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头上乍暖还寒天气,起风还是那么冷,官道上犹见积雪斑驳,却已无碍通行。命令是十天前下达的,各方战区大都督可根据实际情况便宜行事,自行决定起兵时间和进军路线,三路大军各自为战,边打边调整,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司隶!
一时间,东、西、南,三个方向,超过百万的步骑人马纷纷动作起来,在各自统帅的指挥下开始部署决战。
华北平原上大股的骑兵被调往南方,隆隆马蹄踏碎了官道上的残雪。在大地的另一端,又有同样多的步卒,一队队一伍伍,冒着缩脖的春寒,一路往北,直入那一望无际的大山里,融进去似的,不见了踪影。
两翼开始动了!
东西两大战区几乎所有的部队都在调动,一张巨大的包围网缓缓张开,将大半个司隶裹在中间,越缩越小,越勒越紧。——时候,快到了!
终于,二月初八,汉水解封,楚王下达了动员令。次日午时,三路大军中的最后一路,也就此踏上了征程。
这一次是统一战争,最终的决战!刘枫出动了几乎所有精锐军队,铁卫、铁山、锋锐等老牌劲旅自不待提,汉水旧部和新训军团全部参战,总计四十五万军队!
更不用提,另有两路庞大的军团即将赶来会师!——毫无疑问,这是迄今为止楚国战争史上的最大规模!直到八百年后朝代更替都未曾超越。
汉水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战船正在往来穿梭,无数士兵黑压压地排布在南岸滩涂上,耐心等待着上船渡江。北岸前锋部队已经穿越了樊城,后续辎重甚至还未走出襄阳城门。
丽日下,春风拂过两岸,战旗翻卷,一路招展,连绵成一片沸腾的火海。数以十万计的军队大踏步前进,十里官道上,各营人马阵旅严整,军威从容,鲜衣怒马,绵延如云。人潮中,到处回响着士兵们浑厚的战歌声,其中既有浑厚的《逐寇战歌》,继而又响起了山越健儿嘹亮的民歌《庆猎欢》,两种风格迥异的歌声潮起潮落,竟也有一种惊人的和谐。——那是血脉沸腾的感觉!
谈起局势,所有人都会露出自信从容的笑脸,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围猎司隶,楚国集结了空前的战力,接下来的这场大战将会是定鼎天下的决定性战役。想到那最艰苦的日子已经过去,胜利的曙光已在天边出现!
从将军到小兵,无不心潮激荡,意气风发。他们的目光投向北方,翻越高山,穿透白云,跨过千里之遥!
——看见了!在长安的城头上,那支插了整整二十年的金箭!
——看见了!一个旧皇朝将在我们手中覆灭,一个新帝国将在我们眼前诞生!
——我们,是历史的缔造者!
——我们,来了!
目睹如此高昂的士气,刘枫和将军们深感欣慰,坚信这就是预告胜利的吉兆!
就连察丝娜也被这一幕震撼,她吃惊地双手捂住嘴巴,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从未见过那么多军队……太惊人了……”
没有人理她。
——即便已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在楚国朝野民间,在军队里的骄兵悍将面前,察妃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尽管她倾国倾城的容貌也同样震惊了他们,可这无碍他们作出自己的判断,这个女人,只是一件战利品而已!
就连察丝娜晋封侧妃,他们也没有人相信这是出于大王真的宠爱,仅仅只是……炫耀而已!向全天下炫耀,看吧,我把狄皇的帝冕染绿了!
这一回,对于楚王“携眷出征”这个明显违规的举动,将军们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就连言官也保持沉默。他们彼此顾盼,挤眉弄眼,一脸邪邪地笑容。——那是男人都懂的笑容。其实……女人也懂。
夺走仇敌的一切,在他被夺走的女人面前,还有比这更狠更快意的复仇么?——没有吧,绝对绝对没有吧!
大王,原来是个如此残忍的人!——好啊,真是太好了!
当然,楚王不会没事找事出来澄清这个误会。相反,他迎合众人的想法,在将军们面前对察丝娜呼来喝去,丝毫不假颜色。察丝娜自然也十分配合地露出楚楚可怜的委屈样儿,不时找个没人其实有人的角落抹抹泪儿,将一个凄伤落寞,屈心受辱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地淋漓尽致。
将军们瞧来更加解气,愈发不会多说什么。——可他们哪里知道,这演戏的两人,阴谋诡计的黄金搭档,全都乐在其中。
对!就是这种感觉!——根本不用商量,那种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默契,妙不可言!
这也是他们能够彼此共享的唯一快乐。——永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路上,刘枫满心苦恼,不久前才答应了周雨婷要“收敛”,一回头又有新欢,还是个“仇敌皇后有夫之妇”,心中难免不安。——做戏时倒没如何,假戏真做了,刘枫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面对这样的结果,刘枫措手不及,又十分郁闷:听说过假离婚变成真离婚的,假结婚什么时候也能成真了?那不是韩剧才有的狗血么?
