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清风寨望楼。
“没有异状?你说没有异状?”听了白岳的任务回报,刘枫愈发惊疑,拳头倏然攥紧。
白岳立于案前,神情略显疲惫,发梢眉尖上犹自带着几滴晨露。他拱手道:“是,主公,敌营昨夜风平浪静,所有密探全部安然返回,没有任何发现。”
风平浪静?怎么可能?一丝不安掠过刘枫的心头,只听白岳继续说道:“只是……”
刘枫一下站了起来:“只是甚么?”
白岳迟疑道:“只是黎明时分,出来一伙儿狄军,他们抬木擂土,在谷口构筑工事,挖掘壕沟,摆放拒马,又有大队粮车辎重开来,估摸着该是囤积在曲江县城的军粮,被他们转移到了大营里,看这架势,狄军似乎……是要……要以守代攻”。
刘枫瞪大了眼睛。以守代攻?守什么守?难道我这不到三万人马还会杀出去,强攻他十万人的大营么?
白岳见主公陷入沉思,忍不住说道:“兴许狄军损失过重,再打下去,胜了也是惨胜无功,因而转入守势,想要困死我军?”
一旁的赵健柏摇头道:“不对不对,狄军只堵住了山谷南面,我军大可往北退入五岭群山,如何困得死我等?”他突然脸色一变,惊呼道:“啊!除非他们只须防范我军南下?那么北面……北面……”
他说不下去了,刘枫咬牙切齿地接过口道:“北面也有敌人!鞑子援军来啦,他们要合围我军!”
白岳脱口道:“从北面入山,不就得经过……”
他一言出口,四座皆惊,呼啦一下全站了起来,异口同声道:“卧龙岗!”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静得连针尖落地都听得见。他们一个个儿的,全都惊出一身冷汗。
刘枫冷哼道:“慌甚么!都坐下!”众人顿时惊醒,忙又赧然落座,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帅案前的男人。
在将领们焦虑的目光中,刘枫凝神注视着墙上的岭南道军事地图,在那圈圈层层、粗陋简易的等高线上,代表敌我态势的红蓝箭头犬牙交错,狠狠咬在清风寨的位置上。随后,他将目光向上偏了偏,那里一片空白,仅仅标注着卧龙岗三个字。
此时此刻,红巾军主力尽集于此,卧龙岗充其量只有十余万民众,以及随行的6000兵士。这还是基于民众能够及时赶到的前提下。倘若他们与敌援军半路遭遇,又或者敌援军与虎狼联军规模相仿,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他是知道狄军会有强援的,可却猜错了时间和方向。因为狄军若从北方而来,那他们就得翻越穷山峻岭,那意味着对方最强大的骑兵几乎就废了。与之相反,打山地战、丛林战,精于此道的红巾军将士足可以一挡五!若是据险而守,或者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打个伏击偷袭什么的,以一挡十都不成问题!
基于这样的想法,他得出结论:狄军绝不会扬短避长,自处逆境的!然而事与愿违,狄军偏偏就这么干了。对方挂帅的将领,想必也是个精于谋略之人,摸准了刘枫的心思,兵行险着,剑走偏锋,如今果然收到了奇效!
刘枫死死盯着地图出神,谁也不敢发出声响,生怕扰乱了主公的思路。看着看着,他忽然快步走到地图前,伸出巴掌测了测距离,又粗粗计算了时间,心里全明白了:又是那个该死的内奸!他人在卧龙岗!
完了,现在想要警告武破虏也已经来不及了,即使飞鸽传书也需要一天半的时间,然而根据他的初步计算,很可能就在今晚,狄援军就会接近卧龙岗的外围地带,计划中三寨民众集体撤退,与周家船队会合的战略迁徙,岂不是根本无法实施了?
良久,刘枫收回目光,长叹口气。事态发展完全超脱了控制,卧龙岗这回是死是活要看武破虏的造化了,他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的。
众将见他叹气,全都惴惴不安起来。不料刘枫忽然又笑了,因为他打心底里相信,武破虏决不是好惹的!想要吃掉他,就怕狄军没那么好的牙口!
刘枫面带微笑,从容步上帅座,泰然自若地扫过众将,“诸君!如今情势已变,我们也要相应地调整策略。不过你们放心,此番变故,原在我与武参赞的意料之中,也早已备下了应对之策。”
众将听闻此言,又见主公气度沉穆,好整以暇,心中不觉大感宽慰,全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刘枫扶案而立,面色一肃,语气铿锵地命令道:“众将听令!”
将领们齐齐起立,一个个昂首挺胸,站得笔挺。
刘枫满意地笑了笑,心中暗暗祝祷:破虏啊破虏,这一战,就看咱俩的默契啦!
