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面对乾昊的哀求与建议,刘枫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斩钉截铁拒绝。——这冰冷铿锵金石蹦响的三个字,似乎把对话的两人都惊住了,也惊醒了。良久才道:“四弟,我有我的立场,你也有你的立场,你我都是一样的,我们都走在不归路上。你、你父皇,又或者我,没有人可以真正分裂神州大地,也没有人可以平息种族战争,只要两个拥有庞大军队的对立种族存在,灭族战争就不可避免,也不会停止,除了一方彻底打败征服另一方,没有第二种结局!”
乾昊像个泼妇似地捶打刘枫,破口大骂:“不,这是借口!你是为了做皇帝,以一己之私不顾黎民生死——你,你根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野心家!”
“不错!我有改朝换代的野心。”刘枫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你的父皇,他是个少有的明君,这我承认。可是……你们鞑靼族却没有统帅天下的资格。”
“什么资格!?汉人就有资格?异族就活该在草原上放牛牧马?——你说得什么屁话!?”乾昊暴跳如雷。
“不,资格不是出身,而是……满足条件。”刘枫岿然不动若有所思,只是轻轻地说:“相信我,我很确定,如果条件满足……夷狄之君是可以坐稳天下的!可是很遗憾,你们鞑靼人没有满足条件!你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不懂治国之道,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你们鞑靼又何尝不是?屠杀、奴役、压迫,我这魔王又怎敢与你们比肩?”
“你想说那是从前?不错,自从七年前我起兵时起,鞑靼的残暴确实有所收敛,可你们的力量也因此削弱!——不事生产,一味掠夺,甚至成了习惯与本能。忽然某一天,当君王不再允许掠夺,当朝廷强迫你们生产,你们内部就会充满怨恨与矛盾,争权夺利,你死我活!——试想,整个鞑靼若是铁板一块,我如何崛起岭南?你们又何至于一战而失半壁天下?说回你父皇的新政,明明是好东西,一路推广一路掣肘,几多艰辛几多反复?原因你清楚,新政伤了诸侯的利益,是你们内部发出反对的声音,这都是内耗惹得祸!——这就是我说的资格!”
刘枫越说思路越开阔,语气也越来越沉稳,“最根本的原因,是你们松散的政体不适合中原大地的农耕社会,你们落后的文化不足以抵挡汉学思想的侵蚀,你们赖以为生的彪悍性格和顽强意志,在平和安逸的生活环境下,比春雪融得更快,比尸体……烂得更彻底!”
最后,他把住早已呆掉的乾昊,语重心长地说:“鞑靼,没有满足问鼎天下的条件,原本就不该入主中原,这不是恶意的诋毁,而是事实!——大狄皇朝,根本就是个偶然的错误!是我的先人造成的错误!——而我,只是顺天应人,用必然去弥补偶然。让你们哪里来,回哪里去。”
“即便没有我,也会有第二、第三、乃至无数个起义者,有野心也好,为大义也罢,他们被各种力量驱使,前赴后继地反抗你们,打击你们,摧垮你们,永不停歇的战争,无休无止的杀伐,直到历史回归它应有的轨迹。——大狄,不应该存在,短暂的存在也会自然而然地衰弱,它注定是要灭亡的!”
这番话,说得乾昊哑口无言。作为大狄皇太子,他比谁都清楚——政令不达,以至新政搁浅,苛政如虎,乃至万民受厄,这都是部落分封制埋下的祸根。而打破这枷锁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大逆不道的起义者,他以一己之力削弱了藩镇实力,让兴统新政得以顺利实施,民生百业得以复苏。可是讽刺的是,正是因为新政,朝廷失去了藩镇诸侯的支持与拥护,大贵族们心怀异志,坐视都城被围,观望朝廷苦战,继而导致了伐楚战争、弘农战役一败再败。——不推新政,国家衰败,推行新政,国家依然衰败!
乾昊惊恐地发现,刘枫说的,是对的!——君明臣贤,兵强马壮,却屡屡求荣取辱,日趋下坡。穷究其源,所有的问题,果然都是出在鞑靼族本身!——大狄皇朝,是被自己打败的!就像一个天生没有脚的残疾壮汉,无论如何使力,无论如何挣扎,他都不可能真正站起来。
刘枫的眼神慢慢地变了,冷峻慑人,坚定如铁,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有打仗,就会有人死,虽然残酷,但这是天地至理,没有人可以改变。你只看一将功成万骨枯,却不见四海升平万家笑!分裂才是祸根,统一才能治本!战争,是分裂走向统一的必经之路!”
“而我……”刘枫整个人都抽搐起来,握紧的拳头攥得格格直响,“不会怜惜敌国百姓而去牺牲本国子民,也不会心疼少数无辜者而将天下大局弃之不顾!我只会以最快最稳的方式摧毁敌人,用胜利抵消战争的代价,用沾满鲜血的双手,为后世子孙杀出一个太平盛世!这才是属于君王的仁慈!也是你口中所说的——野心!”