扪心自问,隐隐也有些答案。自己的女人们,她们的爱多数时候是不平等的。自己是王,是整个楚国的天,在天面前,没有所谓的平等,也没有人会去奢求平等,就连最泼辣最有正义感的林子馨,也不例外。
察丝娜不同,遁入私室,卸下那些礼节,他和她是一场阴谋的合作者,一股莫逆于心的知己感维系着彼此。身为俘虏又无视生死,那好,她已不需要防备和顾忌,就连“天”也对她毫无意义!
于是,她娇称自己为“姐”。抛开生死,唯有输赢,他们是争先比肩的一对儿,彼此欣赏,却又彼此不服气,争争合合,讥讥闹闹,在看似绝无可能其实毫无防范的土壤上,滋养了温馨平等的爱。
这种爱,刘枫在别的女人身上是怎么也感受不到的。没有人敢如此嚣张地招惹他,又如此随意地让他开怀,更没有人,有这个身份,这个机缘,让他卸去王的伪装,展露出最真实的自己。——除了姐!
同样的情况,其实也适用于察丝娜。
——在面对刘枫时,她再也不用暗地里费尽心机,去揣摩、去分辨、去猜测,眼前与自己恩爱缠绵的男人,他在这一刻,心里是否把自己当做“另一个女人”!
是的,察丝娜很清楚、很明确、很肯定,刘枫爱上的,是真正的“察丝娜”,也是唯一的“察丝娜”!——或许是一种讽刺,正是这个突破口,将堂堂皇后拉下了神坛!在某一个瞬间,跌落尘埃,成为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对爱充满了幻想与向往的……小女人!
这种感情看似无形,但却迅雷不及掩耳,一扭头就在了,完全猝不及防嘛!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察丝娜是对的,这是孽缘!
刘枫的面前有着太多太多的不可能,海天已向他证明,有的时候,纵使天下在手,也无法挽回仅仅一个人。
那么,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不,刘枫做不到!——从出征的那一刻起,他已明白,这是无解的死局,他不可能真正拥有“姐”,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她记在心里,然后亲手……葬送她!
这是王的责任,王的悲哀!
察丝娜比刘枫更清楚这一点。她早已抱定死志,无论结果如何,她的结局只有一个。这也是她想要的结局!她曾自嘲地笑着对刘枫说:“自古红颜命薄,你姐我同为天下最强两位君王的‘红颜’,江山易主,朝代更迭,我自岿然不动!寻遍古今,域中化外,亦为天下女人之最!——命薄就命薄,女人么,到这一步,也该知足了!”
刘枫想了很久,笑了,“当年,我的父母共赴泉下,留他在世上孤享尊荣……如今轮到我了,这就是报应!——你要去,我不会拦。”
察丝娜满意点头,“嗯!这才像个王的样子!——姐有一点点喜欢你了!”她用手指比划出所谓的“一点点”,刘枫定睛看去,两根葱白般的玉指……我擦,分明就是合拢的!
经过五天的跋涉,也就是靖乾六年的二月十四日,额,也就是后世情人节的这一天,中路王师结束了渡江,全师到达了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也是南阳防御圈的前哨站——新野!
这座城名气很大,但其实城池很小,驻军更是少的可怜,不满三千。在曾平柱率领的五万先锋部队碾压下,一个白天就已攻克。
令人惊奇的是,在远离东部战区的这里,居然也能看到私掠兵团的影子,人还不少,大大小小足有十余支。为了瞻仰楚王圣颜,他们不远千里迢迢赶来“会师”。其中最大的一股,已在规格上撑到了顶峰——整整五千人!
楚王听了很高兴,他下令停止前进,在新野驻扎调整一下心情,然后带着察妃入帐欢度情人节去了。——天可怜见,这很可能是察丝娜短暂而辉煌的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情人节啊!
当晚,在新野城郊的军营里,刘枫亲自接见了这位名叫高麒峻的私掠兵团大首领,盛赞其功,屡夸其勇,称其为“扬威境外第一豪杰”!当场授了副佐领衔,晋封开国男,并且慷慨地赏赐了一批铠甲战刀和军粮武备,将这支人马武装到了牙齿!然后,楚王殿下慷慨激昂地命令他们再接再厉,将敌后作战的光荣传统发扬光大!
高麒峻激动地好似连灌三瓶二锅头,红头涨脑一路傻笑奔回了营地,开口就是一声暴喝:“老子是爵爷了!”
这一嗓子,不知怎么的,突然间就传开了!这些“敌后武工队们”乐坏了,附近乃至天下所有的私掠兵团,听闻此讯都像闻血的苍蝇,呼啦一下全都玩命地往司隶赶!
这伙合法的抢劫者,他们已被几个月来的无本买卖熬红了双眼,眼看楚王驾临天兵已至,他们明白过来,此刻正是千载难逢发财的好机会啊!一个个全都兽血沸腾起来,波喷浪涌,横冲直撞,豕突狼奔,蛇伏鼠窜,整个汉江平原,放眼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正规军还没有动,部族联盟苦心经营的南阳防御圈就已岌岌可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