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眨眼的功夫,三万绿营,除了被督战队砍死射死了数千,其余的全都到白旗下集合了,队形还挺整齐,部分基层单位甚至还能保持完整建制,身披铠甲的军官正一本正经地训话,命令大家保持肃静,保持良好坐姿,好给新主子留个好印象。
由此可见,他们的组织性和纪律性,确实要强过普通的绿营。巴尔思,是有理由为之骄傲的。
可现在的他,却仿佛苍老了十岁,惨白的老脸一片死灰。此刻,他真心期盼,还是早些死算了,图个干净!
可事情没那么简单。进入百步距离后,一声嘹亮的号角,三支逐寇方阵全都停止了前进,转而拉宽阵列,像铁桶一般将7000狄军包围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骑兵们哪里料到,原本密集的军阵,竟是说散就散,他们甚至还没做好突围的准备,就已快要失去突围的机会了。
他们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小时候,被年长的孩子狠抽了一记耳光,这……这不是欺负人吗?
“来不及了!全军突围!各自为战,逃出几个是几个!”巴尔思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自己,要战死在这里,可他舍不得手下的儿郎,他们还是如此年轻,战败的耻辱理应由自己背负,而不是他们。
恐惧的蔓延是不分种族的,绿营兵的崩溃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正规军,他们几乎在突围令下达的一瞬间,同时纵马冲了出去。目标——东北方马啸东部与东南方刘枫部的中间位置,那里还没来得及合拢。
真的是来不及吗?答案是——
“放箭!”
“放!放!放!”三声喝毕,万箭齐发。
此刻的7000狄骑,早已不似昨日赤膊上阵的模样,后续部队的到来,为他们带来了骑兵链甲与骑兵圆盾。虽然防护力远不如逐寇军的铁片甲和铁皮盾,可好歹聊胜于无,勉强支撑着他们冲过了漫天箭雨,在他们身后,则留下了上千具人马尸体。
“放开手!我要报仇!报仇啊!”黑狼睁裂了血红的独眼,拖着四五个拉手抱腰的战士搓地前行。
姑爷死了,大小姐孤儿寡母,孤苦一生,老天爷啊,她才十七岁啊!越小刀!李虎头!咱们纳投名状时,说过什么话来?生不同生!死必同死!你们,你们怎的扔下了哥哥我呀!
战士们闷头大叫:“不能啊!狼哥!殿下严令,万不得靠近敌阵!要杀头的呀!”说话间又被拖行了两米。
背后赵健柏飞步追来,甩手一个巴掌,喝道:“够了!睁开你的独眼,看仔细了,他们!不得好死!”
越来越近了!望见大队骑兵斜刺里冲来,刘枫目光一冷,“变阵!”
一声令下,奋威营的重装步兵和忠义营的长枪兵,同时发动,迎面前突,中间的缝隙迅速合拢。与此同时,刘枫本阵内让出了一大片青衣皮甲的连弩射手。
图穷!匕见!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陷阱。此刻,狄骑的方向直指前方的步兵阵,整个侧翼全都暴露在寒光闪闪的弩箭下,而双方间的距离仅七十步,正是弩箭精度最高,威力最劲,穿透力最强的黄金距离。
在这个时候,除了向伟大的兽神祈求怜悯,骑兵们再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们知道,逐寇军,不存在怜悯。
复仇的时刻,到了!
章中奇双泪长流,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全箭连射!——射!”
这一嗓子,就像一根竹竿,狠狠捅了巨大的马蜂窝。千柄连弩同时发射,绷弦的响动聚成砰地一声巨响。下一个瞬间,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和噼里啪啦的上弦声中,一排排黑线,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接二连三地直扑过去。
雷鸣电闪!雨暴风狂!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银色长弓也发动了六星连珠箭。死了,他们中最年轻的杨胜飞,资质最佳,前途无量的杨胜飞……死了……。这个斩将不杀兵的冷漠男人,唯有破例用这唯一的方式,才能宣泄心头的伤痛与愤怒。
与弓箭不同,弩箭的抛物线又平又短,箭速却是极快,对方根本未及反应,排在外侧的便被撂倒了一大片。内侧的骑兵还来不及喊一声兽神佑吾,第二排、第三排弩箭接踵而至。惨叫声中,骑兵队就像一根可怜的甘蔗,被一刀削过,狠狠缺了一片,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一刀一刀越削越细。
刘枫设计的连弩,从技术参数上讲,射空箭匣只需二十秒。连弩射手的考核标准,更换箭匣不得超过十秒。换句话说,这种名为“铁臂连机弩”的强悍机械,一分钟内可以射出二十支无羽箭。
根据连弩射手的标准配备,每人携带五只十支装的箭匣。如果不计消耗地全力发动,连弩队1000名射手,可在两分三十秒内,射出整整支无羽箭。
这样的场景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倾泻!像七月的豪雨,密集!狂暴!无休无止!令人无处藏身,无所遁逃。
很难想像,天下有哪一支军队,可以在这样的雷霆打击下坚持两分三十秒。
可是同样的,最强的一点往往也是极弱的所在。狂暴过后是寂静,一旦箭支告罄,整个连弩队将再无用处,同时长时间高强度的拉弦动作,也会让射手双臂脱力,就是给他们兵器也无法继续战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将彻底沦为任人宰割的废物。
以上种种,注定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使用的。除非某些特殊情况,比如……现在!
