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月湖边,周雨婷又在发呆,只是这回眼神柔柔的,好似面前的湖水,粼粼波光中,映着一道弯月,随着阵阵涟漪忽聚忽散。
远处不时有惊呼惨叫遥遥传来,点点火光如蛇游走,漫过了大半个周府。
周雨婷置若罔闻,仿佛化身一座玉雕,静静伫立湖边,任凭夏夜微风吹起袍襟,荡出几道纤柔优美的曲线。月光下,一袭斯文利落的公子袍,一张动人心魄的芙蓉面,足可气死潘安,羞煞宋玉。
“小姐!你的!”周武不动声色地来到身边,以袖掩手,悄悄递上一物。
周雨婷疑惑地接了,一摸手感就已了然,却是一枚猪皮鸡软骨制作的假喉结。她俏脸微热,手忙脚乱地贴上粉颈,感激地看向周武,却见他一脸憋笑的表情,顿时翻了个白眼儿,没好气的道:“笑什么笑?没点规矩!”
“是是是!小姐教训的是!”周武陪着笑脸,满面挪揄之色哪有半点惶恐,笑道:“小姐,这回可满意了吧!”
小姐一愣,问道:“满意甚么?”
周武讪讪笑道:“家主除了令我保护小姐,还有另一个吩咐,便是看看这刘大帅的人品如何,此番呐,小人倒是可以交差喽!”
周雨婷何等聪明,如何不明白,顿时红了脸蛋。眼下形势转危为安,大小姐脾气重又附体,瞪起凤目便要大发嗔怪,却瞥见院外火光亮起。
两人举目望去,只见一众供奉蜂拥而回,中间押着一大串儿五花大绑的“螃蟹”,当先两只正是二叔周东玮、四叔周东波,只缺了三叔周东林。
一伙人被赶羊似地拥至赏月楼前,一排排跪得整齐,一个个垂头丧气,尤其是周家兄弟,更是面色惨白,体若筛糠。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数只着了贴身里衣,却也不乏赤身露体者,一看就是从被窝里揪出来的。他们有的瘫软在地,有的磕头痛哭,更有甚者早已湿了裤裆,放眼看去,好不凄惨。
周雨婷看在眼里,未免心中感慨:事若败,跪地待死的或许就是自己。想起闺房门破,黑影闯入的那一刻,那种惊恐绝望,狼狈窘迫,比之眼前,只怕也是不遑多让的。
成败、生死、荣辱,但在一发之间,唯有一线之隔。
方才尚且镇定,一旦思及此处,周雨婷不由阵阵心悸,笼在袖中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情不自禁回望主楼,只看一眼便觉心中安定,目光渐渐温柔似水,荡起了阵阵涟漪。
在这目光中,楼门大开,刘枫携着老家主缓步而出,亲热地说道:“您老慢着点!”
“好好好!”老人眉开眼笑,在他的搀扶下迈步下阶。
一见老人,底下跪着的纷纷抢地求饶,他们原本便无力对抗宗堂供奉,只是当初周家首席郎中,神医赵凯,在收了一百两黄金后拍胸脯保证,老人这回绝挺不过来,他们这才壮着胆子动手。如今亲眼看见老人红光满面,心也就彻底死了。
人群裂开,让出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刘枫抬眼一看,样貌倒也儒雅,与周雨婷有四五分相像,只见他噗通一跪,恭声叩拜道:“父亲!孩儿幸不辱命!”
周昊乾微笑道:“东林,这次为难你了,起来吧。”
刘枫暗暗摇头,三个造反的叔叔里,竟有一个是老头安排的内鬼,那还能不败么?
周东林犹自跪着,泣声道:“父亲,孩儿求您!请饶过二哥和四弟的性命吧!”
老人充耳不闻,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忽然眼前又跪了一人,却是周雨婷,她终是心软,跪地哭拜道:“爷爷!爹爹已经不在了,他们纵有千般不是,可也是您的亲骨肉呀!”
老人目不斜视,绕行而过,声音有些虚弱无力:“毒疮也是身上的肉,可终归是要剜去的……”
周东玮和周东波彼此对视一眼,惨然一笑,身子也不抖了,俯身拜道:“父亲!不孝孩儿拜别!”
他们知道了,所谓传位七小姐,那也只是家主逼虎跳墙之计,真正的接班人应该是周东林。
老人站定了身子,却没有回头,“你们要争家主之位,为父不怪你们,若真有本事,取了我这条老命也行,可你们不该暗中勾结郑吴两家,干那吃里扒外的混账事儿!”
兄弟俩痛哭流涕,哀声泣道:“孩儿知错!”
老人仰天长叹,颓然道:“安心去吧,家里亏待不了,族谱里留着你们的名字!”
