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城下,双方你来我往,箭矢穿梭,石弹交错,呼啸声、喊杀声、惨叫声乱哄哄一片,震得人耳膜生痛。
不惜伤亡、无惧牺牲,凭着这种狂奔猛冲的竭死进攻,狄军就这样一步步地推进,一直攻到了护城河下。——三丈宽的护城河,早已在上午的进攻中飘满了浮尸。或许是受此启发,狄兵纷纷将战死者的尸体抛下河去,甚至把未死的伤兵都丢了进去。
河道,渐渐变浅、变窄,河水越来越红,也越来越稠。最后,当一名失去手臂的伤兵被无情地抛进河里,他嚎啕大哭着挣扎站起来,猩红的血水却只没过胸部,他面露狂喜,未及开口就被汹涌入河的人潮踩进了水里,只留下一串泛红的气泡。
踏着袍泽的尸体,淌过战友的血河,狄兵将武器和云梯高举过头,凫水前进。终于,他们迫近了城墙。
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在墙角下的射击死角里,步兵们竖起云梯,把刀子咬在嘴里,哼哧哼哧地往上攀爬,城墙上布满了一条条黑线,像是蚂蚁爬满了糖罐。
听着墙下悉悉索索的攀爬声,铁卫们攥紧了手中的刀柄,太过用力,鹿皮手套摩擦着刀柄上裹着的棉布,发出嘎嘎的裂帛声,覆面式战盔下喷出一道道急促而灼热的白色雾气。
终于,城墙上露出了第一个狄兵的脑袋。只听一声嘹亮的呼喝:“出刀——!”
一声令下,两万把四尺长刀锵然出鞘,将士们齐声喊杀,万条雪白匹练,狠狠劈向露出城头的黑色脑门。一刹那间,整个西墙战线同时爆出一层薄薄的血雾,刺耳的惨叫声和癫狂的鼓噪声大作,无数的死者跌落尘埃,又有更多的人马越过墙头猛扑上前。
弩机哑火,肉搏战开始了。
彤云割过天空,劲风卷起沙石,像流动的烟雾,增加了战场上的悲壮。惨白的冬日像冰球一样悬在半空,渐渐偏西,残忍地刻划着杀戮的进程。
即墨城头,近五万人在生死搏杀,墙下,三倍的人正在等待杀戮和死亡。鲜血殷然的战刀闪出一道道寒光,远处,近处,墙上、墙下,到处是武器撞击爆出的金色火星,到处是刀锋入肉溅出的殷红鲜血。空中箭矢横飞,交织成蔽日的雨幕,城墙上落石如雹,打出一连串象征死亡的密集鼓点……
城上城下已是一片修罗血海,每一秒都有人中刀倒地,每一秒都有人坠下城墙,地面糊满一层稠腻的血浆,砍下的人头在脚下无助地滚来滚去,女墙上满是交错的刀痕和血淋淋的手印,护城河已被新鲜的血肉彻底填满,扭曲的尸体从墙根一直铺出百步距离。
“报——!启禀营主!第三分队伤亡过半,东墙危急!”
“继续坚守!告诉常朝阳,死到三分之一,预备队接防!”
“得令!”
“报——!西墙崩了,豁口宽一丈有余,小罗将军正率敢死队封堵缺口。”
“古越兰!”
“在!”
“给你两千预备兵,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用石头堆,用死尸填,半个时辰内堵上缺口!”
“得令!”
“报——!北门夺回来了!但堵门的何队正和三百多弟兄被围在城外,秦队正请兵救人,他只要五百人,五百人!”
“告诉秦昆,没有五百人了。——转告何茂扬和弟兄们……任务完成,安心上路!”
……
黑狼手柱战刀立在城头,寒风荡起猩红的披风,在他背后拉成一条直线。他握刀的手苍白如纸,青筋毕露,仅存的右眼爬满了血丝。
他的心,在流血。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子弟兵正在大批大批地倒下,可距离规定的时间还有足足一个时辰。
“营主!请援吧!”从清风寨就一直追随他的副将铁东盛嚎啕大哭:“儿郎们伤亡过半,再打……就打光啦!”
黑狼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即又像被鬼迷了心窍一般瞬间凝固,他置所有的劝告于不顾,铁青着脸下令:“大王养我等何用?——打!打光为止!”
正中央的城楼上,刘枫稳坐高台,背后竖着猎猎作响的血焰王旗。城墙上杀得昏天黑地,喊杀声震耳欲聋,他不说也不动,就这么端坐在最显眼的位置,让敌我双方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冷箭,像泼水似的向他射来,他丝毫不为所动,任由两侧的疾风卫挥舞兵刃,将来箭一一打落,偶有漏网,身侧的白岳和红鸾便会刀剑齐出,哪怕最危急的关头,李行云袍袖一拂,再刁钻的冷箭也会鸿飞渺渺不知所踪。周遭箭雨遑遑,却没有任何一支箭能够穿越这三道防线。
“啊——!”
