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蛇岗,坐北朝南,背靠群山,两侧宽广的山脊开满层层叠叠的梯田,山势蜿蜒,城墙般向两侧延伸而出,拱卫中间一座三十丈高、数百丈阔的巨大山岗。
山岗分为三层,每层一块人工修葺的宽广平台,盖满大大小小的木屋石堡。平台之间有螺旋而上的木栈道上下相连。遥遥望去,好似巨蟒盘踞方石之上,盘蛇岗因此得名。
山岗左侧的山脊上,一道山间瀑布自顶倾泻而下,于山脚汇成一汪清澈水潭,一节节竹管水渠临空伸出,截下道道清泉,滋润两侧山坡数万亩的梯田。
深秋之际,成熟的水稻已然割去,只留下一方方不规则的小水池,若从高处俯瞰,恰似一面摔破的镜子,散了一地晶亮晶亮的碎片。
山岗的正面是一片喇叭口状的开阔地,数千丈见方,一道高大的木石寨墙,隔开远处郁郁葱葱的乔木山林,随着山势略显向下的坡度。坡底西侧是一片茂密竹林,竹叶成荫,郁茂葱茏,直延伸到了山脊的背后。
东侧一片桑林,面积比竹林要小上许多,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列着,露出了人工栽植的痕迹,秋叶金黄之际,为通体碧绿的盘蛇岗平添了一抹亮色。
十里开外的山坡上,刘枫岿然端坐马上,一骑当先按辔缓行,众将分数列紧随其后。时当正午,红日中天,明媚的阳光往那几件明光铠上一照,折射出大片炫丽夺目的光芒,华彩熠熠,凛凛生威。
举目远眺,已可遥遥望见盘蛇岗的轮廓。
对于这一处根据地,刘枫甚为满意,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更难得的是依山傍水,风景雅致,比之后世任何风景旅游区都要胜过一筹不止。
“当初入山时,四大矿山我等都去看过,虽然此处矿产最稀薄,可最后还是决定攻取此处作为根本,九郎可知缘由?”李德禄毕竟内功精湛,昨夜虽是酩酊大醉,可一觉睡醒,便像没事儿人一样,丝毫看不出异样来。
虽然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自那时起,刘枫就再也不准老头喊他主公了,必须要叫九郎,同时也不再唤他军师,直接叫老爹。
“老爹莫要再卖关子,刘枫洗耳恭听。”
“此处有龙气!”李德禄微捻短须,一脸的高深莫测,遥遥一指道:“九郎,你看!那圈圈叠叠的木栈道,乃是沿着山势的自然突起而建,世人说是像蛇,那是不敢犯忌,其实分明是像一条蛟龙,尤其是那龙头的位置,竟有一道活水倾泻而下,世上只有龙吐水,又岂有蛇吐水的道理?”
说着,老人笑了起来,甚为得意,“再看两侧山脊,恰似巨龙张口,整座山岗陷于其中,不正是游龙戏珠么?两种异象汇于一处,不正是地蛟化龙、腾飞升天之象么?”
刘枫轻轻笑了笑。这种话,自己是听过就罢的,可他知道,古时的人们偏偏就信这个。
李德禄见他不以为然,竟是不依不饶起来,“这可不是老头子我瞎说的啊!乃是龙虎山掌教真人亲自测算的!”
刘枫一听乐了,哂笑道:“我可听说师父他老人家一心练武,是从来不修道法的,他算的也能作数?”
李德禄一愣,瞬间恍然,接着呸呸两声,低声奸笑道:“嗨~!那老货算哪门子真人?跟老夫乃是一路货色,假道士一个!”随即声音转高,正色道:“老夫所言的掌教真人,说的是张灵峰张真人,此人乃是李行云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祖!张真人道法高深,修为通神,一双法眼金睛,可看透前后三百年的气运!”
刘枫闻言差点没笑喷了,还前后三百年,你以为是凤姐么?
李德禄见刘枫笑的更欢了,分明是不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涨红了老脸,急声说道:“九郎如何不信呐?张真人可是真的有神通的呀!在老主公起兵之初,手下只有百十号人的时候,张真人便带着李行云出山相助,并预言老主公将来必成大器。”
刘枫撇了撇嘴,老神棍一个!标标准准的冒险投机分子!
