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天煜的话语仍在继续,“我受风华夫人遗命,忍辱偷生,诈降狄戎,若诸子有成,则以嫡子之身坐享其成,若诸子皆败,我就一直降下去,为老主公保住一线血脉。九殿下,之前的事,真是抱歉。——您崛起得太快了,快到我来不及反应,您已成了庞然大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正面抗衡,甚至连挟制都做不到,除了出此下策,我也实在不知怎么办好了。——我……不放心您,也不相信您会善待大殿下,我怕您杀了他,这是我的实话。”
净街寂寂,蝉鸣阵阵,刘枫没说话,只要看屠天煜的眼睛,他就知道,眼前的老人只是想要一吐心中块垒。
“大殿下从小心无大志,就爱胡闹,降狄之后我为了保他,也为了避人耳目,我狠心把他关在养马场里,逼他做了二十年的马夫……他哭闹,不吃饭,要死要活,我就对他说,将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皇帝的。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我的错啊。——我保护了他,却也毁了他。我……我对不起主公,对不起夫人呐!”
屠天煜热泪滚滚,泣声难言,“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他安安稳稳活下去,不要有危险,也不要再吃苦……”
“你选错效忠的对象啊……”刘枫低声感慨,说得含糊。屠天煜追问:“殿下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你不觉得奇怪么?”刘枫转移话题,问得莫名其妙。
屠天煜拭了拭泪,问道:“奇怪什么?”
“自古昏君何其多,皇帝胡作非为,再正常不过,老百姓怎么就敢反抗,敢告状,甚至敢到王府来讨说法?”
屠天煜被问住了,想半天,确实答不上来,问道:“请殿下赐教。”
“因为这是楚国!”刘枫转过脸,平静地说:“楚国,是个讲公道的地方——好笑么?不错,楚国有贵族,有等级,有压迫,但也有公道!”
“四年前岭南战役,龙川县绿营队正蒋楚成,纠结部属,屠杀袍泽抢夺功劳,被另一名队正蓝明旭——喏,就是对面那个人。当堂揭发,查实定罪,涉案官兵共四十人,被我在全城百姓面前,五马分尸,血流遍地。”
“揭阳县令张连锺,是我的学生,我亲自给他上过课。前年大蝗灾那会儿,此人妄起科征,私收人头税,鱼肉百姓,中饱私囊——我杀了他,就当着揭阳百姓的面,凌迟处死。”
“玄武营副营主周宇献,是户部尚书、王妃周雨婷的表哥,当年起兵时,他以一已之力,镇压守备兵团,兵不血刃夺取番禺,是立过大功的,又是周家直系,更是楚国的外戚。四个月前,因强抢民女,后又杀人灭口,屠人满门,被四方巡查司检举查实,刑部叙其旧功,判了革除军职,流放三千里。我看了,亲笔改成斩立决。周老爷子亲自登门求情,雨婷堵在王宫门前不走,我翻墙出宫,一连十天不见他们,直到周宇献人头落地。”
“虎翼军团副统领马啸东,是我起兵时就在的老人了,七个年头,我亲眼看他从一介小兵一路升到副统领,最是忠心耿耿,本领韬略也堪大用。前年年底,豫章百姓千里迢迢赶到广信扣阙喊冤,状告马啸东毁田拆屋,强拉壮丁,受害者遍布豫章九个镇,二十多个村,人数多达三千人。武若梅持节亲往查访,回报说:确有此事!只是大狄伐楚在即,不得已而为之。那时,我遇刺昏迷刚刚醒来,五天后又要出征青州,整个楚国危如累卵,风雨飘摇,可是我……还是杀了他!一位前线军团的副统领,正二品武臣大员,被我勒令自尽。——可笑么?那是楚国开国以来,死去的最高品阶的将领,却是被我自己逼死的。”
屠天煜一开始还不怎么在意,可听着听着,不由悚然动容。
“不避权贵,不避亲信,甚至不避亲情,我刘枫的名声,就是杀出来的!你大可以去问,楚国百姓都知道,只要有我刘某人在,只有饶不得的罪,没有杀不得的人。百姓不管遇到什么不平事,对方是什么人,都敢告状!因为他们相信,无论如何,天下始终会有一个人,敢为他们主持公道,敢为他们杀人,这个人,就是我,刘枫!”
“今天,他们又来了,想要看一看,问一问,那个为他们主持公道的人,他还敢不敢去杀哥哥,杀皇帝!”刘枫说着,笑起来,十分狰狞。回望宫门前,七个衣衫不整,戚戚惶惶的年轻女子已被放了出来,正遮着春光,躲在王府铁卫的背后瑟瑟发抖,另有一串皇宫侍卫被五花大绑,刀剑加颈,跪地成行。
“都说你谋略通神,智计无双,呵呵呵……”刘枫缓之又缓地扭过头,狞然一笑:“你猜,我敢还是不敢?”
即便屠天煜这般的人物,在他面前竟也惊退了一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不不!九殿下……别……别杀他!看在先王和夫人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老臣求你了!——他是你的哥哥呀!”屠天煜跪了下来,伏地痛哭。
“你是忠义之士,我懂你,也敬你,可是……”刘枫一甩袍角,卷地扬尘而去,只留下一句话:“要他活着,你最好再把他关起来。下一次……不,没有下一次了!”
