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消息?”刘枫不甘心也不放心地问:“2万骑兵深入敌境,竟没有走漏半点消息,连自己人都找不到,你做女儿的也不知道?——怎么可能?”这一问,先是问武若梅,最后“怎么可能”却是问直管情报的芸娘。
醉仙楼是细雨堂主坛,芸娘是二档头,这在楚国高层不是秘密,只有酒楼地下的窃听设施才是最高机密。她打进来就站在一边肃立恭听,一边偷瞧大迎枕上脸色惨白瘦骨嶙峋的楚王,既伤感又心疼:多健壮的人儿,这才多久,竟瘦成这样!
想她芸娘能力算不上出类拔萃,可却绝对是最忠心的人,她后半生的一切都是刘枫给的,真是恩重如山,粉身难保,如今眼见楚王这副模样,不知觉已噙满一包泪,只强忍着不敢落下。
走神间忽然被问,不免有些慌张,先看一眼自己的顶头上司武若梅,武若梅回递一个眼神示意由她来说。芸娘点头,拭泪定神,才道:“回殿下,各位大人。民间细作是主要的情报来源,眼下荆州先受蝗灾,又遭战乱,难民逃荒如潮,早已糜烂不可收拾,细雨堂驻荆州的分舵也难免受到很大影响,近四分之三的细作失去联络,有些县城情报点干脆整个不见了也是常事。现存的力量虽然有,但要集中用来打探狄军动向,监控交通要道,旁的无人区确实没有余力顾及了。”
芸娘说完,武若梅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必担心,但凡情报组织大多如此,我们这样,鹰卫也好不到哪儿去,爹爹若有所图,定是瞅准了这点才敢越境进兵深入敌境的。——临行前,他亲口告诉我,七成把握!”
“但凡打仗就是赌博,哪有百分百的没事儿?七成把握已经很高了,武尚书的判断是可信的,值得一拼!”文官里最通晓军略的周雨婷首先附议,她也是这一计划的最大支持者。殿内几人更是连声应和,在他们看来,这个计划虽然大胆,但可行性却是很高的。
刘枫听了点头不言语,只盯着对眼的床架子发怔——原本挂帷幔的地方架了长竹竿,挑了一副军事地图,长长短短的红蓝箭头几乎涂满了整个边境线,密密麻麻,横跨神州,活像一窝死缠乱斗的斑斓毒蛇。
良久,楚王微微抬手,周雨婷立刻将一根竹管“指挥棒”交在手里,他顺手就点在了地图上,沉沉地问:“这里,如何?”众臣望去,却是青州位置,不免心中一沉。
诚然,武破虏的战略布局很大程度上扭转了战局,在一个多月中将原本极端不利的局面扳成了平手。但是,唯有青州分战场却遭受了多一倍的压力,13万对抗40万,局面相当不乐观。
芸娘细想了一下情报,斟酌着道:“敌我悬殊,压力很大。十天前,狄军集中兵力向即墨城发动了一次总攻,永胜无颜二军齐心苦战,血拼三昼夜将敌人打退,损失不小,伤亡三万多,大长公主……也受了点轻伤。”
刘枫一听猛坐起身子,刚要开口,忽觉一阵虚弱,又跌回枕头里,引得身旁一阵惊呼,周雨婷慌忙扶住他,叫道:“殿下莫惊,只是肩头中了一箭,不碍事的。——殿下!殿下!你怎么了!?——姐姐快来!”
刘枫一时情急,不料引发了伤情,直挺在那里一阵粗喘,身子不受控制似的急颤猛抖,满脸虚汗淋漓直下,竟已说不出话来。
众人大惊,齐声慌叫:“夫人!快快!”
后面林子馨闻声忙出后堂,几步趋至床前,一针探入头部,立刻停颤。
望着男人疑惑又近乎惶恐的眼神,林子馨轻捻银针柔声安慰道:“不要激动,你久不动的身子,僵了,虚了,劲儿使猛了易痉挛,没事的,过几日就好。”
刘枫口不能言身不能控,想起先前晚醒的亲兵都落得半身不遂的下场,只道自己伤患复发,中风就此瘫了,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听了林子馨从容的话语,又觉落针处酥酥麻麻,僵挺的身子也随之舒缓松泛,这才放下心,回口气,果然说出话来:“能……能除根么?”