李德禄见他还不信,犹豫半晌,一咬牙,转身一挥手,身后众将一起拉慢马速,两边脱开四五丈距离。
老人接着说道:“罢了罢了,谁都可以不信,但是你却必须要信!老夫,都告诉你吧。”
老人语气放缓,似在努力地回首往昔,“自张真人来了以后,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真人见到了夫人,大惊失色,竟直呼夫人为妖孽,还说什么‘妖孽降世天下变’,将来坏主公大业者,必是夫人!”
刘枫闻言一颤,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么邪门?居然连穿越都看得出来?刘枫努力平复一下心情,颤声问道:“后来如何?”
李德禄脸色复又沉重了起来,凝声说道:“当时夫人已生下了大殿下,正是夫妻恩重之时,老主公如何肯听?张真人无奈之下,当即开坛作法,掐了又掐,算了又算,最后告诉老主公,夫人来历异乎寻常,一生命格不在轮回之列,翻手成仙,覆手成魔,正可泽被天下,邪能祸害苍生,乃是天地不容的异类!是要应天劫的!”
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若要执意留下夫人,那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一点,决不能让夫人再生第二胎,否则必遭天谴!言罢便将掌教的位置传给了李行云,自己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了。”
刘枫惨然一笑,幽幽说道:“他又说中了,不是么?”
李德禄不答,接着说道:“老主公不信,可夫人自己却信了,不但张罗着替老主公纳了几房妾室,更在其后的十多年里,自己偷偷服药,愣是再无所出,后来被老主公发现了这个秘密,偷偷命人换了汤药,这才有了你。”
老人目光投向北方,群山苍茫,暮霭缭绕,“不久之后,老主公兵败自刎,老夫奉命赶回后方送走你们母子,夫人将刚刚出生的你交给了老夫,自己却执意不肯走!”
李德禄闭上眼睛,噙了噙泪,继续说道:“夫人告诉我,张真人说的是真的,她原本便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如今天劫降临,不仅克死了老主公,更害了天下苍生,再无颜面苟活于世……夫人……夫人她竟是在见我之前,就已服下了剧毒,当着我的面她便……去了……”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刘枫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忍住,这才没当场落下泪来。
“九郎!你莫要想歪了,张真人乃是心怀黎民的慈悲之人,否则以他的武艺,若要执意除魔,便是老主公也是拦他不住的!若非迫不得已,张真人又如何肯坏人亲情呢?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就明白了,这都是命数啊!”
刘枫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人都去了,还有后来么?”
“当然有!”李德禄瞪起一双泪眼,紧紧盯着刘枫:“老主公和夫人是去了,可是,你还活着!”
“我?你说我?莫非张真人也见过我?”刘枫又吃了一惊。
“不错!非但见过你,甚至还替你作过法!”
“我怎么不记得?”
“那时你才三岁,如何能记得了事?”
刘枫五雷轰顶!三岁!他穿越那年不正是三岁么?!难道这也是那张真人搞的鬼么?
李德禄目露缅怀之色,叹息道:“照理说,老夫身授托孤之重,应当尽力培养你才是,可是老夫却没这么做!因为你是最年幼的王子,在你之前还有整整八位兄长,天晓得会不会轮得到你,所以老夫根本就没有什么念想,一门心思只想把你抚养成人,纵使各位殿下大事不成,好歹我也为老主公继了一线嫡血!”
说着说着,老人渐渐激动起来,“可是一天夜里,张真人忽然出现,说是望妖气而来,更要给你卜上一卦!老夫心里真是怕极了,就怕他把你也看成妖孽,如今他口中的天谴已然应验,若他真要斩草除根,老夫是万万保不住你的,老夫武功虽高,可比之李行云都弱了一筹,又如何能斗得过他师父?”
刘枫明知道自己还活的好好地,可还是忍不住一颗心提溜了起来。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张真人卜算之后,果然说你身具妖孽之气,老夫真是万念俱灰,正要动手跟他拼命,不料他却仰天大笑起来,他都是百多岁的人了,居然眼泪都笑出来了,一个劲的大喊‘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呐!’”