杨胜飞的死,彻底激怒了刘枫,也彻底激怒了逐寇军的每一名官兵。
眼前这7000骑兵,全都要死!以最惨烈的方式,死!
这就是逐寇军的男人!这就是他们表达情绪的方式!简单而直接,迅猛而狂暴。新仇烫!现世报!
※※※
暴雨停歇,战线上散落着满地的空箭匣。逐寇军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北岭军已经永远也无法发出一丝声响。
他们躺倒在那里,人马相叠,碎尸遍地,仿佛是飓风肆虐过的麦田,满目疮痍,惨烈无比。
刘枫下了坐骑。众目睽睽下,他踏入满地的死尸,踩过一汪汪的血池,缓缓走过去。他要寻找一件东西,那是一枚首级,北岭督帅巴尔思的首级。这是他答应要带给杨胜飞的祭品。他承诺过,那就必须兑现。
找到了。华丽的黑锦大氅,连同裹着的躯体,都已被劲弩扯成了麻花。刘枫看了看这张脸,竟感觉和寻常老者并没有什么分别。想必,当死亡降临时,他也一定能感受到同样的痛苦与惊恐吧。九殿下满意地笑了起来。
刘枫伸出左手,抓住一把花白的细碎发辫,臂运神力,轻轻一提,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他生生拎了起来。淋漓的鲜血,如粗线般笔直滴落下来,甚至还垂着半截脊椎骨,惨白中带着些许淡淡的玫瑰红,令人触目惊心,不忍相视,可偏偏没有任何人眨眼,一眨也不眨。
刘枫面无表情,手挽头颅,踱步而行。本阵兵将波分浪裂,让出一条笔直宽阔的走廊。随着刘枫的脚步,士兵们一排排,一列列,手柱兵器屈膝半跪下来,像一阵和风拂过麦田。铿锵盈耳,延绵不绝。
刘枫走的很慢,仿佛是在无人的旷野上漫步。凛冽的晨风荡起赤红的斗篷,滴落的鲜血勾勒出蹒跚的脚步。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心头都涌上了几分莫名的悲凉与萧瑟。
在近二十万人的注目下,刘枫缓缓来到了杨胜飞的银枪前,双手捧着巴尔思的头颅,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噗!”
头颅被用力戳在枪尖上,点钢的矛头刺破了天灵盖,倔强地透了出来,银亮的表面镀上了一层妖异的暗红。
仇人的鲜血顺着枪杆游走而下,淌过了上面刻着的名字。刘枫沾了血的指肚轻轻抚过,默念道:“杨忠铭……”那是杨胜飞的父亲,也是上一任的“银枪将”,霸王麾下二十八宿将排行第三,十五年前九原兵败,壮烈沙场。同时战死的还有杨胜飞的妹妹,年轻一辈最具潜力的天才,当时年仅十四岁的鸾卫营女将,杨胜青。
天地可鉴,神人共明,虎父无犬子!杨门尽忠烈!
熟视良久,九殿下缓缓抽出佩刀。寂静中,匹练般的白刃摩擦刀鞘,仿佛从极遥远处荡开了一阵“嗡嗡”的铮鸣声,那种低沉刺耳的回音磨得人心头发酸。
刀为笔,血为墨,刘枫在枪杆上一笔一划铭刻起来,铁屑纷飞,如樱羽落,露出了“杨胜飞”三个血字。
顷刻字成,掷刀于地,潸然泪下。
哗地一声齐响,远远近近,全军将士伏地叩首,十万百姓齐放悲声,为舍身护民的英雄……送行。
大仇已报!安心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