长声惨叫,一名疾风卫挑飞了射向刘枫的狼牙箭,自己的胸膛却被劲矢贯穿,整个人被钉在城楼的木柱上,抽搐几下,无力地垂下了头颅。
鲜血飞溅在刘枫的脸颊上,顺着微微凸起的伤疤滑落下来,留下一条刺目的红线。
没有擦,刘枫连眼皮也没有抬,就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摆在那里永远也不会挪动半分。
这是下午阵亡的第十七个。加上上午的,已足有三十五名疾风卫为保护楚王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些人,任何一个放到民间都是大侠一般高来高去的人物,如今却为了满足一个人的固执而伏尸城头,血流五步。
不能动!死也不能动!
背后,数以十万计的青州军民正在看着自己,如饥似渴地从自己身上摄取着自信与力量——楚王还在那里,我们能赢!
急促的靴声响起,穆文大踏步登上城楼,望一眼城墙上的厮杀场,扭过头沉沉地说:“你的人马快打光了,换防吧!”
刘枫不理,甚至看都没看他。穆文进一步急道:“你这是在自杀部队!——只差一个时辰,换防吧!”
“不准。”刘枫似有不耐地皱起了眉头,他平和的语气像是在吩咐晚膳要配鱼羹还是肉汤,“永胜军的任务,是在反击时担任箭头,在此之前,你们好好休息就是。”
穆文大怒,几乎冲到面前,手指城下喝道:“下面都是你的兵,是你楚国的好儿郎!——你看,你看啊!”
在他指的方向,一名铁卫被七个狄兵包围,为了掩护身后倒地的袍泽,他一步不退,正拼死转动长柄战刀,将两名狄兵拦腰斩断,可余下的五人立刻扑上,将他撞翻在地,用身体压住手脚,抱住他的头盔狠狠向后扳,青筋暴起的脖颈露了出来,愤怒不甘的吼声中,弯刀狠狠斩落,一刀,两刀,三刀……鲜血喷溅,头颅滚落,犹自暴睁的双眼怒视着凶手步步逼近,一刀一个,将他舍命保护的兄弟逐一杀死……
“他们在流血!在死亡!你手里有力量,只要你一句话,他们立刻可以得救!——你到底在等什么!?”穆文眼圈一红,忽然屈膝跪在刘枫面前,“大王,末将穆文,向您请命,换他们下来吧!——够了!够了!”
困守即墨长达一个半月,没有人比穆文更清楚,体力消耗尚在其次,身陷这样一波接一波无休无止的进攻,那是一种小舟航行在狂浪怒涛中风雨飘摇的感觉,是的,随时都会死,每一次眨眼都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这种摸黑走悬崖的恐惧感,足以让最坚强的战士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继而身心崩溃,甚至自暴自弃以死解脱。
身为防守方,直面开战以来最猛烈的一次进攻,没有任何预备队可以轮换,只凭一路人马死顶硬撑一整天,他自认永胜军绝对做不到。铁卫营的强韧与悍勇,深深打动了穆文和永胜军的每一个战士——够了,真的够了!
“不准!”
目睹刚才的一切,刘枫怒目喷火,可依然不肯松口,“这是属于他们的战斗!”布满血丝的眼眸直视穆文,“他们,是都城禁军!是楚国最精锐最勇猛的战士,理应承受最血腥最残酷的洗礼!——不错,最后一个时辰,你能挽救千人,可他们的任务没有完成,他们的心会有破绽,终其一生再难称雄!——因为你自以为是的善举,践踏了他们身为天下强兵的尊严与骄傲!上万人的牺牲,会因此变得毫无价值!”
“不错,独立坚守一整天,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我必须命令他们去做!去流血,去牺牲,去为我创造一个奇迹!——即墨城太需要奇迹了你知道吗?!你看城外,那是五倍多的敌人,你的部队在惶恐,百姓们在害怕,为了让他们相信楚国,相信胜利,任何代价都值得,任何牺牲我都愿意付!——你,不要插手,他们……能做到的!——下去吧,反击的时刻,就要到了!”
穆文深深看着刘枫,仿佛不认识眼前人,隔了好久才说了一句话:“你……变了!”
“人人都会变!没有翠儿姐的死,何来你这永胜之虎!?难道是你自愿交换的吗?是命运!命运!你懂吗?——命运是公平的,坐上这个位置,就必然会失去很多东西。冷酷、无情、残忍,这就是为人君者的全部美德,争霸之路就是如此残酷!如此绝情!——这就是我选的路,我愿意为之付出,哪怕是灵魂!”
刘枫忽然笑了,笑得晦暗萧瑟:“这样的我,你还愿意视为兄弟吗?”
“争霸之路?——不,你在说谎!”
穆文没有笑,他被刘枫的话击中了内心的柔软,痛如刀割。
于是,他默然转身,启步而去,下阶时蓦然停驻,扔下一句话:“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赢,那么……赢下去,舍弃一切,赢下去!争霸之路,你我并肩!我们,杀出个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