※※※
卧龙岗,新兵营。
程平安手持钢刀铁盾,有节奏地奋力挥舞。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滑落,随着他一招转身劈推被甩飞了出去,打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他将出招的姿势定格,闭着眼睛细细体会,嘴里默念:“转身要快,劈击要猛,推击要狠!——再来!”
同一招,这是第二十三遍。一直练到第三十遍,他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在别人眼里,程平安有些木讷,可他学东西却很快。除了他本身武艺不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非常勤奋。如此憨头憨脑的家伙,却在半个月内通过了骑术测试,闻者无不啧啧称奇。传言他是马夫出身,原本就会骑马,可又有谁知道,十多天来,这个一辈子没摸过马的泥腿子,是从上马就摔开始,生生摔出来的骑术!
边上传来阵阵口哨声,他转头看去,那是他队里的新兵战友。他们都在笑,有善意的,可大多是嘲弄的。作为本届新兵中唯一的插班生,而且是主公钦点的插班生,注定他必将饱受异样的目光,尤其是他的鹤立独行。
此刻正值晌午,骄阳似火,暑热难耐,新兵们都躲在树荫下乘凉,享受宝贵的午休时光。
这种享受与程平安是无缘的。老娘说过,不吃苦中苦,难得甜上甜。老娘说的话,那一定是有道理的。
距离结训还有一个半月,他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既然如此,那定是要吃苦中苦的。
吃苦他不怕,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主公已经出征了。他这个内定的亲兵没赶上,程平安觉得很丢人,很可耻,他发誓要在主公凯旋之前成为一名合格的亲兵,绝不给主公和大夫人丢脸。
他开始做深呼吸,让心跳渐渐慢下来。教官说过,要学会快速休息,战场上的每一次眨眼都会发生很多事。多回复一丝力气,就多一分活命的本钱。
教官卢大海是个三十多年兵龄的老兵,听说年轻时跟鞑子玩儿命,曾独自干掉三个,虽然最后少了条胳膊,可他毕竟还是活下来了。他说的话,那也一定是有道理的。
程平安最信老娘,其次信主公,第三是大夫人,第四便是卢大海。这已是大不易了,因为他眼里没有第五,除了以上四位,其他人说的话,那都是放屁。
忽然,他想起了铃儿,那个曾经躲在他背后瑟瑟发抖的女娃子。好吧,算她半个,总共四个半。
挺起刀,竖起盾,程平安摆开架势,准备练习下一招。
这时,短促而尖锐的竹哨声突然响起,一声急过一声,能让听的人把心都揪起来。
新兵们纷纷皱起眉头,这大中午的,咋吹这个哨呢?那可是紧急集合专用的调子啊!
紧急集合的哨音越吹越急。程平安没有像别的新兵那样,懒洋洋地站起身,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他以最快的速度收刀挂盾,飞奔过去。整整一千名新兵,他是第一个到达校场的,背后人影都没有。
校场正前方的演武台上,一名全身披挂的武将立得笔挺。火辣辣的烈日和沉甸甸的明光铠让他满头大汗,可他屹立如山,纹丝不动。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激赏之色,一兵一将竟是惺惺相惜起来。
这个人,程平安是认得的。他叫王五仓,是龙牙营的副营主,也是他的榜样和偶像。
因为他曾听人说起过,王副营主当年也是主公钦点的亲兵,从小兵干起,积功晋升什长,得到主公赏识,曾获亲手赐刀的殊荣。他也争气,当天通过将选,被主公破格提拔,一日之内连升三级,做了龙牙营的副营主。
如果算上红巾军改编升格后新增的编制,程平安掰着指头算:伍长、什长、火长、副队正、队正、副佐领、佐领、副营主……那可是整整八级呐!俺滴个娘唷!
啥叫一步登天?这就叫一步登天!
难怪会有些闲言碎语,说他是走了门路,靠着大夫人的关系才能平步青云。这种话,程平安都当是放屁。
因为他的眼神,他的气质,跟教官一模一样,甚至比教官更凌厉更硬朗,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军人。
再说了,大夫人会搞裙带关系?打死他也不信,不打死更不信。
程平安羡慕地望向他的腰间,赤皮鞘、金吞口、乌木柄的横刀正挂在那里。这把,就是主公亲赐的佩刀吗?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老娘啊,您在天上瞧好了,儿子说什么也要搞上一把!
王五仓看着台下唯一穿明光铠的士兵。欣赏的同时,动起脑筋:人才啊!恩!一定要在乔方武注意之前,悄悄将他划归自己麾下……
同为主公钦点的亲兵,都有很俗气的名字。这两个共同点就像无形的纽带,将两位未来的名将联系在一起。不得不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