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的进程始终在继续,这点巴尔思不是不知道,可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全歼这支数千人的投枪兵,已成此战的首要目标。
经过短暂的准备,狄军调整了战斗模式。骑兵全部下马,排成了步兵的阵势,缓慢而沉稳地压来。
行进到一箭之地,狄军停下了脚步。渔村内毫无反应,巴尔思放声大笑起来。他有欢笑的理由,射程啊!你们最大的弱点!
“火箭齐射!放!”巴尔思一声令下,万箭齐攒,瓢泼火雨像一片通红的火烧云,密集地落在渔村的头顶。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明明是茅草房子,可火箭射在屋顶上却自行熄灭,根本无法点燃。纵有零星的火头,也被村内军民举着巨盾冒死扑灭。整整三轮火箭,仅仅取得了不到百人的战果。
巴尔思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下令停止放箭,接着抚起一把针髯低头沉思起来。这模样哪里像是在阵前交锋,分明是坐在棋盘前举棋不定的弈者。
不一会儿,他一双浓眉舒展开来,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令道:“原地展开,排成单排,推进!”
这就是他想到的投枪兵第二个弱点——精度!缺乏精度,敌方疏散的阵型,可以大幅度瓦解投枪的威力。
狄军排成五行长长的单列横队,每行间隔超过了十丈距离,就这么一排排的向渔村推进过来。果然,尽管投枪依然密集,却再不复方才无坚不摧的威力,仅造成不到两百人的微小伤害。
接近马车阵的时候,巴尔思再次打破常规,没有选择破其一点的常规做法,而是采用了全线突破的战术,命令第一排狄兵一起向前,一部隔一部地拖开马车,使部队可以继续保持单列横队向前推进。
“停止投射!退入渔村!快!”杨胜飞语气苦涩地命令道。他比对方更清楚自己的弱点,很显然,狄军将领敏锐的洞察力和战场灵感,精准而有力地击中了他的软肋。
战士们高举巨盾,缓缓后退,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当五倍于己的敌军冲进渔村,真正的苦战,就要开始了。
※※※
“殿下,我们该走哪条路?”面对眼前的岔道,吴越戈瓮声瓮气地问道。
刘枫坐在马上,蹭着战袍擦干手上的汗,小心地摊开了军事地图。从前的他,总抱怨城市交通图不够详尽,可如今才知道,古时的地图更是难能可贵,简直就是无价之宝。
比如他手上这张岭南道军事地图。乃是耗费数千人力,历时三年之久,反复校对才得以绘就的“简易地图”。
虽然运用了坐标轴、等高线等后世军事地图的关键元素,可是肉眼的判断毕竟是有误差的,以此时的条件,再精制的地图,也不可能真实再现所有的地形地貌,对于任何一个微小细节的忽略,可能就会多走半天冤枉路。
地图用时方恨少啊!刘枫放下心中的感慨,转而细看众人此刻的所在。
午时的阳光毒辣无比,吴越戈双手举起一面巨盾遮在他眼前,这才能看清地图上的条条线线。
端详良久,刘枫抬手往右侧一指,“始兴县在这个方向,我们走!”
“是!殿下!”奋威营和射声营,总计名骑着马的“非骑兵”闻声而动,循路而去。
一刻钟后,刘枫猛然一勒马缰,“停止前进!”
这一万人到底不是专业骑兵,对于行进中急停这样的高难度动作,大伙儿显得力不从心,队伍乱哄哄的。
身后众将奇怪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刘枫皱眉不答,翻身下马,往正前方走了二十步,接着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众人呆呆地望着主公的背影,在大红披风的遮盖下,也不知他在捣鼓些什么。
难道是……众将相顾骇然。在一万人面前……当道蹲坑?就算是新生代的霸王,这么做也未免太霸气了吧?
未及细想,刘枫已跳起来急急奔回,吼叫着飞身跃上马背,“快!掉头!全军掉头!信丰县!我们去信丰县!”
众将连忙拉转缰绳,同时问道:“船队不是在始兴县吗?”
刘枫奋力挥鞭,胯下乌云踏雪嘶叫着冲了出去,随后才有话语传来:“行军痕迹!大队人马!改了!他改了!快!我们快去救人!”
