵力,已经折损颇巨,阵地上抬下来的伤兵人满为患,更多人已经倒在了马蹄下,永远也不会起来。
剩下的人,他们能否挡住!?——决战遇到了第一个关键点。
刘枫满嘴苦涩。难道……真的要变阵!?
这时,一名传令兵过来,“大王,叶浩阳求见。”
刘枫一愣:“谁?”
“叶浩阳!就是前骁骑营营主、前羽林统领罗三叔的副将,叶浩阳!他带着几百人过来,说要请缨上阵,助大王击败强敌。”
叶浩阳从前也是营主级将领,刘枫当然认得!可是……他不是人在襄阳吗?怎么到了这里!?还说要上阵?!
“带他过来!”
※※※
“大王,弟兄们准备好了。”
刘枫面前,站着已过四旬的逐寇老将叶浩阳,身后则是五百名整装待发的士兵。他们身穿厚重的明光铠甲,带着覆面式铁盔,面甲开着,手里却没有武器。——虽然此刻是阳光明媚的白天,他们却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带起一大片青烟。
刘枫目光深沉地扫过他们淡淡笑意的脸庞,不说话,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楚王的眼神很复杂,似痛苦,似悲伤,又像是下定决心后的解脱释然。眼前的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是豫州兵败活下来的幸存者,前三大军团残存的战士,大楚国最后的逐寇老兵。
这些人,久经沙场百战余生,功勋累累满身伤痕。他们曾背弃楚王参与了逐寇夺权之乱,可他们英勇作战,誓死不屈,战败后转入地下,潜伏在敌占区内孤身奋战,直至去年冬天豫州光复。楚王已明令赦免他们无罪,并要求他们回归军队。
可是……他们拒绝了。
——“我等悖逆在先,兵败在后,罪孽深重,百死难赎,大节有亏终身难洗,又有何面目复为忠臣良将?大王若不收回成命,那就收回我们的性命吧!”
刘枫无话可说唯付一叹,不再复提此事。于是,这些昔日骄兵悍将,就此留在襄阳做了默默无闻的老百姓。
决战临近,常朝霞奉命运送辎重。纵观上下,如此海量的贵重物资一起上路,这也堪称百年未有的大壮举。行程紧迫是难,护送也同样是个大难题!奈何都城精兵已尽数随驾远征,光靠普通的运输兵实在很难让人放心。
于是,聪明的常朝霞便想到了叶浩阳这批人。——这批人,每一个都是强悍绝伦,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士啊!
想到这里,常朝霞立刻去找叶浩阳,初时不肯,可小姑娘赖着不走,又抬出自己罗家长房长媳的身份……叶浩阳是罗三叔一手提拔的扈从将领,叶家跟从罗家征战沙场足足三十年,如何抹得开脸拒绝?于是只好点头。
就这样,叶浩阳为首,召集了残存隐居四肢健全的逐寇老兵,共得五百来号人,一起到常朝霞帐前效力。常朝霞小手一挥,就以这些强悍的逐寇老兵为骨干,配以最顶级的甲具装备,组建了阵容鼎盛的辎重运输大队,就此踏上了北运之路。
这些事,刘枫并不知情,常朝霞和叶浩阳原也没打算让刘枫知情。可是……在眼下决战危局的紧要关头,在刘枫就要下达“变阵”命令的那个瞬间,他们从阴影中走出,默默来到刘枫面前,恳求楚王给予赎罪的机会。
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背着五十斤重的火药桶!——那是未及卸下的战备物资,甚至还来不及做成炸药包,此刻被他们自行取出,插根导线就连桶直接背在身上,与他们的身体紧紧绑在一起……
此刻,叶浩阳与五百老兵就跪在刘枫面前,哀哀泣血:“大王,我等身负污名败绩苟活于世,行尸走肉一般。今日有幸能为楚国霸业而死,死而无憾,虽死尤荣!统领爷和诸位将军大人在天有灵,见了也定会含笑九泉!——大王,请不要犹豫,现在正是鲜血换取胜利的时候!下令吧!”
“上酒!”刘枫闭上眼睛,以免泪水溢出眼眶,“待本王为诸君壮行!”
“谢大王成全!”
这时,常朝霞也已闻讯急急忙忙奔来,傻站在叶浩阳和老兵们面前,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哭得伤心极了。——要不是自己征召了他们,他们根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是她亲手把这些人带入了死地啊!
叶浩阳咧嘴一笑,无礼地抚摸女孩子束起的秀发,真诚说道:“常大人,常姑娘,你不要哭,也不要难过。你是个能干的好姑娘,更是我们的恩人!与其在郁郁寡欢中落寞老死,不如最后辉煌一次!是你给我们机会,让我们赎罪雪耻,让我们光荣赴死!——就冲这个,不管死的活的,逐寇军所有老兄弟,永远感激你!”
小姑娘“哇”地一声,扑在叶浩阳怀里放声大哭,叶浩阳和老兵们却放声大笑。这笑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叫人听来酸苦交加悲壮莫名,刘枫闭着眼睛口不做声,心中隐痛如山。
须臾酒至,人手一碗,楚王矍然开目双手端起酒碗,放开喉咙高声喝道:“诸君!今日同饮此酒,前罪尽去,尔等复为忠臣良将,愿你我来世再为君臣!”言罢一干而尽。
“谢大王宽宏!——恭祝吾王武运昌隆,扫平天下!”
叶浩阳大吼一声,带头一口喝干,五百老兵纷纷效仿,偶有几人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将酒灌进肚中。
“噼啪!”
叶浩阳将酒碗摔得粉碎,瞠目大吼:“上路!”
“上路!”
逐寇老兵们同声狂喊,齐齐摔碗噼啪连声。面甲放落,火把齐转,脚步轰隆卷地扬尘而去。在场众军诸将,目送他们远去,无不强自忍泪,哽咽难言。
“大王万岁!——轰隆!”
当第一声爆炸的轰鸣响起,当第一蓬血肉染红天空,刘枫双目尽赤……泪,落了下来。
纷乱嘈杂的战场上,无数红色的身影,丝毫不顾刀劈枪刺,撕声厉吼撒开大步,在敌军战马群中疯奔猛冲,直到背后长长的引线滋滋燃尽,轰隆一声,化作血雨,带着身周数十丈内的所有敌人,一起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五十斤火药的威力是如此惊人!狄军的阵列又是如此密集!每一声雷鸣过后,上百骑兵连人带马飞入半空,狂暴的气浪将他们扯成碎片,巨大的轰鸣令更多的战马失蹄扑倒……
从心理上讲,人肉炸弹的震撼胜过了投石炸药包,后者是随机落到头上,避无可避也就没了多余的想头,大家拼的是运气、是人品、是祖坟是否冒青烟!人肉炸弹不同,给人一种“谁冲在前头老子就炸谁”的错觉,那是实打实地拼勇气!
勇气很多人都有,可当生与死可以选择时,无形的压力是如此巨大,足以摧垮大部分自认坚强的神经……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勇士并不是很多。
“救命啊!”
红色的死神冲向哪个方向,那里的骑兵就会爆发这样的绝望尖叫,整齐的阵形就会大乱,整个凹陷进去,可密集的队列又让他们逃无可逃!
一批又一批,一轮又一轮!红光烁烁,黑烟滚滚,连环爆炸化作连天漫地的火焰风暴,瞬间席卷整条战线!
至始至终,没有人退缩,没有人后悔……逐寇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