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锤无情而规律的持续轰击,寨门嘎嘎地响,两排圆木已然碎裂过半。透过裂缝,寨内情景依稀可见,门后空空荡荡,十丈内竟没有半个守军。狄兵大为振奋,攻城锤砸得更为带劲,砰砰响声愈发急促激烈。
“咔啦!”寨门四分五裂,狄军大声欢呼,吆喝着将冲车缓缓往后推。背后是密密麻麻的狄军,杀气腾腾,跃跃欲试。
塞勒坤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悲嘶声中,他挥舞弯刀,吼道:“儿郎们!鸡犬不留!杀呀!”
“——杀!”狄兵们大声应诺,蜂拥而上,将碎裂的门板扒拉开,齐声呐喊,潮水般涌进门内。
塞勒坤纵声大笑。整整四轮攻击,伤亡万余,终于有所突破,他有欢笑的理由。
然而,笑尤未止,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灰尘像沙尘暴般喷出门洞,伸手不见五指,惨叫声更是撕心裂肺。
陷坑!又是陷坑!
“混账!竟然在寨门内侧挖陷坑?”塞勒坤又惊又怒,可胜利在望又岂能退缩?他扬刀猛挥,当先催马,纵声高呼:“兽神在上,草原男儿有进无退!”
眼见主将身先士卒,舍生忘死,无数狄兵全都红了眼,野兽的血脉在体内涌动,他们不顾生死拼命往前涌,排在前面的兵士被无情地推入坑中,甚至高呼兽神的名字主动跳下去,用血肉之躯为大军的胜利铺平道路。
塞勒坤的决策是正确的,寨门内的坑确实不大,比之寨外三道尸渠那是远远不如。区区几次呼吸的功夫,陷坑便已填满,牺牲者不超过三百人。
这个代价他还付得起,也负得心甘情愿。取得的回报是,整整两千余名狄军穿过寨门,冲进了漫天的黄尘。
滚滚烟尘中只听脚步隆隆,似有千军万马奔涌而来。没人退缩,胜利就在眼前,对荣耀的渴望让他们疯狂,便是山崩地裂、洪水滔天也无法阻挡草原男儿前进的脚步。
烟尘散尽,露出了百步开外,一千名身着青绸战衣、镶皮软甲,排得整整齐齐的射声营箭手,他们手持巨大钢弩,尺寸之大让人联想起脚蹬弩,可他们却分成三排,第一排趴在地上,第二排单膝跪地,第三排站着。
那是铁臂连机弩,由红军大帅亲自设计,开发两年而成,一弩十箭,齐发连射皆可,射程较短,仅有百步,可威力之大,制作之精巧,堪称弩匠技艺的里程碑。
射手们右胸上的弩弓徽记,彰显着他们的身份——射声营连弩队。编制千人,因为铁臂连机弩结构复杂,打造殊为不易,纵合三寨之力,两年时间也只备了一千柄。
在很多人的理解中,连弩就像冲锋枪,一开火就直突突,其实完全不是这样。正相反,它更像半自动步枪,弩身一侧有一个类似枪栓的悬臂,每射出一箭,就要上一次弦的。而连弩这个“连”字,却是体现在箭匣上。这种箭匣和弹夹极为相似,能够靠重力自动供箭入槽,从而剩去了装入箭支的时间。再加上滑轮和机簧的设计,可以大幅度减小上弦所需的力量,也算从侧面再次增加了射速。
总而言之,比起寻常的弩,连弩的射速要快了十倍以上,就算与弓相比,也要快了五倍不止。
手中端着如此强悍的跨时代凶器,千人箭队排成偃月阵型,人人横眉冷目,个个杀气腾腾。俨如一道瓮城将来敌包围。峙立如山,严阵以待。
天晓得他们是哪里冒出来的。可那密密麻麻的箭头却又无比真实,弓弦的嘎嘎声刺痛了狄军的耳膜,闪闪寒光更让他们睁不开眼。
章中奇抬起粗壮的手臂,临空劈落:“放箭!”
一千名弩手同时绷动弓弦,嘎嘣嘎嘣的闷响声和嗖嗖的破风声连成一片。在这奇异的混合声中,无数箭支奏响了惨叫的强音。
只一个照面,数百名狄军中箭倒地,呼爹喊娘,咻噢呻吟。虽然队列东倒西歪,可疯狂的余热仍未退去,剩余的狄军嚎叫着放箭还击。
这是一场对射,残酷而血腥,胡人射手虽然箭术精湛,可混乱拥挤的环境影响了他们的发挥,射声营完美的立体式阵型和新式武器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优势,以近乎一比十的伤亡比全面压制了狄军。
这是真正的立体式攻击。除了眼前的连弩箭阵,威胁还来自他们的头顶。
有了风火轮的全面封锁,寨墙上的守军得以腾出手脚,沿着寨墙汇集到寨门两侧。无数檑木石块从天而降,更有人拾起散落的弯刀长枪向下投掷。
面对左右上下一齐夹攻,狄军大为狼狈,盾牌前举就顾不了头顶,顶在头上又被射成刺猬。
狄军组织数次亡命冲锋,都被密集的乱弩射回。这一耽搁,数以百计的狄军战士死于寨墙上乱扔的杂物。前后无路,进退两难,先头部队陷入彻底的被动和可怕的混乱。
墙外狄军但闻喊杀山响,惨叫连天,但却不知就里。塞勒坤犹自挥军往里冲杀。寨门前,他纵马往返奔驰,手中弯刀挥舞,口中呼喝连连。
当他第三次经过门前,里面的章中奇已看得真切。狄军皆是步战,唯独他骑着高头大马,比别人高出一截,显得格外突兀。再看他身着银灿灿的全身铁叶甲,外裹华丽名贵的黑锦缎斗篷,一看就是个高级将领。
天予不取,罪莫大焉。眼见敌将门前纵横,往来驰骋,犹如插标卖首,试问杀将成癖的章中奇又岂能错过?
