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浈水,滚滚东流。过了始兴地界便转道正南,像放开了闸似地,仅五十里地儿,江面开阔了三倍不止。及至南野县地界,已是两岸连山,芦苇丛生,极目处水天相接,略无阙处。
晌午时分,艳阳丽日照得江面流光灿灿,宛如金蛇狂舞,耀眼夺目。沿岸的芦苇荡里,不时腾起数只白鹭,展翅滑行,掠水留痕,从容优雅之中透着几分生机和野趣。
周雨婷矗立船头,凭栏而望。碧波入眼,涛声盈耳,清风拂面,说不出的舒畅惬意。月白色的轻纱羽衣,襟摆飞飘,随风舞动,衬着她窈窕曼妙的身姿,光艳清华的娇容,真似凌波御风的天上仙子一般。
“周姐姐……你真好看!”明月俏丽的小脸上满是惊艳,接着又很不自信地垂下头去。站在周雨婷的身边,同为美人儿的明月,就像璀璨钻石旁的一颗小小珍珠,美则美矣,却也难免失色三分。
周雨婷回以和熙微笑,说道:“小妹妹,临行前殿下曾来造访,言谈中可说到你哦,知道他怎么看你么?”
“怎么看?”明月连忙抬起头来,一脸紧张。
周雨婷抿嘴一笑,存心逗她,学着刘枫的语气拿腔拿调地说道:“月儿这丫头呀,人忒老实,又爱哭鼻子,一副小可怜的模样,与子馨相比,不免少了几分坚强独立……”
明月一听这话,小脑袋不自觉地耷拉下来,活像一朵离了阳光的向日葵,一双小手把衣角绞了一圈又一圈,果然一副小可怜模样。
周雨婷忍着笑,语气一转说道:“但有一说,动情最是初相逢,她纵然啥都不会,毕竟是我最早喜欢的姑娘,我又怎会嫌弃她呢……”
此言入耳,明月的小脑袋宛如枯木回春般悠地扬了起来,眼里分明含着泪,小脸上却已是一片灿烂。
“不过啊,那都是过去的想法了……”
周雨婷一句话,直如一道落雷,又将回春的枯木劈回了原形,令这位五十人斩少女好生惊惶,几乎落泪。
瞧着她小脑袋数起数落,周雨婷心中也自感慨,不忍再行逗弄,笑道:“傻丫头,听好了,殿下最后说道:‘这一场困境,月儿表现如此惊人,当真让我刮目相看了,真是个坚强勇敢的好姑娘!她箭术有成,固然可喜,可我更看重她那颗慰民护民之心,她从未以夫人自居,却做了一位夫人该做的事,非常好!我很满意!’……”
望着明月欢天喜地的娇俏模样,周雨婷闭上了嘴巴。再往后的话,她可就说不出口了,因为刘枫说的是:“月儿出身低微,没有靠山,偏又天真无邪,很容易信人受骗,确实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可若真有人看不起她,敢欺负她,我是不会原谅的!此间十三万百姓,他们也不会原谅……”七小姐轧叭嘴巴,细细品着这一句话,悠悠出神。
“哎!姐姐你瞧,那些人在做甚么?”
明月手指下方甲板,周雨婷俯眼望去,但见一伙百姓聚成一圈,对着中间的一个老道士大礼膜拜。
一边儿的铃儿伸长了脖子,笑道:“啊,那是个算命的老道,据说很有些道行,这条船上算过的何止百人?人人都赞百灵百验呢!”
不论是周雨婷还是明月,听了这话都是眼神微动。铃儿全都看在眼里,乌溜溜的眼珠子咕噜一转,笑道:“要不我去请他上来,二位夫人问一问姻缘可好?”
“好!”周雨婷和明月几乎同时开口,接着同时反应过来,方知这个“好”字大大不妥。她们俩一个没过门,一个没圆房,一句“二位夫人问姻缘”这样矛盾的话儿,一下把她们俩都给损了。
周雨婷红了脸蛋儿嗔道:“你这没大没小的丫头,讨打!”另一边儿,明月已如见了耗子的猫儿般扑将过去,挠得铃儿格格笑痒不已。大小美人儿笑作一团。边上侍候着的姜霓裳不由幽幽叹息,满面凄苦之色。
侍卫在旁的凌燕看了摇头苦笑,她咬着薄唇想了想,一跺脚便下楼而去,须臾将那道人请了回来。
天可怜见,这里的五位姑娘家,又有哪个不想问姻缘呢?