屠天煜没有看见,背对他的刘枫,双眼盈盈闪动。——当我的将军们蒙蔽了双眼,当我的军队迷失了方向,至少,我忠诚的子民们,他们依然信任我、拥护我,还在叫我……楚王。
※※※
回到王府,天已麻亮,了却一番杀人放人之事,百姓们欢声如潮,泣拜而散。
刘枫身心疲惫地回府步入卧房,灯还点着,莹莹如豆微亮。林子馨卧在榻上,席上美人朦胧,堪可入画。
虽然动作很轻,可林子馨还是一下醒了,见他进来便支起身,揉揉眼睛,笑了:“回来了,没事吧?”
夏夜闷热,她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钩肩心衣,还未系好,饱满丰润的酥胸露出大半,白花花一片映人眼球。玉臂轻支,柳腰如折,一头长发直泻下来,如一笔浓墨劈下,云舒遮月,衬得美人百般妩媚,平添几分画意。
神昏倦乏中见此一幕,闻此伦音,真叫人洗心涤虑,再多的疲累也要扫去七八。刘枫露出微笑,歉然道:“扰你清梦,真是罪过。”
林子馨睡眼迷蒙地笑,孩子似地傻乐摇头,虽是懒梳螓首,却透着一股天然婉媚的风情。身子往里挪了挪,轻拍床沿心疼地说:“这大半夜忙的,天儿没亮,朝会还有好一会儿呢,快来歇会儿再去。”
她只是心疼男人辛苦,并不担心安全,区区皇宫侍卫,如何是王府铁卫的对手?此刻见他虽然没说什么,却回以温馨一笑,便知事情办得顺利,也就更加放心。
卸甲解衣,远远蹬掉两只沾了血迹的靴子,刘枫光脚走过来,重重呼一口气,倒头上塌,确实累得很了。
林子馨体贴地调整了坐姿,让男人枕在自己腿上,芊指曲张,为他揉按头部穴位,“失礼莫怪,为你解解乏。”
女神医的手段岂是等闲?指法娴熟,认穴精准,轻重得宜,又稳又柔,三招两式间,刘枫已舒适闭上眼睛,只觉一阵莫名轻松,浑身上下无处不舒坦,心头也敞亮许多。
享受一阵,刘枫随口问:“留着灯,知道我会来?”
“你是刘星君,我可不是林仙子,哪能未卜先知?”林子馨顽皮一笑,在他额头悄然一点,轻言细语地说:“粗心的男人,你夜里出门,我哪次熄灯了?”
刘枫心里一阵暖意,嘴里却在笑她:“那么大人,还怕黑?”
林子馨握起小粉拳,在他肩头轻轻一捶,轻嗔道:“是啊是啊,臣妾孤室独处,终日提心吊胆,怕有坏人……夜袭人家……”越说越轻,媚眼如丝,愈发撩人。
刘枫呼哧一乐,自嘲道:“可怜那坏人,昨儿就想来偷香窃玉,半道却遇上了贼爷爷,活生生被劫走了。”
“又是梦岚?”林子馨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忍着笑,没好气地说:“这妮子,就爱瞎胡闹!简直一个活土匪,雨婷妹妹是王妃,她不敢动,别的姐妹哪个没被她劫过道?——就说小紫菀吧,隔着窗缝儿眼看你到了门口,没来得及开门,却被她屋檐上飞下来,一眨眼儿就给拐跑了,小丫头气坏了,三更半夜哭着就找我告状来了。——你也不管管!?”
“还有这事儿!?”刘枫一惊想笑,回忆片刻忽然醒道:“哦,好像是有那么一回,原来她扒着窗子偷看?我还以为她不知道呢,难怪哭鼻子了。要说梦岚……唉,确实是胡闹了些,可你们也该多体谅,她敢情是急了,眼看两个月的年假将满,就要回交趾了,肚子里再没动静,她可就赖不住了。——行了,明儿你告诉小紫菀,欠她的一定补上,至于那飞贼……我打她屁股。”
忽听门扉“格”地一响,有个女声气急败坏:“你,你们都欺负我,我明儿就回交趾!哼!”脚步噔噔去了。不是江梦岚是谁?屋内男女对视一愣,哑然失笑。
这时,更远处又有一声断喝:“谁!?”听声音,却是夜巡查哨的小明月,怒气冲冲道:“好啊,又是你!上回趁我巡逻,溜我屋里拐男人,还没找你算账呢,这回连子馨姐姐的主意你也敢打?——站住,别跑!”
紧接着“嘎嘣”一声响,江梦岚呼痛道:“哎呦,好痛!——你来真的啊!”
明月得意洋洋:“哼哼,专为你备了一壶筷子,射你屁股!——看箭!”
江梦岚又是“哎呦”一声,声音去得更快,已带了哭腔:“你等着,我回屋拿剑去,别以为本统领怕了你,以下犯上,咱俩大战三百回合!”
“哟呵,吓唬谁呢!?”明月丝毫不惧,理直气壮,气势如虹:“采花大盗,人人得而诛之!”
“什么采花大盗?咱们山越好汉都是抢婚的!”
“别以为咱鸾卫营的好汉怕了你们山越军的,抢到本营主头上来,统领也没面子给!——给我站住!”
两人追追吵吵,鸡飞狗跳而去,老远还听见鸾卫营激扬悦耳、别具特色的战斗口号:“代表月亮消灭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们越来越不靠谱了!好好两个姑娘家,算哪门子“好汉”?还说什么采花大盗,我堂堂摄政王岂不成了一朵花?刘枫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懒得理会,又或者是……习惯了。江梦岚常驻交趾,每年有两个月的探亲假,只要她一回来,王府里不分白天黑夜,就是这么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