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云什么时候走的,刘枫并不知道。可他没有说谎,这些逐寇老将们兵变作乱,但确实没有弑上的坏心。相反,他们唯恐刘枫在山顶上活不下去,早早便在峰顶建了一座结实的木屋,被褥衣物俱全,家具炊具齐备,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应有尽有,小到精心预留了三颗火种,大到铺设了豪宅暖阁才有的御寒地龙。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场温情脉脉的兵变。
每日黎明时分,擅长轻功的“一号”便会准时上山,将新鲜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肉,以及足够分量的清水送到门前,也不说话,磕足九个头,放下东西就走。刘枫知道,他在为自己囚禁君主的行为谢罪。
“一号”是资格最老的风雨阁成员,甚至有幸在霸王麾下效力。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李行云的大弟子,排起位分还是刘枫师兄,在随风堂里武艺超群,甚至比堂主白岳和副堂主贺雄都要高出一筹。
早在疾风卫设立之初,他便是公认的首席刺客,为人低调,机智过人,暗战之中屡立奇功。当年在卧龙岗,正是此人率疾风卫在一个时辰内消灭荆南军的所有斥候,为武破虏夜袭劫寨扫平了道路。两年前的即墨保卫战,又是此人坚定地守在刘枫身前,除了李行云外,格挡冷箭最多的就数他。
此人战绩显赫,劳苦功高,又素来忠心耿耿,因此被刘枫看中带在身边,对他信任有加。然而事与愿违,这次自己中计遭擒,“一号”正是最直接的参与者,罪不容赦,实堪痛恨。
现在看来,他也并不情愿,内心充满愧疚,只是师命难违,勉为其难罢了。于是,刘枫想方设法去笼络他,封官许愿,正言诲谕,讥讽挤兑,厉语威胁……当真用尽了一切办法,说到舌头打结,这位大师兄只是磕头,不曾回过一个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枫也放弃了努力,转而向他打探眼下的时局,结果不用多说,还是一样,一问三不知,刘枫仿佛是在和一块石头说话。
几日过后,刘枫的力量逐渐恢复,决定自力更生觅径下山。其后整整七天,他走遍了山岗上的每一个角落,终于明白为何反叛分子不派狱卒看守,这里真是一处孤峰绝壁,四面如刀斧削平般笔直陡峭,没有盖世轻功,或者世界顶级攀岩技术和全套装备,莫说刘枫这假星君了,就是真神仙也要困死在这里。
绝望之余,却又没来由地感慨:李行云为他挑了一个好地方!
这座山岗面积颇大,足有数百丈见方,或许是人迹罕至,此处荆莽丛生,古木参天,乱石嶙峋,苔藓斑驳,唯有木屋所在的位置才有一小块巴掌大的开阔地,只要一跨出门,眼前是苍茫茫的群山,脚底是软绵绵的野草,早晚时分,紫光流雾,云烟半遮,直如传说中的仙境,美轮美奂,难以言语。
最奇的是,怪石深处居然藏着一眼温泉,白花滚滚,水气腾腾,刘枫每次泡在热水里,闻着浓郁的硫磺味,心里直犯嘀咕:好好的温泉不在半山腰,却莫名其妙跑到山顶上来……尼玛,这丫的该不是火山吧?!不是吧,绝对绝对不是吧!?
苦中作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枯坐悬崖边,从太阳看到月亮,数星星数到星星下班,只把两只眼睛看得发直。
日子久了,初时那股失国之愤、忧民之心已抛之脑后,此刻他只思念自己的亲人,想念林子馨一边数落他,一边细心地为他推拿按摩;想念明月素手调羹汤时的回眸一笑,想念周雨婷口称老娘撵着屁股追打他的情趣;想念和红鸾在正殿王座上颠鸾倒凤的销魂快意,想念江梦岚和紫菀争风吃醋一个哭一个笑……
这些,都已离他远去,咫尺之隔,斩断红尘。不见了自己,她们担心坏了吧。与之相反,对于她们的安全,刘枫却并不担心,自从尊兄为帝,刘枫早已加强了王府守备,府内常驻蓝明旭的八千锋锐,黑狼的八千铁卫,明月的三千鸾卫,这次江梦岚省亲,又带来了六千山越战士,莫说李行云无意伤害自己的家人,便是有心为恶,这些精锐禁军也不是好相与的,更何况一旦开战,杀声四起突烟冒火,守在城外的二十万近卫军团再无顾忌,大可挥军攻城放手一搏。
罗三叔对上李天磊,哼哼,虽是名将对名将,可逐寇老将们历来善攻不善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
然而,刘枫真正担心的,却是自己两个年幼的儿子,尤其是小儿子刘明睿,他是王世子,也是除了自己外,唯一对皇权有威胁的人。
从这次兵变可以看出,李行云武功逆天,可政治上却是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或许是世外高人做得久了,他根本不懂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皇权之争你死我活,这是小孩子也懂的事,可笑他临走还不甘心地喊一嗓子:“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呐!”
皇权面前,兄弟同野心,岂止断金?更能断头!