“大哥、二哥、你的父皇,还有我……都是一样的人!我们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就是那个重整乾坤的人,挡在面前的一切,都是敌人!都要消灭!——你不懂,因为你还是储君,不是真正的君王!四弟,你太天真了。”
“不!”乾昊无力地瘫坐在地,抱头揪发,失魂落魄。真的,这都是真的吗!?——长生天啊,你睁开眼呐!
“呀,二位爷,你们不要吵,有话好好说,好么?”紫玉劝解着走过来,似乎是要去安慰斗败了的乾昊,经过刘枫身边时,她突然拔下发簪,长发泻地,簪尖儿直抵在刘枫的脖颈上。
“不要!”乾昊、蓓儿一起惊呼。变起仓促,竟是谁也没有来得及阻止。
感受着脖间的一点冰凉,刘枫笑了笑,好奇地问她:“小姑娘,你要干什么?”
“我要救我表哥!”紫玉一脸决然,转头却是凄然:“我想起你是谁了,太子表哥!——多谢你救我出火坑,紫玉无以为报,就用这条命……救你回国!”
“不不!千万不要做傻事,你会死的!”乾昊急得快疯了,蓓儿也慌忙劝叫:“姐姐快放开,千万不要啊!”——他们都已清楚地看见,四周伪装成路人的侍卫们,正从包裹里取出连弩,而那个片刻不离楚王的神秘老人,正一脸从容地步步走来。
紫玉却视而不见,素手微微用劲,簪尖儿几乎陷进了颈部的肌肤,她忽然回眸灿烂一笑,笑得凄艳夺目:“您贵为楚王,奴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风尘女子,可我也识字儿,也读过几本书,我知道什么叫布衣之怒,伏尸两人,什么叫血溅五步,天下缟素!——您不要逼我,我只想表哥平安回国,放他走,我自尽谢罪。”
刘枫叹口气,毫不掩饰目光中对她的欣赏,笑道:“自古名妓如名侠,本王算是领教了!四弟,你好福气!——都住手!把弩放下!老爹,请不要伤她。”侍卫们一脸为难地放下连弩,远处正在把玩一颗小石子的李德禄,闻言轻轻一笑笼起了袖子。
“大家听着,今日本王失手认栽,承诺放他们回国!速去通报沿途关卡,尽数放行!”他伸手摘下卧龙令,抛给旁边的侍卫。这个动作惊吓了全神贯注的紫玉,几乎失手就要刺,却忽然发现刺不下去,刘枫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用两指轻轻夹住了簪子,像铁钳似的不动分毫,进不得也退不得,登时惊得花容失色,满心绝望,万念俱灰——完了!失败了!
“手稳一些,别慌!——配合我演到底!”反倒是刘枫低声安慰她,就这么夹着发簪子和握着簪子的紫玉,一步步走向乾昊,看上去就好像是紫玉挟持着楚王走过去一样。
乾昊焦急地迎上来,“三哥,我不走,你别杀她!”走近才看见簪子上的玄机,登时目瞪口呆。
刘枫低声笑道:“四弟,原想多处些时候,不想缘分尽了,这也是天意。——机会难得,你这就回国吧。”
“紫玉她……”
“跟你一起走!”
“我妹子……”
“三年后还你!”
刘枫板起面孔,“婆婆妈妈什么,还不赶紧走!?”
“三哥,谢你了!——后会有期!”乾昊说完就要拉着紫玉走,紫玉却忽然想起什么,一着急便放开了簪子——簪子便停在刘枫的两根手指上,他登时一脑门子黑线:女人……女人……女人……
“不行啊表哥……”紫玉拽住他手臂,似乎不让他走。
“别怕,三哥言而有信,我们一定能平安回去的。”乾昊柔声安慰。
“不是不是……”紫玉急道:“我们身无分文怎么走?——你得再问他借点儿路费!”
……
靖乾三年四月二十三,襄阳街头发生一起劫持人质的惊天大案。贪婪成性的残暴匪徒悍然劫持楚王殿下,众侍卫与之对峙,沉着应对,从容布置,经过强有力的政策攻心,成功迫使劫匪在收取赎金后释放了楚王殿下,成功处置了这起危及国本的突发事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为俘虏的大狄皇太子乾昊趁乱逃脱。
根据楚国刑部的档案目录,此案的凶手、凶器、犯罪经过,以及赎金的准确数字,都是楚国的最高机密。可是据当时角落里偷看的当地百姓张大牛口述:一群内廷侍卫笼在一起掏口袋,七拼八凑匀出了两百来贯零钱,装一麻袋,再赔上一辆马车,将两个匪徒搀扶上车,递上马鞭,双方频频招手,挥泪而别……
于是,楚王殿下的身价,从大狄悬赏令上的五万金、万户侯,一夜暴跌至两百贯,外加一辆破马车。——与怡红坊刚出手的蓓儿姑娘价格基本持平……
当天深夜,一群黑西装黑领带黑墨镜黑皮鞋的黑人造访张家。次日,张大牛一家八口神秘消失人间蒸发,再没有人见过他们。此事就此告一段落。
什么?你说黑西装黑领带黑墨镜黑皮鞋的黑人根本不存在?完全可以替换成黑斗笠黑披风黑蒙巾黑布鞋的黑衣人?
有道理!可是……认真,你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