“多谢父亲!”自有供奉割断绳索,递上钢刀,两人双手接过,又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回手一刀,缓缓倒地,嘴边还挂着似悲似喜的微笑。
“二哥!四弟!”周东林伏地恸哭,周雨婷掩面垂泪,其余跪着的大多是两兄弟的家人,一时间哭声大作,无比凄凉。
唯独老人不为所动,枯瘦的背影好似一株绝顶苍松,岿然而立,纹丝不动。
唯有身侧的刘枫看得清楚,血光崩溅的瞬间,老人闭上眼睛,两滴浊泪无声滑落,消失在深深的皱纹里。
听了老人最后一句话,刘枫心中彻悟,已然洞悉此事来龙去脉。
这一出好戏,既是翦内忧,更是除外患。郑吴二世家从中作梗,老人早已心知肚明,可却放任此事发展,甚至在背地里推波助澜,直至最后一刻才骤而发难,予以雷霆一击。
至此,郑吴二家主动破坏盟约,从此以后,红巾军再不必为他们操心,周家不仅平白吞没两家过半家产,更成功保持了红巾军中的独家地位。
如此收益,代价则是两个儿子的生命。这才是他们得以族谱留名的真正原因,兄弟二人实乃功过相当啊。
这一切,只是周家又一场大生意而已,赤裸裸而又血淋淋,但不可否认,这笔买卖很划算。
老人睁开眼,已神色如常,见刘枫凝视自己,淡然一笑,用仅能让彼此听见的声音道:“不瞒殿下,其实,老朽活不了多久了,有些事儿,必须要做!”
刘枫别转了脸,凝望着空旷的湖面,“换了我,我做不到,佩服佩服!”他语出挚诚,丝毫没有讥讽之意,今日他确实开了眼界,这才是做大事的人,至亲亦可杀!
老人笑容更盛,可眼睛里却满是悲伤:“就因为殿下做不到,我才放心将孙女儿嫁给你!”
刘枫心中略有不爽,赌气道:“现在做不到,今后难说!”
老人哈哈一笑,轻拍他肩膀:“老朽拭目以待!”
正在这时,忽闻院门响起打斗声,风声劲急,非同寻常,只见一名粗矮壮汉突入院内,一对铁戟挥舞如飞,死命往里冲,却被六名供奉缠住,堪堪斗成平手,寸步难进,却也半步不退。
“是我的人!让他过来!”刘枫看得真切,此人正是随风堂的副堂主,白岳的结义兄弟贺雄。
刘枫心中暗惊,贺雄被他留在柳家车马行,专门保护林子馨,如今却跑来这里,莫不是出事了?思及此处,不禁脸上变色,心脏狂跳不已。
周昊乾也皱起眉头,那六名供奉倒有三名是排名前三十的,对方竟以一敌六,那是什么实力?他不禁暗想,殿下军中果然是藏龙卧虎啊,若是自己果有坏心,纵然诱其入瓮,只怕还是干不过他的。
可他更加担心地是:如此高手尚且慌急至斯,定是出大事了!
“都住手!退下!”他连忙出声喝止,六名供奉一起跳开。
贺雄飞奔而来,双戟一扔,搓地跪倒,双手递上一支小小的红边紫竹筒,“主公,赵健柏飞鸽,加急密勿!”
刘枫心绪难宁,一面庆幸不是林子馨出事,可又有种不祥的预感。
赵健柏是掌理情报的细雨堂堂主,往来传信素以天然竹节为信筒,细微处做过记号,底部钻开针眼小孔,纸卷搓细塞入后自然膨胀开,除非打破竹筒,否则再难取出,可保所传之密不泄不易。
竹筒传信区分种类等级,紫竹筒代表绝密,红漆镶边意味着最高级别十万火急,收到之人要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交到主公手中,迟则立斩,遗失车裂。
刘枫深吸一口气,捏碎竹筒取出纸卷,只扫了一眼,勃然大怒,将纸条狠狠甩到地上,顿足大叫:“竖子!误我大事!”喊罢两眼一黑,脚下趔趄几乎栽倒,贺雄一把扶住了,“主公!”
刘枫气息不稳,急道:“快快回信!全军备战!”转头又道:“老太公,我要立即动身了,烦请照顾我那妾室!”
“来人!速速准备两百匹快马!”周昊乾也不含糊,“殿下放心去,你我何须客气,老朽自会照顾妥当!”
须臾马至,刘枫一声不响地拱拱手,“走!”百名刺客如影随形,翻身上马,一人双骑,呼啸而去。
周雨婷见他突然要走,茫然失措,做声不得。有心道句珍重,奈何那人头也不回,竟没再向她瞧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