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深思不语,鄂尔兰淡淡一笑,又抛一句:“各位不必顾忌,这个同盟是秘密的,也是松散的,没有盟主,也不会有谁命令谁,咱们只是划分出特定的攻击区域,约定一旦大狄进攻任何一方,咱们其余几家便同时发难,让海天首尾难顾,四处冒烟,大家都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当然,挨打的一家也必将压力大减。——为表诚意,我察合津首先表态!”
他从背囊里抽出一卷羊皮,往桌上一摊,却是一张察合津地舆图,手点地图,轻轻一划:“牂柯郡归楚王,益州郡归江宗帅,我以察合津大汗的名义正式割让给二位!——严相莫要心焦,巴郡和广汉郡我也会双手奉上!加起来足有我察合津三分之一的国土了,这个诚意,够大了吧!”
对面三人同时动容,刘枫脸色阴晴不定,却不做声。江梦岚也自然不会冒尖。严若成眼珠一转,忽然笑道:“大汗好算计!这四郡之地早已被我们占了,您还拿来送人,这诚意似乎……”
鄂尔兰面容一肃,正色道:“严相此言差矣!我益州三大军团加起来足有七十万之众,如今虽然只剩三十万,可我国真正的主力却是青海军团的二十万铁骑,眼下是被诸位得了手,可本汗若是不计损失全力进攻任意一方,试问诸位谁能挡得了?”
江梦岚眉峰一蹙,刘枫和严若成皆是神色不动,都没有反驳他的话,大家都清楚他说的是真的。
这也正是刘枫发起和谈的主因。察合津虽然面对三大强敌,可若是亡命一搏,足以拖上任意一方同归于尽。就在场几人的思想觉悟,想必没有谁会有这份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可以说,眼下的局面,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一时间,刘枫心中感慨万千。这个大狄包围网的布局,应该是彭万胜的手笔,可做决断的鄂尔兰更了不起。杀父夺位的狠戾之辈比比皆是,可能忍败师割地,笑看风清云淡,于荣辱之事而心无挂碍者,天下能有几人呢?
不由暗叹口气——小看天下英雄了!
“好!楚国参加同盟!”刘枫浅浅一笑,一锤定音。
“忠勇军也参加!”江梦岚也不含糊。桌下小手却被刘枫轻轻捏了捏,立马飞他一白眼儿。
严若成向北遥遥拱手,“下臣谨代表大华皇帝陛下,参加同盟!”
刘枫眉头一跳,相国虽是位极人臣,可终究是个臣子,居然能替皇帝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是他权势熏天?还是……大华皇帝赵濂早就猜到了?!——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想到这里,刘枫不由暗呼侥幸。毫无疑问,如今天下人眼中,大华皇帝赵濂,察合津汗鄂尔兰,楚王刘枫,这三位都是名震天下的青年英主,排起名来,似乎是自己第一,赵濂第二,鄂尔兰排最后。可那是表面上的,外人不知就里,可以这么想,自己却绝不能如此托大。
刘枫深深知道,之所以目前楚国势头最劲,威名最盛,那是出山第一仗打得太过完美,完美的不可思议,完美的不可复制,须知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一步也错不得,天时、地利、人和,更是缺一不可。若是时光倒流,刘枫根本没把握再赢一次,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敢不敢这么打。
以成败论英雄确实没错,但这充其量也只能说明自己的运气比对方好,并非意味着自己的谋略或者手段,就真的就比另外两位更厉害。异位相处,自己还真未必能做得比他们更好。
至少,从目前的所见所闻来看,鄂尔兰和赵濂,皆为当世英杰,人中龙凤,更不用提还有一位虎踞中原,狼顾八方的大狄皇帝海天了。
想到这里,刘枫不免有些泄气。说到底儿,自己终究是新兴势力,论底蕴不及大华,论基础不及察合津,整体实力更与大狄天差地远。眼前的成败那只是一时的,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到底谁能笑到最后,这得尽人事而看天命,谁料得定呢?刘枫也唯有一句话:走着瞧吧!
结盟的大方向定了,接着便是细节,这就靠各自的谈判代表出面打口水仗了,除了严若成自己就是代表外,鄂尔兰、刘枫、江梦岚这三位元首都回转本阵,静候消息,遥控指挥。
这一场嘴仗将在彭万胜,严若成、还有田筠驰,老中青三代人之间进行——忠勇军全权委托楚国使者代言,这等唇枪舌剑的把戏明显不是山越人的强项。
这三位,彭万胜最是老谋深算,可他长期从事地下工作,一贯见不得光,更是从没当过高官,说得重些,小人物小把戏做得久了,论气度、威仪、谈吐,都与高居宰辅的严若成相距甚远。谈判场上讲究的是口舌机变,与他擅长的阴谋诡计大有不同,因此倒也占不上大便宜。
严若成本是前华老臣,仕途宦海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又经历过亡国复国的大起大落,早已沉稳老练至极,今以相国之尊出任使者,更是位当其份,名正言顺,因此说起话来最有底气的就数他了。
相比之下,田筠驰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初入官场的小牛犊子,却也应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老话儿。这小子鬼精灵的很,被刘枫一点拨,悟出了自己的优势,就是那句话——胆大嘴快脸皮厚!
