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云已是八十一岁高龄,可眼下这段日子,却是他有生以来最忙碌的时候。他已不知多久没有踏进自己那间幽静雅致的小屋子,品一品最爱的宜红香茗,甚至风雨不缀七十年的早练晨功也全都搁下了,不为别的,只为了处理那案几上的一大堆繁杂政务。
无奈,皇帝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带着两位尚书溜溜鸟,睡睡觉,叫上几个宫女去假山背后谈人生谈理想……自己身为相国,食君之禄,为君分忧,那也是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已经不知多少次,他回想起刘枫的好处来,觉得挂个左相国的虚名,每日纵情山水,四海周游,那是何等的逍遥自在?何苦要像现在这样,争道俗人,自埋牍山,只把两只老眼看花了,瞪直了,还理不出个头绪来。政务,怎么就那么难呢!?
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了,这八年来刘枫为何放着天下第一宗师干看,偶尔心情好才练上两套拳术棍法,却从不请教自己最拿手的气功。——放着这么多的烦心事儿,哪里静得下心打坐运气呢?
这才多久?两个多月,自己的功力好像倒退了十年!天呐,老夫纵横一生独孤求败,闯过了多少风风雨雨,如今竟要被这堆破纸烂笔杆子打败吗?
可悲的是,这些他已顾不上了,还有更紧迫的事要他操心,自从陛下执掌大权,整个国家就像烧开的沸水,乱成一团。之前的都城民变方兴未艾,隐隐有扩散全国的势头,眼下军队竟然也不平稳了。
李行云曾经对刘枫说过,皇帝陛下已掌握了兵符,能够随心所欲调遣近卫、山越两大军团外的所有军队。他并没有说谎,在他看来,指挥军队不就是靠这个么?只要陛下点头,兵部下了文书,盖了国玺,又发了兵符,军队就该乖乖听话才是,可他们怎么一个个都不肯照章办事呢?真想不通了……
他没有明白,权力这东西,只有被底层认可才有意义,否则便是空中楼阁,好听好看却不好用。
最可气的是,他们这几个老家伙也有不同的声音。动手那天起,六十年的老友李德禄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除了最后一句:“不准伤他!否则天下第一也不放过你!”
还有那个屠天煜,这个人曾是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叛徒,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卧薪尝胆二十年的隐世英雄,为了扶保大殿下登上皇位,他放弃了权力、富贵、地位,甚至是荣誉,对于这样一位拥有同样传奇经历的人物,感动于这样二十年如一日的执着与忠贞,李行云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于是在计划萌生的第一时间就找他商量。
可是屠天煜拒绝之干脆,言辞之凶厉,却让他吃惊:“住口!我不准你害陛下!”
我要陛下成为真正一言九鼎的皇帝,怎么会害了陛下呢?李行云觉得又委屈又纳闷,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他绕过了屠天煜,直接接触了皇帝刘柏。
面对这位昔日老臣的热情邀请,刘柏回以十二万分的热情,老臣少主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如今大事已成,皇帝收回权柄,看你屠天煜有什么话说!
抱着这个念头,李行云又去找屠天煜,在他看来,兵部尚书一职虚席以待,舍他其谁?可是结果再次失望,皇帝身边的侍卫们,甚至是内侍、厨子、花匠……闲杂人等全都飞黄腾达鸡犬升天了,唯独屠天煜孑然一身,他拒绝担任任何职务,用他的话说:“我答应过九殿下,只做御前侍卫总领。”
面对老将军的倔强与执拗,皇帝陛下没有丝毫不快,也并未挽留,而是笑嘻嘻地嘉许道:“爱卿信如尾如,朕敢不成全?”
于是,李行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可屠天煜却有话说,他冷冷地看着李行云,冷冷开口,说出冷冷一句话:“你是逐寇军的罪人!”
李行云震惊了。因为就在前一天,自己邀请李德禄执掌朝政的时候,对方也是这句话:“你是逐寇军的罪人!”
罪人!?我怎么可能是罪人呢!?——天地良心,先王在上,老夫没有半点私心啊!
罢了罢了,你们不干,老夫自己来!偌大楚国,老夫一肩挑起!
昔日雄心犹在,可两个月一过,李行云不得不承认,自己太天真了,总理国事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行走江湖他是把好手,执掌风雨阁这样庞大的情报组织,他靠的也是威名声望,真正办事的人却不是他,梳理情报分析形势的人,也不是他,根据情报做出决断的人,仍然不是他。蓦然回首,李行云万分沮丧地发现,对于整个楚国来说,自己就只有天下无敌的武功可以拿得出手,抛开那些吓死人的辈分资历,自己存在的价值,竟然只是一个威慑宵小的金牌打手加无敌保镖。
人生啊,这是从何说起?