此刻,他早已满弓如月,张机待发。
密集的箭光遮蔽了冰冷的杀机,凄厉的惨嚎掩盖了弓弦的响动。当塞勒坤第四次晃过门前时,银光一闪,一支雕翎箭飞闪而来,自他左眼射入,贯脑透出,一穿而过无影无踪。
一声惨叫,塞勒坤仰首折颈,脑浆鲜血自头颅前后双向激射,虎躯痉挛急颤,僵挺片刻,轰然跌落马下。
周围兵士见大将落马,无不惊惶,四面八方抢将过来,扶起看时,早已死得透了,一齐恸哭悲呼:“将军!”
可怜堂堂万夫长就此死于非命。
塞勒坤身经百战,乃是虎军有名的勇士,军中威望颇高,如今却命丧冷箭,标下将士岂肯善罢干休?
他的死,仿佛一剂猛药,同时引发了惊惶和愤怒,无形之中加剧了战场的混乱,无数狄军勇士挥起弯刀,高喊着报仇,玩儿命似的往寨门里闯。
“唰!”章中奇面无表情的收弓入囊。这是他开战以来射出的第一支箭。此刻,他并不知道这位箭下亡魂,乃是十多年来,狄军阵亡名单上级别最高的将领。可即使知道,他那副万古不变的冷漠表情也不会有半分波动。
他只知道:狄军主力被大量消耗,战略目的已经达成。是时候了!章中奇再次挥动手臂,“铁兽车!上!”
一声令下,射声营的阵型居中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部巨大无比的刀车。
狄军惊呆了,他们不是没见过刀车,可却没见过这么大的刀车。
刀车宽高各一丈半,长度却有足有五丈开外。包括轮子在内,通体用金属浇铸而成。正面是怪兽张牙舞爪、血盆大口的恐怖浮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半尺长的尖刺。
刀车三面都有铁护板,里面是整整五排推杆,拴着三十头黄牛,兵士藏于其间,皮鞭猛抽,哞哞的叫声中,刀车缓缓开动,顺着微带坡度的地面逐渐加速,像一头一往无前的钢铁巨兽,向着前方惊恐万状的狄军冲去。
此情此景,狄军如何看不明白,热血瞬间冷却,英勇和送死明显是两个概念。他们争先恐后向寨门涌去,试图在刀车封门前逃出生天,可门外狄军却还在往里冲,你推我挤,把寨门堵得死死,更把尸坑踩得结结实实。
在尖刺与血肉接触的一刹那,刀车微微一滞,但也只是一滞而已。紧接着,在鬼哭神嚎般的凄厉惨叫中,巨兽的脚步毫不犹豫地继续迈进。
每一寸、每一尺、每一步,都是那样的残忍,伴随着鲜血与生命的流逝,伴随着地狱恶鬼的欢腾。一时间,刀劈铁板的铿锵声,尖刺入体的痛呼声,铁轮压躯的骨折声,汇成一曲惊心动魄的地狱协奏曲。
声音是如此震撼,场面是如此血腥,以至于射声营的射手们都不自觉的停下了手中的连弩。他们忽然发觉,原来牛的叫声竟是如此的恐怖,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刀车是设计好的,大小刚好和寨门吻合。三十头黄牛的巨力加上百步斜坡的惯性,数百名狄军被碾成肉泥,整条进攻路线被从中截断,两翼狄军被彻底分割开来,寨门也被重新封堵。
为了避免刀车冲过头,车内的兵士们立刻做了两件事。他们先是挥刀斩断黄牛的纤绳,接着放下制动机关,二十根鹅蛋粗的铁签在机锤作用下狠狠扎进土壤,刀车猛的一抖,在刺耳的嘎嘎声中停了下来。
此时,尚有千余名狄军战士被包围在寨内,走投无路,心胆俱裂。在射声营和墙上忠武忠义二营的压迫下,他们终于崩溃,纷纷举刀过顶,跪地请降。
章中奇不予理睬,他大喝一声:“封门!”
数百名担任预备队的奋威营兵士冲出阵列,先是拳打脚踢,刀砍剑劈,将跪了一地的狄军往左右两边驱赶,接着又有数十名兵士奔来,每人背负一只装满沙土的麻袋,牢牢垫住刀车的铁轮,将二十只轮子全都前后卡死。加上原本的制动机关,便是五十头黄牛也无法将刀车再拉出来。
这道临时寨门虽然简易,可三寸厚的铁板实际防御力比之原先的木寨门不知强了几倍。况且只要挖出沙袋,启动机关,这道铁门还能再度开启,既方便又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