他心里想的分明,这回被大王顶在了杠头上,多少眼睛直盯盯看着,其中不乏红通通、绿油油的兔眼狼眸,真可谓不成功便成仁了。
眼下国内的形势,殿下杀伐过重,不循古礼,颇有些离经叛道的意思,那些个成名的名宿大儒看不上楚国,宁可饿着肚皮做个山野散人,也不愿到招贤馆自荐己身,干那“助纣为虐”的不义事。
这样一来,整个楚国就像个瘸子似的武重文轻,为了配足辖下九个半郡、四十多个县的文官吏员,政略院不得不把二年级的优秀学员也全都简拔任用了,新一届的招生更是扩大到了千人规模。
可惜,老百姓穷惯了,苦惯了,也习惯了做那人下人,送子入学的热情欠奉,自觉不是做官拜将的料儿,宁可让孩子下田种地,多开出几亩荒田看得比什么都重。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殿下一眼看中了自己,礼遇殊荣在前,破格重用在后……田筠驰心里瓦亮:一来,自己确有几分薄才,眼光独特,胆气也不错,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可更加重要的一条,却是自己的出生——账房先生的儿子!社会地位比农民更低下的人下人。
每每想到这里,田筠驰不禁好笑,人家做官做得快,因为门第高,自己“平步青云”却是得益于出身低……
毫无疑问,殿下就是要在全国上下树个榜样!——楚国用人唯重才,寒门亦可出俊杰!
田筠驰身为“俊杰”代表,不觉倍感压力重大。
这次外交和谈的差事,全国注目,事大责重,办成了自然前途不可限量,自己必将继龙川县令吴承宣之后成为又一颗冉冉新星!从此仕途坦荡,一飞冲天!可是,若办砸了差使,那便再无翻身之日。
所幸的是,田筠驰从小野惯了的孩子,天生胆大,信奉的是“富贵险中求”,他暗暗告诉自己:豁出去了!大不了卷铺盖回家跟着老爷子算账去!
于是,田筠驰以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姿态粉墨登场,不管你彭万胜如何冷嘲热讽,斤斤算计,也不顾严若成如何明捧实羁,舌绽莲花,他以不变应万变,拿出嬉笑胡闹,插科打诨,装痴乔呆等诸多本领,把一场严肃的谈判弄得乌烟瘴气,俨如茶馆。
有一次,刘枫换了卫士衣甲,悄悄潜去窃视听风,只见严若成摆出老臣谋国之态,抚须侧目教训田筠驰道:“后生莫要轻狂!由谁主攻武陵郡,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靠猜枚来定?家国大事,岂可儿戏?”
田筠驰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儿回道:“瞧您一把年纪,却是个雏儿,江湖道上走过么?懂得规矩么?”
一句话只把老相国气得绷直了胡须,抽风似的噎道:“什么……什么江湖?还规矩?我……我是雏儿?”
田筠驰白他一眼儿,张开嘴,先吐出两片瓜子皮,才道:“看来您真不懂,没事儿没事儿,不懂我教你便是,脸红什么?”说着,他还有些唏嘘地冲彭万胜摇头:“您瞅瞅,大华朝三百多年了,都混到这个份上,啧啧……”
彭万胜头不转,脸不动,一双老眼却满是奸诈的笑,竟十分配合地也“啧啧”了几声,似乎甚是不屑。
严若成气得发疯,只想拂袖而去,可又真怕这对大小狐狸抛开了自己,私下达成协议,那大华国可就糟了。
他强自运气压下怒火,险些爆了血管,只听田筠驰摇头晃脑地说道:“咱们出来混的,讲究的就是敬天应人,当年咱们出山做买卖,哪回不得拿个龟壳子占了又占?就说上回王大胡子,出活没找着乌龟壳,就偷这一回懒,生生的撞进了阎王殿——那叫一个惨啊!”
田筠驰仿佛心有余悸地摸摸心口,“所以说,干什么事都得先问过老天爷,他老人家点头,那才干得顺溜,这就是规矩,万万乱不得的!就说攻打这武陵县,那也是一个道理,问老天!——彭老,您是黑道上的老前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难得你年纪轻轻有这般见识,后生可畏啊!”
“呦!您老过奖!晚辈如何生受得起?”
彭万胜说得一本正经,满是慈祥老者对成才晚辈的那种殷切。田筠驰应得惊喜满面,似乎是得到极大赞誉。欢欣难抑,煞有其事。
严若成眼睁睁瞧着俩人演戏,只觉眼前冒出金星,喉间微甜,几欲吐血,不由一屁股坐下,胸口揉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