当着外人的面儿,五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都要守着自己的本分。周雨婷和明月是主子,于是坐了主副二座。铃儿和姜霓裳是侍女,则站在各自主人的身后。凌燕是女保镖,将那老道往厅中一引,自己便守在了门边儿。
老道居中站定,微一欠身,施礼道:“贫道见过周小姐,月夫人。”
五对美丽的明眸齐往大厅中央望去,只见那老道五旬年纪,头戴一方褪色的青布道巾,身穿一领破烂烂、皱巴巴的七星道袍,脚下一双开裂的草履,露了十个黑糊糊的脚趾头,腰系一根粗黄麻绳,打了个结充作腰带,绳上挂了一只硕大的葫芦,晃里晃荡垂在那里,似乎分量还不轻,令人不禁联想到一个“酒”字。
扮相实在不敢恭维。再细看他容貌,黄脸膛,酒糟鼻,阔狮口,颧骨高耸,牙齿凸出,竟是十二分的丑陋。怎么看怎么不像有道之士。可厅内的五位姑娘却没有一个敢轻视他的。
因为他的眼睛。黑瞳深不见底,神光内敛。开合顾盼之间,如吞日月,似蕴星辰,目光一触令人心神震荡,莫敢逼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洞悉世道人心,饱尝人情冷暖,历尽岁月沧桑……
周雨婷心志最坚,首先定下神来。她莞尔一笑,盈盈起身,道一万福:“晚辈周雨婷,敢问仙长尊号?”
老道笑着摇了摇头,摇得风轻云淡:“贫道带劫之身,挟技入世已是罪过,微贱之名不提也罢。今日至此,实乃眼见贵人遭难,于心不忍,特来结个善缘。”
贵人?这屋里的贵人……三个没身份的姑娘一起看向两位主子。明月则望着周雨婷。
原本是找他问姻缘的,只盼他说几句吉利话儿便是,权作一戏,哪知一进门便被他反客为主说起祸福来了,女孩们不由有些不知所措。
“遭难?”周雨婷微一愣神,有些不自然地问道:“不知仙长指的是晚辈,还是月夫人?”
老道淡淡答道:“二位贵人尘缘深厚,命中注定是要祸福相依的。”
五女闻言皆惊,他这话分明是说:周雨婷和明月要同时遭难,想起他百灵百验的名声来,不由面面相觑,倒抽一口冷气。不料他接下来的话更加让人心惊肉跳。
只听他说道:“周小姐,你生来富贵,命中却无登极至贵之福,奈何造化使然,命数强变,你所应之劫当在‘得而复失’四字。——而月夫人,你生于寒微,福浅命薄,能够享年至今已是逆天之数了,如今机缘巧合,不但平添寿数,更是一步登天,尽享尊荣。所以啊,你所应之劫可就重的多了,也是四个字——‘死去活来’!”
“死劫!?”明月吓得呆了。周雨婷却是心念电转,已明了所谓“福祸相依”和“得而复失”的含义——明月若在船上应了“死劫”,她如何脱得了干系?眼下得到的一切岂不尽付虚幻?想到这里,她登时脸色苍白。
铃儿急得快哭了,周雨婷也好,明月也罢,都与她情同姐妹,由不得她不急,慌忙问道:“仙长道法高深,慈悲为怀,今日既已到此,必有禳谢之法,您行行好,好歹救我们一救!”
老道又是摇头,“逆天改命,劫数难逃。这是天意,原本是无从化解的……”
“原本?那现在就是有啦!”
老道叹了口气说道:“人之造化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贫道本不该来,实乃二位各有大善之举,所谓一念之仁,上达九天,下及三泉,行善者可积功德、添福祉、避灾祸,故行善即为自救,自救者天必救之,贫道此来便是为此,也可以说,是你们自己,为自己争来了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老道抬起头来,一双慑人心魄的眼眸望向周雨婷,“周小姐,你命中有两次大劫,这是第一次,贫道赠你一个字——忍!当你痛苦不堪的时候,你要牢牢记住这个字,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不管受了何等委屈,你万不可迷失本心,一旦错失机缘,可就再无‘失而复得’之日了。”
周雨婷拼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不落的听着,怔怔点了点头。
老道又转向明月,“月夫人,你命中仅此一劫,但却是一次死劫。度过了,今后一生命途坦荡,富贵平安,度不过,那便万事皆休……贫道也赠你一个字——闯!死劫死劫,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论将来面对何等绝境,你只管放胆去闯,非闯不可!但有一步退缩,那便再无生路,切记切记!”
明月小脸苍白,银牙暗咬,重重点了点头。
老道丑陋的面孔笑了笑,竟显出几分悲天悯人的慈祥,说道:“天道有常,因果循环,二位贵人的福来祸起,都是源自同一个人……”
“殿下!?”五女同声惊呼。
“不错,殿下确非凡俗之人,实乃仙灵附体之身,逆转乾坤的强横命格,正可泽被天下,邪能祸害苍生,奈何他又是亦正亦邪的性子……唉!凡是离他近的人,本身命数也会随之而变,实在是……祸福难料啊!”
他这一句话出口,五位神情严肃的姑娘中倒有三位娇躯一震,接着同时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周雨婷、铃儿、凌燕三女彼此对视一番,悄悄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刘枫所谓“星君转世”的不凡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们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心说你这句话可露了底,被你唬得一愣愣的,原来是个故弄玄虚,危言耸听的假半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