林子馨拔出银针,静静望着眼前人,左手切脉,右手用一块丝帕抹开他头脸上的虚汗,动作像目光般轻柔,抿唇一笑:“瞎扯些什么!信不过臣妾的医术?——说没事就没事,好好将养,保你活蹦乱跳,啊,听话……”
她满怀柔情,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登时羞红了脸,“你们接着议,臣……臣妾告退……好好说,别激动,啊。”轻声叮嘱着讪讪退了出去。
群臣见楚王缓过来,对视两眼,都松一口气。
忽然门帘又响,紫菀端来一碗小米清粥,腾腾飘着香气,一闻就是鸡汁佐以药材,慢火精炖的补气药膳。小姑娘跪在床前怯声道:“殿下,您刚醒,肚里空着呢,夫人说的,要缓进慢补,素腻得宜,这粥就刚好呢。——菀儿知道在议大事,可时辰到了,再要紧也不能耽误了身子。您趁热喝了它,好么?”
刘枫有些为难。他不愿在满殿文武面前失礼,可他真心饿了,小姑娘柔柔怯怯的请求和充满期待的目光,更让他打心底里不忍拒绝,望着悬在面前的热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紫菀跪在床前干着急,忽觉手上一轻,惊喜抬头,却见是周雨婷接过了碗,微微一笑:“去吧,我来喂。”
“战事要紧,你的身子也要紧,咱们边议边吃。”说着,女尚书大大方方往床沿上一坐,舀起一勺子热粥,吹了吹便往刘枫嘴里递去,“君有疾,臣当侍之。——来嘛。”
刘枫憋涨了老脸,愣了半晌没反应。周雨婷眉尖一挑,勺子逼进寸许,压低声音道:“怎么,我都不害臊,你倒怕羞?——张嘴!”
虽说压低了声音,可殿里静如无人,竟是谁都听得一字不落,又见周雨婷趁机转变角色,如此“内外兼修”,一个个不做声地挤眉弄眼,掩嘴葫芦偷笑。
刘枫仰天一叹,自嘲道:“刘枫,你也有今天!”一脸无奈地张开了嘴,热粥入口,暖入肺腑。
瞧见楚王乖乖喝粥,紫菀笑逐颜开,感激地望了周雨婷一眼,心里佩服得不行,又欢喜又满足地退了出去。
“好,我们接着说……”刘枫嘴里嚼着热粥,目视芸娘,问道:“姐姐那儿,兵器甲胄军资粮草守城器械,是否充足?最近的消息是什么时候的?”
“五天前的。”
芸娘不假思索答道:“青州远隔三千里,再快的信鸽也得飞些时候。——殿下放心,‘弃地退守、二线拒敌’,是大长公主和孟军主计划好的,即墨城本就是青州最大的重镇,墙廓高厚,城防完备,早在年前便已修葺一新,又集中了联军所有的战争物资,援助粮也是以即墨为集散地的,余粮储备尽屯此城。眼下联军主力集结死守,民心也向着我们,狄军没那么容易攻破的。”
芸娘说这番话的功夫,一碗热粥已见了底,周雨婷掏出手帕替楚王抹了抹嘴角,用身子挡住众人的视线,向刘枫翻了翻空碗,飞他一个白眼儿,意思很明确——明明饿的狠了,装蒜!
刘枫腹满心宽,精神大振,尴尬又感激地笑了笑,说道:“谢了。”
周雨婷无声一笑,一语双关道:“虽不在分内,却也是臣下当为之事,殿下您客气了。”盈盈起身搁下碗,正冠弹衣,肃容入列,目不斜视。
见女尚书这番“公私分明”的做派,殿里的老少爷们彼此看看,都露出善意挪揄的笑容。周雨婷浑不在意,看来她也习惯了,豁出去了。
楚王自我解嘲地轻咳一声,说道:“局势已经清楚,破虏的战略分了两头,以对攻之势破敌先机,迫其分兵,自己又轻骑突进扰敌后方,瞅准了狄军缺粮的软肋,打得就是一个‘拖’字诀。分战场永胜无颜二军据城死守,一旦主战场决出胜负,狄军空有40万人马也得乖乖撤兵。——青徐二州战乱蝗灾早已民生凋零,也不怕打烂。——筹谋的好啊!”
刘枫一边感慨,一边缕着思路,咬着下嘴唇沉吟着道:“羽林军呢?城里还有多少人马?”
张大虎开言道:“回殿下,根据武破虏的调派,龙牙营调去了豫章协助薛晋鹏,骁骑营赴建安支援杨胜飞,眼下,广信城内还有两万铁卫营没动——我们是否也要有所动作?”
见刘枫有意领军出征,周雨婷芳心一紧,忍不住插嘴道:“只是您的身子……”
“无妨。”
刘枫微笑着道:“一路坐船,正好将养。”
“哦……”周雨婷松一口气,忽然惊醒:“坐船!?殿下要去……”
“青州!”
刘枫一下子变得严肃庄重,眸子里带着一抹决绝之色,目光像要穿透这殿宇一样望着远方。不知是对众人,还是呐呐自语:“兄弟在那里,姐姐也在那里,我要去青州。——这也是武破虏无声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