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月光下,十余名疾风卫执刀而立,浑身浴血,形如鬼魅。目光顺着刀锋上滴落的液体,刘枫清楚看到,不下二三十人静静躺在地上。一小半是同样服色的疾风卫,而另一些人,则穿着漆黑如墨的夜行服。
万籁俱寂,伏尸满地,一滩滩犹自冒泡的鲜血在月光下泛着幽邃的黑光。此情此景,令人毛骨悚然。
刘枫喘息着一步步走过去,不甘心地四下张望,他似乎无法接受,近在咫尺的退困良机竟会如此轻易断绝,就在他的眼前。
突然,一名倒地的黑衣人突然弹起,扑住刘枫小腿,一声嘶哑低沉的呼唤,分不清是欢呼还是惨嚎:“大王!”
刘枫忙俯身揽住他无力的身躯,轻轻解下覆面黑纱,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刘枫大恸,悲呼一声:“白岳!你是白岳!”
白岳双目微睁,渐渐失神。胸腹间赫然一道半尺长的伤口,可以看到青灰色的肠子,鲜血已浸透了黑衣,在泥地上渗出一大滩黑色。
没救了……
刘枫心如刀割,含泪大叫:“老白!老白!睁开眼!”
弥留之际,白岳突然听见刘枫叫出自己的名字,浑身激灵,眼睛猛地睁大。花了好一会儿,他才聚拢眼神,看清了眼前之人,热泪立时滚下来,冲开了满脸的血污。
“大王,大王!白岳无能,对不起您呐!”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白岳死死拽住刘枫衣袖,失声痛哭,他的声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没有背叛,我们……我们一直在找您……您还平安……太好了……”他突然梗起脖子,仰天厉声大笑:“好啊!天不亡楚国!”
圆睁双眼,怒目望天,失职的随风堂主吞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最后的吼声在这孤寂阴森的山岗上慢慢消逝,所有人都听到了,就连杀害他的凶手们也柱刀半跪,为这位忠贞义士送行。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复杂的感情,似是悲哀,又像无奈。
“堂主天赋异禀,武艺高强,已深得家师真传……若不痛下杀手,我等谁也留不住他。您的所在不能外泄,山下报讯之人也已灭口,属下恭请大王安心静养。”
不知过了多久,为首的疾风卫首领沉沉开口,听声音正是一号,“自动手之日起,我等便是罪该万死之身,殿下若要处死我等,便请下手,我等万不敢相抗,只求殿下务必留下一人,明日还要送吃食上山。”
刘枫不理,他一个个揭开黑衣人的面纱,默默凝视他们或熟悉、或陌生的苍白面孔,为他们轻轻合上眼睛,逐一拾起地上的兵器,塞进冰冷的手掌,帮他们握紧。
随风堂主白岳,副堂主贺雄……今夜为救驾而死的共有一十八人,大多是当年山阳镇收服的那群江湖豪客,他们曾在初出茅庐第一战中并肩杀敌,曾在隐秘深山的三年里暗中拼搏建功无数,可身在随风堂注定默默无名,自己曾答应他们兄弟俩,功成身退时为他们封爵,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会刻在祭灵碑上光宗耀祖、传名百世。
可在这样一个夜晚,他们却带着流亡者的悲酸苦楚,背负着背叛者的冤屈耻辱,含恨而死,中道相弃。
看着眼前排列整齐的十八具遗体,刘枫忽然惊恐地发现,自己伪装的坚强不过如此,根本止不住夺眶的泪。虽然眼前的这些人就像睡着了,沐浴在月华清辉下,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安详,可他知道,他们再也不会醒来,今后的日子里,落叶、枯草,还有孤峰上的冷风将永远陪伴着他们……
弯腰鞠躬,默哀片刻,刘枫折身而返,轻轻地说:“把他们埋了,就葬在这里。”走两步忽然停住,转过头,满脸的泪水,嘴角却微微带着笑意,“他们想亲眼看到我下山。”
这一晚,刘枫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将脑袋埋在蓓儿的怀里,无声流泪,直至天明。
或许是上天对刘枫如此窝囊的表现深感不满,觉得他决心不够。于是,次日清晨,一声雷鸣巨响传遍群山。刘枫奔出木屋,只见东北方的山谷里,一道巨大的黑色烟柱冉冉冲天,微微泛红的苍穹翻滚着一道丑陋的痕迹。即便远在十数里外,刘枫依然闻到了刺鼻的硝烟味。
黑窑,那是黑窑啊!
不用询问,刘枫心中了然。有人强攻黑窑,意图夺取黑火药的秘密!