李德禄竭力模仿张灵峰当年的语气,喊得自己也变了脸色,竟显出几分癫狂。
“可笑过之后,却又突然翻脸,真人身为世外高人,竟出手偷袭我,老夫的本领原本不差,可却有个弱点,不能让人近身。那时身处斗室,又没有防备,如何讨得了好?三招两式便被他制住了,老夫以为他要动手害你,可他却说,是要作法替你开天眼,怕我碍事,这才放倒了老夫,更将老夫扔到了屋外。”
老人眼神渐渐迷茫,似在拼命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天将亮时,张真人出来了,整个人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可却兴高采烈的,说是法术成了!临走之前,他还特意关照,说你的命格已改,不再是妖孽了,更说你是应劫而生,奉天承命,今后逢三而进,自见分晓,还说你的本领与生俱来,都是神授天传的,要我顺其自然,万不可逆了你的本心!老夫再要问时,他却一个劲的摆手,说是天机不可泄露!最后还大喊三声‘谁作的孽,谁来偿还!’喊完人已不见了。”
这一番话讲完,李德禄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刘枫的肩膀,“如何?九郎这回可信了么!”
刘枫已经不得不信了,虽然很玄乎,可就好像当初的风华夫人,面对如此荒诞的测算,却也是深信不疑,自家事自家心里清楚!连穿越也瞒不过他,还能有假么?
事实摆在眼前,自己三岁穿越,十三岁起兵,可不正是逢三而进么?难道真的有天意!?
李德禄看了看刘枫痴痴呆呆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安慰道:“九郎啊,你莫要心里存了疙瘩,你是老夫带大的,在老夫眼里,你和夫人都是天赋神授却又一心向善的人,定是天上星宿下凡,绝不是什么妖孽降世,连张真人也说过,翻手成仙,覆手才会成魔,夫人由仙入魔,那是老主公不听劝告,与夫人无关。你的降生,只是一次意外而已,如今有张真人替你作了法,你就绝不会是妖孽啦!”
刘枫怔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老爹啊老爹,你可被那张真人骗惨了,只怕我原本不是“妖孽”,却被这张真人作法,生生变成了“妖孽”!
刘枫越笑越灿烂,眼神却越来越冰冷:妖孽作的孽,妖孽来偿还,这就是否极泰来么?妖孽降世天下变!哼哼,如今胡人坐了天下,你就主动招个妖孽来,想要再变上一变么?张真人!你打的好算盘!
刘枫心中惊愤交迸,一股怨气无从发泄,只想大喊大叫才好。忽然转念又想:妖孽么?还真是够妖孽的!一出生便克了父母,连累天下百姓国破家亡。好好好!该祸害的都祸害完了,如今我刘枫也只能去祸害鞑子了!
李德禄见他笑得狰狞诡异,待要问时,他却笑容一敛,正色道:“天机不可泄漏!”直把老头气得吹须瞪眼。
刘枫一把抹去泪痕,猛勒马缰,乌云踏雪长声嘶鸣,人立而起,前蹄落地时,马头已转向后方。
大队人马立即停住脚步,抬头挺胸,等待主公下令。
刘枫目光炯炯,从众将面上逐一扫过,凛然喝到:“从今往后,天下再无盘蛇岗!”手中马鞭向后遥遥一指,“自今日起,此处,改名为——卧龙岗!”声音朗朗,胯下乌云踏雪似有感应,长声欢嘶,前蹄跃起,不住踢腾。
众人先是一惊,须臾明悟,相顾而喜,又见主公提缰跃马,神采飞扬,猩红披风乘风舞动,似欲展翅高飞。心中不觉豪气陡升,意难自禁,竟不约而同抽刀出鞘,劈空乱舞,齐声发喊:“谨遵主公钧令!卧龙岗万岁!”
万余军民一起挥手高呼:“卧龙!万岁!卧龙!万岁!……”声震如雷,山谷皆鸣,四下里“卧龙!万岁!”之声不绝于耳,震得林间枝梢棵棵颤抖。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李德禄笑了,老泪欢颜,笑得格外舒心畅怀……
第二卷卧龙初醒