他的好大哥刘柏却大不一样,一个装死装傻二十年的家伙,心机城府该是何等深沉刻毒?刘枫可以肯定,他绝不会放过自己的宝贝儿子,一旦政基稳固,军权在握,他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刘明睿。
时至今日,刘枫忽然庆幸自己看女人的眼光,自己的后宫人才济济,能文能武,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有江统领和明营主在,王府不怕强攻;有周尚书在,寻常阴谋诡计无所遁形;再加一个林神医,一个红女侠,最最可怕的暗鸩毒杀和刺客行刺也多半没戏。
如此想来,应该是能放心的。刘枫不禁感慨——选秀如选将,果然是门技术活!
无聊的日子继续,除了做饭就是吃饭,要不就是看风景睡大觉,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是对头脑的极大摧残,刘枫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思考能力和反应速度明显退步,他每天都在木门上刻一道痕迹,等到满两个月的时候,秋风渐起,他终于觉醒了新技能:自己对自己说话。──再不找点事做,他就要发疯了!
有一天,当“一号”送菜上门时,却惊恐地发现刘枫正和自己吵架,骂得脸红脖子粗,直往空气里挥拳头。他慌得魂飞魄散,菜筐子一扔,屁滚尿流地下山找师父李行云。
李行云一听也慌了。在他的思维认识里,把九殿下逼疯可是比兵变夺权大得多的罪过,于是师徒俩一商量,决定找个人去陪他,而且还得是殿下信任的人。
谁?——女人!
就这样,他们往四面封闭的摄政王府里投了一封信,说可以派一名宫女去照顾刘枫,并且指明必须是宫女!
结果很快出来,一个年轻的宫女背着包裹走出王府,骁骑营的将士们仔细检查了她的包裹,只有几件衣物,一支竹箫,一张圆圆的月琴,没有任何兵器或攀爬器械。再由李行云亲自探查内息,确认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不会丝毫武功。于是立刻放行,由一号连夜背上山去。
孤峰秘境,深更半夜,小宫女怕黑,哆嗦着敲开门,刘枫揉着眼睛看她一眼,愣了愣,笑了笑,嘭地一声把门又关上了,隐隐听见惨呼:“天呐!出现幻觉啦!”
“哎,哎,殿下开门呐!是我,我是真人!”小宫女大急,又气又怕,黑暗中门板拍得噼啪响。
“蓓儿!是你!?你怎么来了!”
时隔月余,咋见熟人,刘枫激动地语无伦次,一把抱起小姑娘狠亲了一口,两眼泪汪汪。
蓓儿被他的热情吓坏了,小脸通红,心中窃喜。她自知刘枫买她只是同情,根本不是人们传说的看中了她,蓦然间得了这一抱,这一吻,芳心砰砰直跳。这一刻,真叫她死了都甘心。
“夫人们点名儿的……说我是您亲自选的,当合心意……”女孩子怯声怯气,忽然一咬嘴唇,鼓起劲儿道:“我……我自个儿也想来!我会吹箫弹琴,会跳舞唱曲儿,还能陪您说话解闷儿。”
“好!好姑娘,你有心了!”
刘枫哈哈大笑,还要再亲,蓓儿却伸手挡他,叫道:“别,别!殿下请慢!再这样……我……我要忘记了!”
“忘记什么?”刘枫奇怪问道。
蓓儿天真地眨眨眼,“忘记了夫人们交代的那些事儿,她们要我死记下来,背给你听!”
原来,得知终于有人可以见到刘枫,周雨婷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自从出了事,刘枫定然与世隔绝,她必须借这次机会让刘枫掌握眼下国内的形势。因此逼着蓓儿将天下大事死记硬背,足有数十条之多。
可怜小姑娘只会弹琴唱曲,歌舞娱人,国家大事哪里懂得?所幸她常年练歌记词,倒也有一手好“背功”,于是一条条强记下来,此刻再逐一复述。刘枫听得全神贯注,这是他第一次了解外界讯息。
首先是朝廷的境况,果如李行云所言,半个月前的大朝会,皇帝当众宣布,摄政王因旧伤复萌,卧床不起,再难理政。然国不可一日息政,殿下心忧大局,主动避位让贤“辞去”摄政王位,改封吴王,如今已赋闲在家安心荣养;此外,户部尚书周雨婷身为吴王妃,理应照顾夫君,再难兼顾朝政,因此一起辞官。
同时,兵部尚书武破虏,军略院长武若梅,二人父女苟合,违礼逆伦,自觉无颜立足庙堂,也已双双弃职,避世归隐,远离尘嚣。
然而更加恶搞的是,年仅18岁的刑部尚书乔方书、以及他的哥哥,24岁的龙牙营主乔方武,居然提出要“悬车致仕、告老还乡”,初掌大权的皇帝陛下“怜其老迈”,“嘉其殊勋”,恩准兄弟俩“赐金还山”“得享遐龄”。
对于这些荒诞的说法,满朝文武、地方郡守们全都百般怀疑,须知整个过程这几位当事人根本没出现过,而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们全都保持了沉默,官员们品出味儿来了——这是一场兵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