刘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仿佛清楚地看到,在那夜色的掩护下,无数凶狠的入侵者挥舞刀枪横冲直撞,守卫官兵浴血厮杀节节抵抗,狭窄的谷口堆满了年轻的尸体,敌人翻越尸堆血海步步逼近,匠师们满面悲愤,高喊着自己的名字点燃引线,一声雷霆,一片火海,战士、匠师、敌人、配方、火药,所有的一切,灰飞湮灭……
面向烟柱,刘枫遥遥鞠躬,再一次垂下了高傲的头颅。
黑窑常驻一支八千人的专属护卫部队,超过两百余名工匠和近千名役夫,终年在这隐秘的山谷里辛勤劳作。地下仓库里存放了几乎全部的战略储备,那是近百万斤原料和十万斤黑火药成品……
这一刻,他们都已不在了。
周昊乾、周东林、石李氏、白岳、贺雄……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经悄然逝去,还有太多太多叫不出名字的人,长眠在了异乡的土地上。——为了自己!
秋天的风啊,请将英魂带回故乡,带回亲人的梦里……你们看见了么,王在为你们流泪,他正向你们谢罪!
过去的一个昼夜,是刘枫有生以来流泪最多的一天。可他知道,不一样了,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勇敢,这样顽强,他的身上背负了太多无法辜负的种种,没有任何困难可以吓到他,也没有任何理由让他自暴自弃。
这一刻起,刀山火海,天塌地陷,他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靖乾靖乾四年八月十六,过完中秋节的第二天,一号特意告诉刘枫:“国内局势已趋于缓和,山越军团退兵,近卫军团接管荆州防务,而皇帝陛下则率领三大军团60万大军御驾亲征了。”
刘枫面无表情,冷冷地说:“知道了。”
一号又有些心虚地补充道:“您的世子……也在军中。”
刘枫神情漠然,毫不动怒,只是淡淡地纠正:“他已不是世子。”
又过了一个月,一号又带来新的消息,他冷漠的脸庞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大捷!40万豫州军望风归降,豫州拿下了!——陛下赢了,楚国赢了!”
面对如此惊天动地的消息,刘枫却还是那张脸、那句话:“知道了。”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皇帝的胜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一号注视着秋风中的那道背影,高大消瘦,孤傲挺拔,似乎没有任何人或者事,可以令眼前这个男人动容。一号知道,他已把自己的心封闭了,锁住了最后一丝软弱,无论何种逆境,但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动摇。
入夜时,刘枫在屋外练武。——两个月来,刘枫天天练武,风雨不缀,他大口吃饭,却再没有碰过一滴酒。
蓓儿哼着小曲儿,在屋子里为他铺床,脸蛋红彤彤的,嘴角眉梢满是春意,娇羞无限,分外可爱。
昨天夜里,趁着刘枫练武后泡温泉的功夫,小姑娘鼓起勇气,一边卖力地擦背,一边附耳悄悄地告诉他,七天前自己天葵已至,是个大姑娘了,今日身子干净了,如果殿下不嫌弃的话……
话没说完,刘枫唰地一声裸身站起,一脸蛮横地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回屋,一声不响吹熄了灯烛。
经历了此番波折,刘枫的想法变得简单——绝境中依然不离不弃,一心一意对他好的人,理应得到回报,刘枫知道她想要什么,他只会给予更多。
世事难料,刘枫学会了珍惜眼前人。
呼喝声止,刘枫满头大汗回进屋子,蓓儿乖巧地递上了冰凉的湿毛巾,一手提起竹篮,里面放了换洗衣物,准备去泡温泉。
想象着一会儿鸳鸯戏水的温馨旖旎,蓓儿红晕满面,耳热心跳,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现出羞怯和期盼的光芒。
刘枫抹了脸,递还毛巾,不说话,只是笑着搂住她,在饱满小巧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女孩不安地扭动身子,脸上却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两个人都发现,在很多时候,彼此之间已经不需要言语交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足以传递很多信息。
孤峰绝壁,远离红尘,就连爱也变得如此简单。
走在幽黑的山崖边,枝桠交错,怪石嶙峋,山下狼嗥呜呜,头顶归鸦哑哑,这样的场景对胆小的女孩来说,总有无穷的杀伤力。每天夜里走去温泉的路上,她总要怯怯地抱紧刘枫结实的手臂,一颗芳心吓得砰砰直跳。
这次却不一样,心跳还是一如既往小鹿乱撞,不过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刘枫主动揽住了她的纤腰。
蓓儿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晕倒了,几乎尖叫出声。
下一刻,她真的尖叫了。
因为无意间的一瞥眼,她看见了惊悚的一幕——悬崖边上搭上了一只苍白的手。
“鬼啊——!”
刘枫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捂住了蓓儿的嘴,拔脚迎了上去。
深更半夜,偷摸上崖,做出这种举动的只有一种人——救自己的人!
纤细的手指深深扣入泥土,接着另一只手也攀上来,刘枫清楚地看见,那一枚枚指甲残缺不全,青紫一片。
不管来者是谁,刘枫已满是感动,忍不住过去帮他一把。
那人双手用力一按,露出了上半身,正好赶上刘枫探手一抓,将那人整个提上来,嘴里说道:“嘘!我是刘——怎么是你!?”
借着银亮的月光,刘枫看清了眼前的那张面孔,那是一张美丽精致的俏脸,虽然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泥灰,可刘枫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失声叫道:“绮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