不情愿地拿起奏表,封面上打头的“兵部”二字跃然入眼,内容还没看李行云已皱起了眉头。多少天了,整个兵部就是一口热热滚滚的浆糊锅子,想要细心捋一捋,可这些繁杂军务就真像浆糊一样,筷子插着不倒,毛巾裹着不渗,琐碎烦难,条理万端,黏黏呼呼叫你欲仙欲死。
原来,渡过刚开始的仓促彷徨,参与兵变的龙骧、虎翼、羽林三大军团,自身都发生剧烈反弹,军心大乱,士卒哗变,大量军略院毕业的中层将领和基层军官拒绝执行命令,甚至有佐领级的高级将领竟公然违抗命令,逮捕传令的钦差,而后带领本部人马私逃出营,就近投奔近卫、铁骑和永胜军团。
兵部下文严令捉拿犯将,可那三大军团却置若罔闻,不遵命令,也不回应,只当朝廷旨意是在放屁一般。
李行云气得半死,却又无可奈何。手里这三大军团是逐寇老将们把持政权的最大凭借,变天这么大的事儿,些许混乱也是在所难免,滥施雷霆手段只会激化内部矛盾,可一味怀柔却又助长了这些不识时务者的嚣张气焰,如何把握此间平衡,李行云只觉棘手,却又有些下不去手。
另外的三大军团更糟,包庇犯将部属本是大罪,可朝廷严旨对方又不理睬,怎么办?挥军讨伐兴师问罪?万万不行啊,如今陛下初掌朝政根基不稳,真要为这点破事以君伐臣挑起内战?那也太不值得了。更不用提,自己的三大军团正处于人心焕散的混乱状态,就连治军手段最凶悍的“阎罗章”和“冷面鹏”都要弹压不住了,此时命令他们同室操戈,对自己的袍泽兄弟动刀动枪?李行云想想就直摇头。
这边已是焦头烂额,可是紧接着,最不稳的山越军团又发生了变乱,熊骑营朵里尔自称接到了兵部调令,悍然率部离开驻地,一路向北全速开进。闻讯后,狼骑营沙克珊沉寂数日,突然拔营北上,全速追赶朵里尔,两支骑兵大军赛跑一样直往襄阳赶。
得到这消息,驻扎交趾的山越军本部大为惊怒,五位头人对于摄政王退位、宗帅滞留襄阳本就积愤欲燃,此刻惊闻兵变,更是炸了锅了,他们深恐这两支鞑靼部队会对大王和宗帅不利。于是头人们迅速召开部族会议,数十位强宗大姓宿老酋长齐聚一堂,经过一番严谨细致的讨论,会议当天作出决议——北上勤王!
若干年后,这场部族会议作为发起勤王第一战的历史事件,被载入了国典史册,可会议记录却寻觅无踪。最后,知情人表示,因为没有必要记录,整场会议就只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话。
通过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人们浮想联翩,脑海里还原当时场景——乌沉沉的牛皮大帐,红彤彤的柴木篝火,火上还架着一只香喷喷的烤全羊,劈啪作响。数十个赤膊纹身的粗壮汉子围坐一圈,人人神情严肃,目光炯炯,中间站着五位头人中地位最高的红蛇族长,他振臂高呼,发表激情澎湃的动员讲话:“什么?去他妈的翻了天了!快,叫上孩儿们,抄家伙!上路!救宗帅!救姑爷!——蛇祖在上,杀他妈的!”
“蛇祖在上,杀他妈的!”会场轰然一喏,粗胚们摔掉酒碗,踢倒椅凳,掀翻烤羊,兽皮袍下擎出长短兵刃,明晃晃地挥舞着冲出会场……
就这样,整个山越军团,二十余万人马,分做步骑三路,你追我赶,在朝廷还在吵吵闹闹商讨对策的时候,已浩浩荡荡赶到国都城下。两支骑兵部队也就罢了,可山越战士却尽是步卒,就靠两只大脚丫子也走那么快,堪称兵贵神速之典范!
皇帝慌了,襄阳城闭门不纳。山越军目标明确,自觉向近卫军团靠拢,过了两天更是合兵一处,联营十里。两支鞑靼骑兵却分做东西两端,各自扎营,救驾不像救驾,逼宫不像逼宫,谁也摸不清他们的态度到底如何。可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谁也没把朝廷和皇帝放在眼里。
地方军团私自包围国都,龙骧虎翼军团自然不敢掉以轻心,章中奇和薛晋鹏匆忙调遣主力部队共计30万,星夜赶赴襄阳应变,却被城外的所有军队自发地拦截在外,愣是不准他们进城,四座大营都高高竖着逐寇战旗,却是敌我难辨,相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