众人再无犹豫,一声令下,万骑转道,奔腾远去。
※※※
“杀!”银枪闪电般划过,切开的咽喉喷射出耀眼的血箭。杨胜飞瞪着赤红如血的双眼,麻木地挥动银枪,刺、收、刺、收……一个接着一个,他已数不清多少敌人死在了枪下,也数不清多少部下倒在了身旁。
小小渔村,方寸之地,忠武营的汉人士兵和北岭军的鞑靼武士,两伙亡命之徒纠缠在一起,搏杀在一起,甚至连死,都躺倒在一起。
渔村狭窄的地形,让狄军的数量优势无法充分发挥。可同样的,忠武营的投枪威力也化为乌有。双方用最原始的办法一决胜负——肉搏血战。
这场血拼仅持续了半个时辰,3000忠武营已有2000将士慷慨就义,可至少一倍的敌人被他们拉下了地狱,剩下千余残兵犹在浴血奋战,没有任何一个狄兵可以突破他们的防线。
防线背后,程平安面向一千名新兵,目光平静,站得笔挺。
“弟兄们!我们就要死了……”他缓缓抽出战刀,咧嘴笑道:“可是俺娘教过俺,冻死迎风站!就是死了,俺也要堂堂正正地战死沙场!”
程平安将战刀指向前方的战场,“现在,俺要下令冲锋了,这是俺当队正以来的第一个命令,也是最后一个,不愿去的人,想多活片刻的人,你们可以留下,我丑话说在前头,将来殿下成就大业,英灵碑上可就没你们的名字啦……好啦,多余的话咱也不说了,俺中意的妹子,正在船上看着俺呐,俺得上了,咱丢不起这个人呐!”
说完,他挺起刀盾,冲着身侧的王五仓大吼一声“大哥!兄弟先走一步啦!”喊罢,他头也不回向前冲去。在他身后,近百人追随着他的脚步,怒吼着,呐喊着,甚至是哭叫着冲入战场。片刻之后,又有百人动了起来,接着是数百人,最后,一千名新兵全都迈出了伟大的一步。
有了这支新生力量的加入,防线猛地推后了十丈,接着再次陷入了僵持。
目送义弟远去,随即没入人潮兵海,再也看不见踪影。王五仓转过脸来,三百龙牙亲兵立在他面前。
“当这些新兵迈入兵营的时候,你们告诉过他们什么?”
“同生共死!”
“好吧……”王五仓举起刘枫亲赐的横刀,遥遥一指,“跟随主公的战刀!践行你们的诺言!”
“杀——!”震天的吼声中,三百亲卫在王五仓的带领下,如同一道旋风,向着战场席卷而去。
这一幕就发生在百姓们面前,此刻尚有两万多个男人未及登船。在他们的眼前,最后的预备队……上阵了,他们深知这意味着什么,死死攥紧了兵器,手背上没有一丝血色。
明月站在人群里,泪如泉涌,无声而泣,洁白的贝齿紧咬着薄唇,生生叩出了血滴。
“大哥!二哥!”看着这一幕,铃儿依着护栏,缓缓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掩面,痛哭流涕。
周雨婷大为不忍,虽然不知道铃儿离开自己的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眼看她哭得如此伤心,她也能猜出个大概,可她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唯有一声叹息……
“站起来!”一声断喝骤然响起,人们惊而望去,却见杜寒玉双目凝望着远方,她竟然在……笑!她在笑!
“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着……他们最后的背影,刻在脑子里,永远不要忘记……永远……”她说着说着,忽然倒了下来,周雨婷慌忙扶住了她,却惊见一条扭曲的黑红血蛇,自裙下缓缓淌了出来。
“生了!她要生啦!”
众人大惊失色,全都乱了手脚,周武疾奔下楼,口中大呼:“郎中!船上可有郎中!?救人呐!”
玉麟舰上早已满载了百姓,而且正是清风寨的百姓,惊闻此变,人群一片大哗,全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忽听一声少女的娇呼:“我!我会!我来帮忙!”
“闪开!给她让路啊!”不知谁发一声喊,拥挤的人群猛地散向两旁,中间露出一条五尺宽的人肉通道。
一名青衣少女高叫着“热水!毛巾!剪刀!火盆!……”沿着通道飞奔上楼,人群在她身后迅速地合拢,望着她纯白色的马甲和红十字臂章,种种祝祷之声同时响起。
“陆易巧,医护营护士,家传手艺!俺娘干了一辈子稳婆……”少女嘴里说着话,手脚麻利地撕开杜寒玉的裙摆,忽然抬起头来,瞪着眼嗔道:“你们愣着干什么?女人留下帮忙,男人全给我出去!”
娇呼声中,凌燕挥舞一对短剑,将晕血的七小姐、舰队指挥使、还有几名男性供奉,一口气全都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